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秋 第17章

作者:梨花夜雪 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现代言情

  “不好意思!”

  “借过——”

  她眼里只有那个熟悉的背影,土黄色的羽绒服,随手挽在脑后的凌乱长发。

  推开上车口的玻璃门,室外夜色浓重、寒风凛冽,车站昏黄的灯光中,不少人看向这个衣着光鲜、妆容精致,却不顾形象奔跑的年轻女孩。

  可方宜就只是旁若无人地在大巴间穿梭着、寻找着,呼吸间的吐息化为白雾,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她飘动的长发上。

  光影晃动,人声嘈杂,方宜一时间有些恍惚。

  六年前,她也曾这样拼命地跑着、追着……

  大三那年,继父何志华在送货的路上突发脑溢血,送医不治。

  方宜回到海城,参加了他的葬礼。葬礼上,母亲池秀梅哭得肝肠寸断,继妹何初月搀扶着她,泪流满面。

  只有方宜一身黑色,站在角落,宛如一个局外人。那张黑白相片上的中年男人带着微笑,很是慈祥、平静,却与她脑海中那个拿着皮带抽打自己的狰狞面孔对不上号。

  送葬时,她哭不出来,池秀梅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没良心的,你爸和你又没有血缘关系,还养了你这么多年,真是白养了!”

  那日也下了大雪,双脚陷泥泞的雪地中,周围的亲戚邻里门的目光如刀子般扎在方宜身上,他们窃窃私语,谈论着这个不孝的、理应被万人唾弃的继女。

  下葬后,池秀梅将家里的东西都变卖了,她没有工作,于是决定去西南一座小城投靠远方亲戚,也将何初月的学籍转了过去。

  看着自己从小使用的书桌、单人床被工人一一搬走,方宜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注视着母亲和妹妹收拾东西的背影。

  没两日,何初月为转校的事,提前被送到了亲戚家,只有池秀梅留下来,将变卖房产的事处理妥当。

  当夜,床头昏暗的灯光下,池秀梅交给方宜一个镯子,用粗糙的手指帮她戴上。

  “这是妈妈年轻时的玉镯子,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了。”继父去世后,池秀梅一夜沧桑,“方宜,妈知道你是有出息的孩子,以后你就回北川去读书吧。你妹妹年纪还小,要读书、考试,妈带她走,你不用担心。”

  冰凉的镯子带在方宜消瘦的手腕上,大了整整一圈。

  彼时,郑淮明被外派到最南方的城市参加学术会议,他跟导师请了假,赶回海城时,已经距离葬礼过去四日。

  他远远只看到一个女孩孤零零地蹲在雪地里,浑身都落满了厚厚的雪。

  方宜倔强地红着眼,就是不肯哭。

  送别的那一天,海城少见地下了大雪,方宜将母亲送到了火车站台。池秀梅的行李大都已经寄过去,只有两个包裹、一个行李箱。

  郑淮明远远地站在站台后方的人群里,不忍打搅她们临别前的短暂片刻。

  然而,母女俩只是沉默不语。方宜以为自己对这个家已经没了任何眷恋,却在绿皮列车呼啸而来时,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

  她干涩地问道:“妈,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池秀梅看向女儿,疑惑地瞪大眼,微微笑了:“火车太吵了,到妈左边说。”

  她的右耳是聋的,方宜六岁那年,海城刮台风,池秀梅送她上学的路上,一棵电线杆被吹倒了。砸下来时,池秀梅不顾自己安危,紧紧地把女儿护在身。醒来后,她的右耳就再也听不见了。

  也是自那时起,没有人会要一个半聋的中年女人干活,池秀梅丧失了劳动力,只能卑躬屈膝地向何志华讨钱。

  绿皮火车轰然停下,带起无数灰尘,列车员叫着“站台只听两分钟,乘客请不要下车吸烟——”,四周的旅客也开始匆匆上车。

  方宜走到池秀梅右边,犹豫了一下,说:“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池秀梅欣慰地笑了笑,提着箱子上了火车。

