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梨花夜雪
他笑看着她,仿佛她也是个可以应当分到烟花棒的小女孩。
“我不要,留给孩子吧。”方宜没有赌气,平静道。
郑淮明固执的手停在半空,注视着她:“别担心,我车里还有很多很多,管够的。”
他的白大褂外面套了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身材挺拔,气质温和,看着她的眼神如雪色般清澈,带着淡淡的笑,似乎在说服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苗月将自己的那根递给方宜:“姐姐,你也放吧,我分给你一根!”
“还有很多呢。”方宜不想让孩子为难,伸手接过了郑淮明递来的。
郑淮明拿出打火机,给孩子们点上。
然后他也走到方宜身边,俯身用手笼住风,“吧嗒”一声,温暖的火苗冒出。夜色中,橙红色的光闪烁摇曳,映在他的侧脸上。
此情此景,方宜的脑海中浮现出他大学时候的模样。有一年过年,只因她随口提过一次小时候想放烟花棒,母亲不给她买。郑淮明便买来一整箱烟花棒和烟火,带她去郊区放烟花。那天很冷很冷,郑淮明没有戴手套,手冻得通红,拿打火机一次又一次耐心地为她点燃烟花棒。直到她过足了瘾,深夜回去的公车上靠在他怀里睡得很香……
刺啦——
明亮的火花四射,绽放出漂亮的火光。笑意不自觉地攀上嘴角,方宜轻轻晃动着烟花棒,淡淡的灰烟便在空中留下痕迹,她笑着与苗月在空中画出简单的图案,火光也同样照亮她明媚的笑容。
方宜一回头,只见郑淮明站在两步之遥,静静地注视着他,面带笑意。落雪中,那眼神温柔而灼人,好像能将这场雪融化,视线触碰的一瞬间,她心头不禁颤抖了一下,连忙移开了目光。
注意力分散了片刻,方宜没注意到手里的烟花棒快要燃到了头。但或许是质量参差,即使已经烧到手持的地方,依旧在不停地燃烧。
她小声地惊叫,想要扔掉,却发现苗月和孩子们都距离很近,随手一扔可能会烧到他们。
犹豫的瞬间,火光四溅,热度已经逼近手指。
只见一只手从侧方稳稳地将那小截烟花棒抽走,动作利落、有力,丝毫没有烧到手的惧怕。郑淮明后退一步,转身将它踩灭在地上。
“没事吧?”他下意识地拉过她的手腕,急于检查。
方宜本能地将手抽走,情急之下几乎是甩开了他。
郑淮明神色一愣,后知后觉自己的过界,怔怔地收回了手。
刚刚他还帮了自己,方宜也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过激,放缓了语气:
“我没事,谢谢你。”
孩子们笑闹,家属在一旁欣慰地闲谈。一片欢乐的氛围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之间的暗流涌动。
方宜借着收拾烟花盒,默然左移几步,拉开了与郑淮明之间的距离。后者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沉默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手机“叮咚”地响了一声,是沈望发来信息:方宜,新年快乐。
放完烟花,已经到了孩子们该休息的时候,苗月牵着方宜的手,脚步欢快地走着。方宜能感觉到她的小手暖暖的,自从父母离开后,她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这么多笑容了。
在方宜的恳求下,所有人都告诉她,父母只是为了赚钱回去打工了。等她手术成功那天,她的父母一定会回来接她。
可谁都知道,这是一句无法兑现的承诺。
如今,苗月父母留下的钱尚能支撑一段时间的住院费和医疗费,可等到存款扣完的那一天,这个小女孩的命运又会如何呢?方宜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担忧。
安抚好苗月睡觉,方宜从房间退出来,刚走几步,只见郑淮明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正在等她。
她微微蹙眉,驻足原地,没有上前的意思。
郑淮明主动走过来,缓声提议:“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你饿吗?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方宜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是以为她在犹豫,郑淮明又解释说:“除夕夜不好叫车,只有便利店还开着,我们开车去会比较方便。”
他的语气和善、自然,仿佛他们只是下班顺路的同事。
走廊上空荡荡的,昏暗阴冷中,那墙上艳红的春联也显得愈发十分萧条、单薄。
“郑淮明,你不会以为我们真是这种关系吧?”方宜冷冷地答道,语气中有几分嘲讽,比窗外的雪还要冰凉,“刚刚不过是在陪孩子,演戏而已,你不是最擅长了吗?”
