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摸凹喵
“铁饭碗那是旱涝保收的,疯了才要去当个体户呀!”
还有一些人心里掂量着,林香说是自愿放弃总厂的铁饭碗,但实际上呢,可以说是纪厂长步步紧逼把人给逼到那份上的。
前有张新民,后有林香,下一个又是谁?
他们会不会也遇到类似的事情?
一时间,不少人都坐立不安,担心自己的处境。
等林香回厂子里拿自己东西的时候,这些人和当初张新民那些老同事一样,选择了回避。
林香即使做了心理准备,也还是有些失望,不过她什么都没说,拿了东西就走。
反而是有几个意料之外的年轻女孩儿,趁着晚上下班来到了胡同里,腼腆地敲响了林家的门。
竟然是几个林香带出来的实习生,如今有的转正好几年,有的刚刚转正没多久。
她们显然是下班匆匆赶来,身上还穿着工装,手里提着米面粮油,拎着鸡蛋糕点,说要送给林香。
林香推说不要,她们说什么都要林香收下。
“师父,我们几个都是你手把手带出来的,别人怎么说我们管不着,要是我们都不关心你,怎么还配当你徒弟呢?”
“是啊,没有师父你,我根本转不了正,生产科找我麻烦,也是师父你帮我说好话,才没被罚钱。”
“我也是,当时在车间实习的时候犯了错,流水线上的大姐们都骂我笨,就是师父你慢慢教我的,我现在一点也不会犯错了,师父你却走了。”
几个女孩说着说着,眼眶就都红了,为首的那个女孩义愤填膺:“开员工大会那天,我刚好带我婆婆去医院复查,不然我一定把水泼他脸上,厂里的领导太过分了!”
说话的这个女孩叫王秀芬,就是之前纪厂长威胁林香时说的那个“婆婆瘫痪的王姓女工”。
“秀芬……”林香有些感慨地从这些年轻的面孔上一一扫过,“好,那我就收下。”
几个徒弟都破涕为笑,主动张罗着帮林香放进屋里,又要她好好保重身体:“师父,我们都支持你。”
临走时,林香叮嘱她们在厂里不要和领导起冲突,也不要和车间的人提起她们来过自己家。
张新民的例子还不远,林香现在清楚地意识到姓纪的就是个自私自利,睚眦必报的伪君子。
要不是张新民让他徒弟不要一直来,恐怕连他徒弟也会坐冷板凳。
林香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自己亲手带出来的这些徒弟也面临困难,尤其是秀芬,她家里情况已经那么艰难了。
她看着那群背影越走越远,慢慢地踱回院子里。
陈继开要加班,两个孩子都在宋家小院和宋言川一起做作业,最近似乎是又有什么新的电视剧吸引住了他们。
堂屋黑黢黢的,她摸索着墙上的开关绳,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帮她打开了灯。
林香一转头,松了一口气:“明瑜。”
宋明瑜转身把手里端着的汤碗放在餐桌上,示意林香过去一起坐。
“林姐,快过来,我今天专门给咱俩做了山药枸杞粥,据说粤省那边特别爱喝,还能美容养颜呢。”
林香心里温热,说了声好,在宋明瑜旁边坐下。
热气袅袅,宋明瑜帮两人盛好粥,自己先尝了一口,笑得有几分得意。
“真好喝,我手艺又进步了。”
林香弯了弯眉眼:“哪有你这样自己夸自己的。”
“这叫自信。”宋明瑜催促她也喝,“小心烫——林姐,刚刚谁来过呀,我看家里多了好多东西。”
“我之前带的徒弟……”林香把王秀芬几个的事儿告诉宋明瑜。
宋明瑜沉默了一下,忽然说道:“林姐,你肯定很难过。”
不是疑问句,也不是反问句,而是陈述句。
林香笑了笑,低头喝粥。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就是后悔那天在大会上没多骂姓纪的两句。”
恐怕姓纪的还以为她是曾经那个任人揉圆搓扁的包子性格。
只不过他想错了。
她曾经或许是。
但有明瑜的支持,她有了自己想做的事业,她又亲眼看见,张新民这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是如何被纪厂长用下作手段挤出了厂子。
曾经视作一切的“铁饭碗”,现在对林香还真没那么重要。
就像明瑜说的,有本事的人,在新时代的浪潮中,一样能端上饭碗!
