作者:孟中得意
她今天谈的几家稍大的门店最多一家也只愿意订200件的货,还主张要一半的代销,代销不用预付款,销量风险全部她承担。
既然还有时间,那就多跑几家看看。
红夏利停在路口,一个穿红大衣的女孩子从车上下来,紧了紧衣领,砰的一声,一把黄色的伞撑在空中,女孩踩着地上的雨水向着街里面的店跑去,雨水溅在靴子上,留下一点儿冬天的印迹。
因女孩身上的颜色太过显眼,司机不免又往她跑去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彼得本来计划的就是请骆培因,因为他想要谈些工作上的事,特意跟老板娘定了包间。没想到这小子拒绝了。半小时之前,骆培因来电话,要请他吃饭。这个邀请颇为仓促,但是彼得想要摸摸骆培因的底细,还是答应了。
这包房是一个还算宽敞的亭子间,比一般亭子间要高些。彼得第一次来这亭子间的时候,还颇有点儿惊异,因不符合他对一般亭子间的认知。
外面的雨意并没侵袭到室内,壁炉里燃着木柴,把室内烘得很暖,隔着一扇七彩窄窗,可以听见外面的雨声。
老板娘进门来,因彼得也算这里的常客,她也熟悉了彼得常吃的菜式。这里的菜单只一页薄薄的纸,不过老客都知道有隐藏菜单,可以单点。
彼得向骆培因推荐:“这里的腌笃鲜、响油鳝糊都做得极好。”
老板娘站在一旁,嘴角含笑,算是默认,并不自夸。她的眼睛只在新客的手表、袖扣、皮鞋以及随意搭在椅背的大衣上定了一定,就大致摸清了这个年轻来客的路数。彼得差几厘米一米八,平常看上去也绝称不上矮,平时常锻炼,脸也算得上是同龄人里保养得很好的,但坐在一个比他小得多的男人面前,气势上确实输了一层。
那过于标准的普通话,当然不是本地人,老板娘主动介绍起了隐藏菜单。
骆培因在点菜上对彼得展示了完全的尊重,只单点了一道鸡头米粥。他外婆还在世的时候,最常做这一种粥。后来,也有人给他做过。
“骆老弟,想要喝点儿什么?”他这么亲热,也是故意把人给叫小了。美食美酒美人……美人?彼得心里冷笑一声,对面的人倒实在称不上丑。今天请他吃饭的那个女孩子倒是称得上美的。
“我不喝酒。”
“这种天气,不来一壶温黄酒实在可惜了。”这小子可够谨慎的。
老板娘没再推荐,默默关门退出了包间。
“您很懂享受啊。”
要是别人说这句话,彼得或许会当成夸奖领受。但是这话从骆培因嘴里说出来,恐怕是别有用心了。自从他派到上海,除了长友,再无别的成绩。在这种情况下,会享受可就不是个优点了。这当然不是他的问题,找到好项目难,就算有好项目,也没有一个好的退出渠道。
“懂享受实在谈不上,还是你们年轻人会享受。”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骆培因腕上的表可比他手上的这块劳力士要贵。虽然做他们这行,衣着打扮不能寒酸,可他在不寒酸的路上也走得太远了。最重要的是他来LC也不过两年,做到现在的位置也还是最近的事,他的工资允许他在表上花这样的价钱?看这气质,是个贪官的儿子也说不定。
彼得心里叹了声,没准倒真有可能因为这层,他争不过骆培因。
彼得借着鸡头米的茬儿:“江浙可有亲人?”