郑淮明微微垂下眼帘,眼底闪过一瞬晦暗的痛意,面上却还维持着清浅的笑容,好似不愿打破今夜如幻境般温暖的氛围:
“我没有演戏,一切都是我真心诚意的,方宜。”
她的名字在他唇齿间流过,宛如一声低低的呢喃。
“我吃过饭了,今晚去沈望家,和他父母一起吃了年夜饭。”方宜微笑道,她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慢条斯理地找到照片,举到郑淮明眼前:
温馨明亮的客厅里,桌上是精致的碗碟和丰盛的饭菜,沈父斯文庄严、沈母温柔慈祥,他们坐在沙发中间,她与沈望一人一边,相伴两侧。每个人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好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
方宜最知道怎么伤害他,这是她与郑淮明都不曾拥有的。
郑淮明脸色蓦地苍白,他抬手去稳住手机,自虐般地试图将这画面看得更清晰。冰凉的指尖不小心触到方宜的手,她猛然后撤,熄灭了手机屏幕。
“我也不需要你送……”方宜故意在外套上蹭了蹭被他碰到的手指,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我老公马上会来接我的。”
这个动作显然刺痛了郑淮明,他的呼吸声重了几分,上前一步:
“那沈望为什么没有送你来?以至于你要拎着这么多袋子一个人走到医院……”
方宜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又或许是有一丝说谎的心虚,只能用愤怒来掩盖,之前在办公室没来得及说出的话涌到嘴边——
“你现在装作关心我?你真的很虚伪,郑淮明——你除夕夜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你知道苗月会来找你是不是?以此来宣告我对你的惩罚?还是说,你想让我愧疚?”方宜轻笑了一声,目光幽深,双手抱臂在胸口,下意识地做出防御的姿势,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轻柔,“你别再装模作样的了,行吗?”
分明刚刚看到郑淮明独自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她内心曾闪过一瞬酸涩……可一跟他说话,一看到他那浮于表面的笑容,方宜就没来由地感到不耐烦,所有的能抓住的东西都被她本能地用来当做武器。
女孩温婉的声音如同一把冰锥刺进胸口,已经痛到了再无法掩饰的地步。
郑淮明脸色惨然,眸底略有失焦,他伸手撑住墙壁,低声道:
“你别说了……”
心脏疼到麻木,痛苦的情绪如刺刀般扎进胃里,激起一阵剧痛。他几乎是瞬间眼前一黑,微微折下了腰,冷汗密密麻麻地渗出来。
这一刻,郑淮明忽然有些厌弃自己这副脆弱无能的身体,想要伸手将那痉挛的器官生生掏出来……那块苗月送给他的蛋糕冰凉、冷腻,他起初只吃一口,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大概承受不了孩子的这份好意。
郑淮明沉重地喘息着,努力地维持住最后的体面。
方宜冷眼看着眼前的男人瞬间脸色煞白,折腰扶着墙发抖。
她不得不怀疑,明明几分钟前还好好的,真的会瞬间就痛成这样吗?
相同的场景,她回想起那个雨夜,他曾将她抵在墙上,眼底猩红地质问她:他的苦肉计就这么好用吗?