Venus就是林香的希望。
Venus的爆火告诉林香一个道理,只要全力以赴,谁都能成为这个时代浪尖上的人。
她想拼一把,为自己,为家庭,为信任自己的明瑜。
针织总厂是林香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她当然也在乎。
她依然会全力维护厂子这个家,但如果她的家已经不认她这个家人,她也会洒然离开,不留一片云彩。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只不过是在针织总厂待久了,一下子有点不习惯而已。”
林香笑着调侃,“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待在家里,你陈叔叔小心得很,说话都要看我脸色。”
机械厂当然也知道了林香的事情,来问八卦的人天天都有。
陈继开烦死了这些碎嘴巴,在家当起了二十四孝好老公,对林香那叫一个体贴入微。
他甚至还特别硬气地发了一篇《南城晚报》,题目就叫《个体经济,是时代赋予的机遇》。
整篇文章那叫一个洋洋洒洒,不指名道姓,但却把不支持、不看好林香的人都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尤其是纪厂长那个龟孙!
稿费全都拿来给林香买了一套港城的化妆品。
这东西内地买不到,只有友谊商店有,还是陈继开委托宋明瑜,找南城饭店张总经理给换来的外汇券。
外汇券很贵,化妆品更是不便宜,老陈吃了一套老婆的抱怨,脸上却笑嘻嘻的,“千金难买我老婆高兴。”
尽管身边人都想哄林香开心,但林香觉得自己其实没什么不高兴的。
她只是觉得有点好笑,曾几何时,这些“铁饭碗大于一切”的言论,也是她对明瑜说的。
那时候她还觉得明瑜开小饭馆,未来没有保障,一转眼,她自己也成了个体户。
外头的世界,也远远比她想象中要广阔。
停薪留职正好,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发展Venus,这是她和明瑜的心血,她要好好保护它。
林香乐观地想着。
现在Venus也蒸蒸日上。
营业一切有序推进,珞璜有张新民在不用担心,就连林香之前心心念念的新品,也已经和宋明瑜商量好,现在投入了样衣生产。
林香喝一口粥,有些慨叹:“现在我这日子,闲得都有点不知道做什么了。”
看着林香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宋明瑜却知道她说的不是真心话。
或者说,不是林香全部的真心话。
普通夫妻离个婚都会伤心,林香和针织总厂那是足足二十三年的情分。
一个人的少年、青年、中年时光,都贡献给了这座工厂,停薪留职四个字说得简单,付出的感情却不可能轻易收回。
宋明瑜挽着林香的手:“林姐,你还有陈叔叔,有念嘉景行,有高阿姨……”
“你还有我。”
她认真地看着林香的眼睛,“林姐,在家里,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一家人之间没那么多顾忌。”
“明瑜……”
不知道是这粥太烫,还是因为眼前这双明亮又坚定的眼睛,林香鼻腔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是啊,这里是她的家。
林香甚至还记得,当初在大杂院里住着等分房,那会儿景行还小,自己怀着念嘉,一家人每天都过得紧紧巴巴的。
后来好不容易申请到了指标,搬家那天,她和丈夫晚上都兴奋得睡不着。
升职,加薪,陈继开还鼓励她争取进办公室,“到时候就不用天天在车间里走来走去了。”
一晃眼那么多年过去,她还住在这个以针织厂命名的胡同里,人却离开了总厂。
她当然伤心。
针织总厂就是她第二个家,怎么可能不伤心。
林香想让自己振作一些,可强忍之下,泪水却越来越多。
“我就是……就是觉得很不真实,就像做梦似的。”
可连做梦,都会梦见自己还在机器上,机器轰轰地转,她和彦芝她们一起,一边积极生产,一边一起唱着团结奋斗的歌。
陈继开给她买了新衣服,她摸着下意识还会说,用的是什么料子,看看针脚密不密,齐不齐。
林香哽咽不止,宋明瑜有些心疼地搂着她的肩膀。
谁都说林香性格软,但这么多年工作在一线上的铁姑娘,又有谁是真的软乎性格?
林香不是不计较,只是因为那是自己的家,所以才不愿意计较。
她也不是不伤心,只是离开了家的难过,对谁都不好说。
丈夫工作压力很大,两个孩子要念书,和彦芝讲更是不合适,林香又不肯去揭张新民的伤疤。
林香不想让任何人为了自己的事情烦恼,但宋明瑜却没这些顾虑。
她挣钱,做“明瑜”,和林香一起做“Venus”,为的是自己,也为了身边的人。
林香对她来说,就是没有血缘,却最亲近的人。
“林姐,厂子对你来说很重要,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所以,这些美好的回忆,咱们就留在心里,一起努力把日子过好。”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和林姐你站在一起,我相信你,支持你的每一个决定,就算别人不理解,我肯定也理解。”
林香擦干眼泪,坚定地点了点头,“好。”
哭了一场,林香眼睛红红的,精神却好了许多,就像是这些天积攒的郁气一下子发泄出来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