彼得的问题被敲门声打断了,一个小姑娘推了衣架过来,因她会说普通话,被派了过来。
“这是您的大衣吗?我给您挂上。”刚才老板娘特意嘱咐她送衣架过来,这大衣看上去倒是不怎么便宜。
“谢谢。”
彼得看骆培因对着进来的小姑娘笑了一下,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偏过脸,并没注意到这礼貌性的微笑转瞬即逝,转而轻快地去挂大衣。
彼得打趣道:“看来骆老弟很招女孩子喜欢啊。”
骆培因沉下脸,抬起眼皮微微扫了彼得一眼:“您开我的玩笑可以,开人姑娘的玩笑恐怕有些过分了。”他转头对着那小姑娘说:“谢谢,请把门带上。”
彼得的笑僵在脸上,他把不快就着茶吞咽了下去,这小子在他面前装上正人君子了,私底下不知玩得多花呢。
突然请他吃饭,恐怕来者不善。
半餐饭下来,彼得没从骆培因这里获得半点儿有效信息,反倒是骆培因借着聊古典唱片收藏勾起了他许多话。他算是半个藏家,在办公室有时也要听唱片的。
就在彼得以为或许找到半个知音的时候,骆培因转而问起了他对市面上软件的看法。
这可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彼得说得很有保留。他注意到骆培因的眼神变了,这一双眼很有锋芒,而且现在一点儿都不准备遮掩。
哪里是他探骆培因的底细,分明是这小子要探他的底细。
彼得的这餐饭吃得并不舒服,因为要防范着对面的人冷不丁问出什么问题。倒是对面的人像是真来享受美食的,但享受也享受得不道地。真食家怎么会只能品尝出一碗粥的好处。
粥是最后送上来的,门一开,底下的声音也袅袅传了上来。
楼下一桌有沪剧演员,不知怎么竟唱了起来。
“想人生,多奥秘,无穷机缘暗中藏。有时看来成永别,谁知也会异地相逢犹如梦一场,有时不过是暂别,也许是,劳燕东西任飞翔……”
昏黄的路灯底下,谷翘从店里出来,打着黄伞跑向散发着热气的小摊位,这黄伞是她新买的,她特意选的黄色。她将手提包塞在腋下,从摊主手里接过热腾腾的烘山芋,整个人也跟着手掌升了些温度。
第110章
◎退烧◎
骆培因看着自己的手表,八点半、八点三十一、八点三十二……
“您能不能再快一点?我给你加钱。”谷翘看着自己当年从二连浩特换来的手表,表针一圈圈地转过。
谷翘本来以为她预留的时间足够富裕,最少会提前十分钟到。但是她没想到雨天的晚上车这么难打。好不容易打到车,接下来每次遇到红绿灯,没有一次是绿灯。
“小姑娘,我照计价器收钞票,马路规矩要守的。”
谷翘从钱夹子里扯出一百块拍了出来:“我加一百块!如果十分钟内能赶到,我再给你加一百。”
谷翘在这辆曲折前行的车里,艰难地按响了大哥大上的数字,每按一个她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在她按完这些数字之前,她的大哥大响了。
她听到电话那边问她:“你在哪儿?”他的语速比平常要快,谷翘没听出质问,却在这声音里听出了对她的担心。
谷翘忙说:“我没事。刚才路上前车出了事故,我绕道耽误了时间,我十分钟之内就能到。”她说得并没那样理直气壮,他一定会想,怎么每次她都有理由让他等?
具体的理由说起来有很多,都可以化为意外和不得已……但本质上只有一个,谷翘这时才发现,原来她潜意识里一直认为,没有她,骆培因也会过得很好。他并不像自己家人和工作那样需要她,所以在工作和他之前做选择时,她好像很少选择她的表哥。
“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你今天不用来了。咱们明天再谈吧。”
骆培因并没提醒谷翘,如果雨天见重要客户,应该考虑下天气影响,夜晚雨天交通事故造成堵塞的概率远高于平时,不想迟到,她至少应该提前出发十五分钟。当然如果十分重视的话,这个时间要提到半个小时及以上。但真是见重要客户,骆培因不觉得谷翘需要自己的提醒。
大概是人总是对自己没有的东西好奇。他真注意到谷翘,还是因为她的感谢信,他很纳罕,竟有人会不顾一切地寻找一个把她坑到无法读书的家人,并且相信这个人连累到她并非故意,他从来都不赞同,但同时也对家人这个词有了一点新的理解。他曾经买了戒指,准备把她纳为他的家人。结局当然是验证了他的可笑。因为不甘心把这可笑延长,则是将可笑上升为滑稽。
他从来都不喜欢等待,从今以后也不准备为谁破例。
出于礼貌,这次骆培因留了三秒钟的时间给机会让谷翘先挂断。但谷翘没有挂,于是谷翘在三秒后听到了对方挂断的声音。
谷翘满耳朵都是沙沙的雨声。她回想起骆培因对她说的话,没有任何感情,连指责都没有。如果骆培因是她的客户,谷翘会不顾拒绝,再给对方打过去,请对方再给她一个机会,一二三四五不停地论述不和她合作是多么的可惜。但他不是。她都说不清让他等了多少次。
所以最后这次,虽然她完全不是故意的,他也不准备等了。
他现在的女朋友应该不会让他等吧。
司机还在努力往前狂奔,如果有摄像机,将记录下金钱将引发一个人多么剧烈的热情和智慧,让一辆车在拥挤的道路中如此机敏地见缝插针奔向远方。
“停车!”
“再有六七分钟就到。”
“停车!”
“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说话不算数?换哪一辆车都不会比我更快。再说,这时候你还能打哪里的车?”
“一百块,不用找了!停车!你要是不停,这一百块可拿不到了。”
“停就停!有钞票了不得呀!”