  方宜伫立原地,脚步一时间无法动弹。直到列车员说“火车要开了,请往后退一退”,车门重重地关上,她却本能地从车窗寻找着母亲的身影。

  车上到处都是人,池秀梅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隐在人群中,连一个轮廓都找不到。方宜在车厢前踮着脚,努力地找着,想再看一眼母亲。

  火车鸣笛,轰隆隆地启动,缓缓向前驶去。

  一直沉默平静的方宜,却追着火车向前跑去。站台上的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方宜听到身后郑淮明一边追,一边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听到有工作人员在阻止她,可她就是无法抑制地,拼了命地想要追上母亲的车厢。

  大雪纷扬中,火车越驶越快,方宜跑得再用力,也只能看着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在眼前消失。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嘶哑地喊着:“妈——”

  明明何初月也只比她小三岁而已。

  明明母亲也曾爱过她。

  为什么?

  火车远去的铁轨蜿蜒入山,站台的长度是有限的。这一切只是徒劳,方宜却发了疯一样向前追着,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凌冽的寒风吸进嗓子,涌起一股干涩的血腥气。

  这时,火车已然全部驶离站台,方宜一边跑,一边哭得声嘶力竭。

  郑淮明大步追上她,从背后一把将她拉入怀里。两个人的惯性太大,重重地一起摔倒在地上。

  方宜的手腕磕到坚硬的地面,那大了一圈的玉镯瞬间碎裂。青绿的清透碎片,洒了满地。

  下着雪的站台潮湿冰冷,方宜无力地跪坐着,郑淮明将她紧紧地抱住,是那么狼狈。她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染湿他胸口的衣料,长发也因雪水而纠缠,糊在脸上。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很用力地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方宜的脸颊抵着郑淮明的肩膀,眼睛依旧注视着火车远去的方向。

  他抬手,用温暖的手掌捂住她的眼睛,让她不要再看。

  方宜哽咽着,攥紧了他的衣袖,她说出了第一句话:“郑淮明,她们都走了……”

  虽然她怨恨过这个家,想要逃离这个家,可这一刻起,她再也没有家了。

  郑淮明的声音也颤抖着,他眼眶血红,伸手替她理顺脸侧的碎发,那双深邃的、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她,好像将她吞没:

  “方宜,我永远都不会走的……”

  同样是车站,同样是漫天的飞雪,方宜跑着,记忆与现实交织,如同虚境。

  她不知道自己追什么,是替苗月寻找抛下她的母亲,还是在追着年少抛下自己的母亲?

  终于,方宜在一条上车的队伍里,寻到了那抹土黄色——

  那中年女人转过身,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奔跑的脚步戛然而止,方宜微怔,脚底的疼痛让她重心不稳,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她没有试图扶住任何东西,却被一个拥抱稳稳地接住。

  她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个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怀抱属于谁。

  方宜堪堪站稳,抬手挣脱开。那个陌生的女人已经消失在队伍里。

  郑淮明追得气喘吁吁,大团的白雾随着他的呼吸涌出。夜里室外接近零下十度,雪花大片地落在他单薄的衣衫上,他却全然不顾自己的寒冷,搀着方宜走到屋檐下的一处座椅。

  方宜心下绝望,茫茫人海中,她再找不到第二个相似的背影。她平静地随郑淮明动作,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蹲下,冰凉的手指触摸上她赤裸温热的脚踝,为她脱下皮鞋,指腹的冰冷不由得激起阵阵颤栗。

  她的脚后跟早已磨出血,浸湿了袜子。

  郑淮明轻轻地叹息,像是某种安慰:“别找了,回去吧。”

  他脱下自己的白色板鞋,想为她换上。

  方宜垂眼,他灰色毛衣肩上都被融化的雪花浸湿,这宽厚的肩膀也曾拥她入怀……可后来,他还是同样将她扔下,少时的承诺大抵只是随口一句戏言。

  如今,她已经再不需要谁的肩膀,也不是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因为爱慕而蒙了眼的小女孩。

  方宜平静地移开脚,没有顺着郑淮明的力气放进鞋里。

  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她脱去与伤口黏连的袜子,赤脚踩在沥青路上。方宜弯腰,捡起自己的高跟皮鞋,深深地看了蹲在地上的男人一眼,赤着脚往外走去。

  疼到麻木的脚底触到冰凉的地面,满是灰尘,方宜却毫不在意。

  夜色中,大雪依旧下着,眼眶不觉有些干涩。她抬手,将潮湿的长发梳到耳后,没有回头。

  

第十七章 不堪

  除夕夜,小雪。

  街道上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新年的氛围。临街的店铺都早早关门,孩子们在路边放着烟花,五颜六色的火花点亮黑夜。

  沈望家更是热闹非凡,沈父早早做好了一桌子饭菜,沈母张罗着碗筷,电视上已经开始播放春晚前的预热节目。

  方宜一推开门,“砰”地一声,迎面洒下金色的亮片,她本就有点紧张,吓了一跳。沈望来不及搁下礼品袋,赶忙侧身挡在她身前。

  礼炮后面,露出谢佩佩满是调皮笑容的脸:“方方姐,新年快乐!”

  沈望拍拍身上的亮片,调侃道:“你哥的祝福呢?看来这个平板……”

  “哥,你最帅,你新年最快乐。”谢佩佩笑嘻嘻地补救,弯腰拿出一双新拖鞋,“方方姐,你穿这个。”

  谢佩佩的父母都在法国,每年都在表哥家过年。有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调节气氛,方宜心中的紧张感大有缓解,她笑着道谢,和沈父沈母打招呼。

  饭桌上,摆满了丰盛的佳肴,足足有十几道。红烧肉、松鼠桂鱼、油焖大虾、辣子鸡……荤素搭配,香气扑鼻。

  沈父约莫五十出头,戴一副眼镜,颇有书生气。他乐呵呵地摘下围裙,提杯道:“今天欢迎小宜来我们家作客,我们一直听沈望提起你,听说你们一起在法国拿了不少奖啊,今天一见,果然是又漂亮,又有才华!”

  沈母一头银发,温和慈祥,尤其是眼睛,和沈望像极了:“一见到小宜我就喜欢,听说你一个人在北川工作,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常来玩!”

  “谢谢叔叔阿姨。”方宜起身,弯腰碰杯,笑意盈盈道,“今天来家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屋里温暖、明亮,一家人围坐在圆桌边,年夜饭吃得其乐融融。面对沈父沈母的亲切,方宜不自觉眼眶有些湿润,这样的温馨,她只在电视剧、电影里看过。

  “小宜,多吃点,看你这么瘦。”沈母多次为她夹菜。

  “谢谢阿姨。”

  方宜面色微红,她不太习惯与长辈的亲密互动,略有些不自在。

  沈望察觉到,故意讨骂道:“好了妈,你太偏心了,怎么不给我夹?我看你有了方宜,都不爱我了!”

  方宜嗔怪地瞪他一眼,在餐桌下踢了他一脚。

  “你小子。”沈父笑骂,却也将两个年轻人的互动尽收眼底,与妻子相视一笑。

  吃过饭,谢佩佩麻溜地跑去洗碗,美其名曰不能白收他哥的新年礼物。方宜刚想去帮忙,就被沈母拉住,叫她去沙发上吃水果、聊天。

  差不多过了八点,春晚快开始了,方宜不想打扰他们团聚,便起身告辞。沈望穿上外套,将她送到楼下。

  外边飘着细雪,小区里十分寂静,各家各户都亮着灯,每一扇窗后,都是一个团圆温馨的家。

  走到楼栋口,方宜执意拒绝了沈望送自己回家,叫他快回去陪伴家人。

  临别时,她真诚地道谢:“今天真的谢谢你,邀请我来家里过年。”

  “不用谢,以后你常来,我爸妈都特别喜欢你。”

  屋里空调开得足,方宜的脸颊红扑扑的,在杏色围巾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可爱:

  “那我走了,沈望,新年快乐。”

  沈望看出了神,目光微怔。

  “嗯?”方宜眉眼弯弯,丝毫没有注意到年轻男人眼里的柔情。随着动作,她塞进围巾里的长发掉出了一缕,翘在了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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