谷翘听到“有钞票了不得”突然笑了,她笑得声音越来越大。
司机在心里说:“这个小姑娘,亏得长这么漂亮,脑子疯特了。”
下了车,谷翘还在笑,她现在是个有钞票的人,她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钞票,她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她以前的牺牲也是值得的。雨夜的上海,霓虹灯蒙了一层水雾,周围的一切向她排山倒海地冲过来,她的目光冲向四面八方,这个世界好像醉了,而她还清醒着。她在清醒地笑。
她突然想起了从前。那天德裕出院,晚饭后骆培因送他们回家,第二天骆培因就要坐飞机回旧金山,德裕如临大敌,坚决让谷翘回家,而不是住在酒店里。德裕唯一的体贴是留给他俩一点告别的时间。二十一岁的谷翘觉得在胡同口搂搂抱抱很不好意思。于是他俩只是互相看着,那天有月亮吗?她忘了。只记得投在地上的那一点光亮,在没有路灯的小巷子里,足够她把他看得清楚。当时明明离得也和今天的距离差不多,但那时她感觉他的目光在抚摸她。
冷雨往她脸上拍,谷翘才意识到她忘记了拿伞。
“小姑娘,你忘记拿伞了!”司机心里想好好一个小姑娘怎么疯特了,一会儿加钱往前跑,一会儿又非要停车,这会儿又在雨里笑。除了股票,他还没见过什么能让人大悲大喜,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
“上来吧,去哪里我送你,打表,不多收你的钞票。”
司机停在小旅馆门口,这么光鲜亮丽的小姑娘,动不动拿出一百的钞票,原来住在这种地方。唉,真是人不可貌相。
谷翘拿出钱夹,准备照计价器付钱。
司机对这虚荣的小姑娘动了恻隐之心:“你给的一百块足够了,就不要在我面前装阔了。”
谷翘坚持按计价器的数字付了钱。
谷翘踩着吱呀吱呀的楼梯上了楼,屋里的湿气又重了一层。此时她在外面的那股劲儿顷刻都耗尽了,全身从里到外一股抑制不住的疲乏,只想躺到被窝里睡一觉。哪怕只是个湿冷的铁被窝,她脱下了大衣,踢掉了鞋子,里面衣服都顾不得脱,把自己塞进了被窝。明天再换店住吧,今天实在是没力气了。连拿药塞在自己嘴里的力气都没有。她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夜里谷翘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骆培因和他的女朋友。新女友的脸模糊不清。骆培因注视着他的女朋友,仿佛他的全世界只有她,而谷翘在他的世界之外。
醒来大额存单不在眼前,谷翘也无法看着上面的数字尽快获得安慰,只好想想她自己的店。早上和他谈到哪儿了,零售市场、OEM市场、系统集成市场,零售市场在这三大块软件市场中占多大比例,东北华北华中华东华南西南哪块在零售市场更活跃,凭什么大家不去买更便宜的盗版而去她的店里买正版,盗版对她店里销量的影响……
其实她还是很想和他聊聊的,光聊这些也行。
不知怎么回事,之前没见面的那些日子虽然都不在一个国家,一个电话都不能打,但她都不觉得两个人的距离像今天这样远。
谷翘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醒来是七点钟,寒冷四面八方地向谷翘袭来。怎么昨天忘记吃退烧药了?
第111章
◎低烧◎
谷翘从床上爬起来,抄起水壶往杯子里倒水,一点儿热气都没有,她就着这杯没热气的水把药咽了下去。
这家破旅馆可真是不旺她。即使这小屋和被子冰冰凉,但她还是想倒在被窝里,一点儿不想起。是得换个旅馆了,可一想到还要收拾行李,拎着行李箱一步步下楼梯,再等车,把自己塞进车里,再去新旅馆登记入住,把自己和行李送进新房间。以前对她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此刻被分解成一个个步骤,每一个步骤光想一想谷翘就觉得疲乏。
谷翘的身体极度想罢工,脑子却没停止思考。
谷翘拿起了她的大哥大,闭着眼睛快速按出了一串号码,她抢先笑着说:“表哥,你不用来宾馆接我了,我直接打车去找你。”说得好像他这天早晨一定会像昨天一样来接她。她这电话打过去,就成了,他不接她,不是因为他不想来,而是因为她劝他不要来。
谷翘说话的时候瓮声瓮气的,她自己说完才意识到。
按理说如果她感冒了,嗅觉应该部分丧失,但此时却格外灵敏,楼下浓郁的藕粉味顺着门缝钻进谷翘的鼻子。
“你感冒了?”
谷翘福至心灵,是的,只要说她有病,昨天的迟到也可以更理直气壮。但是谷翘对自己从来不是这样的定位,她笑道:“有点儿,不要紧。”
电话那边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咱们直接在电话里谈吧。”
“哦。”谷翘的声音尽力显得非常有活力,比她本来的声音还要轻快,“也好,省得传染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