再一次,是在她赶飞机前,他不省人事地倒在她身上。她心软地改了航班,留下来照顾他。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一旦坍塌,就再难重建。
方宜竟笑了一声,瞳孔微沉,言语间散发着凌冽的气场:“郑淮明,苦肉计对于我来说,只够用一次。”
话音未落,郑淮明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目光几近涣散。
他的手指紧攥,指甲嵌入掌心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和理智。灭顶的剧痛中,郑淮明慢慢扶着墙直起腰身,一双盛满痛苦与震惊的眼睛戚戚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孩: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吗?”
窗外,雪漱漱而下。新一年的钟声敲响,黑夜中烟花环绕、鞭炮声四起。
方宜只感到满腔的悲哀与无力。她上前一步,俯视着郑淮明惨白的脸,神色中带着悲悯与质问,轻声道:
“难道不是吗?郑淮明。”
“我是有夫之妇,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我,你又是什么意思?”
本来应是美满和睦的除夕夜,却在逃避与嘲讽、试探与痛苦中度过,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预兆。
远处病房里传来一声呼喊,门被护士用力推开,看见走廊尽头的两人,她焦急大喊:
“郑主任,你快来看看,苗月她不太舒服!”
第十八章 镇痛
整座城市被新年零点的鞭炮与烟花所淹没,到处洋溢着幸福与希望。
护士的这一声急促的叫喊,连带着病房里传来的嘈杂惊呼,方宜的心脏骤然紧缩,回身望去。
比反应更快的是本能,郑淮明比她更早一步疾步冲了过去。然而,没迈出几步,他就重重地踉跄了一下,撑住走廊上的扶手才没跌倒在地。
郑淮明几乎半跪在瓷砖地上,深深地折下身子,肩膀抖得厉害,半晌都站不起来。
方宜一惊,这才意识到他可能是不是装的,快步上前去扶。
先心病的情况瞬息万变——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郑淮明一把挡开了她搀扶的手,随后竟紧攥拳头,抬手重重地捣进了上腹,甚至碾压似的往里一推再推,没入衣料。
一瞬间的剧痛在脑中炸开,带来漱漱的颤栗,郑淮明无法压抑地闷哼了一声,短促的气息溜出唇齿:“呃……”
他埋着头,霎时冷汗如雨。
方宜被他对待自己的暴力行为吓坏了,一时愣在原地发不出声音。
但他饮鸩止渴的动作起了效果,疼痛如火烧般席卷过全身,神经变得麻木,郑淮明再顾不得其他,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身子冲进了病房。
病房里方才的温馨荡然无存,最靠窗的病床上,苗月蜷缩在被褥间,双手揪着胸口的病服,口唇青紫,紧闭双眼,无力地辗转着。护士正为她戴上氧气面罩,但在挣扎中面罩一次又一次脱落,映着浅浅的白雾。
其他病患手足无措地围在一旁,有的孩子已经吓哭出了声,手上的输液针也已经移位。
郑淮明扑到床前,立即展开急救:“所有人散开!安静!”
他的指挥声冷静低沉,其他人像有了主心骨,立刻四散,留出流动的空气和位置。方宜连忙跑上前安抚幼小的孩子,将针头拔出、止血。
“哗啦——”护士飞快拉上浅蓝色的病床围帘,将里面的情况隔绝。
从外面只能听到郑淮明低声说话的声音,混杂着仪器“滴滴滴”的刺耳响声,听得方宜心焦至极,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响。
每一分钟都极致的漫长、煎熬,直到依稀传来通讯器的回声:“三号手术室已经准备好了。”
围帘唰地打开,病床被疾步推出病房,皱乱的被褥上,苗月已经陷入昏迷,长发散乱,胸口贴满了连接机器的磁片。小小的身体显得那样单薄、可怜,方宜只看了一眼,泪水就涌了出来。
病床由两名护士推了出去,郑淮明紧跟而后,眉头紧皱、表情严肃沉着,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但让人难以忽视的,是他惨白的脸色和扶在病床栏杆上微微发抖的手指,细看就会发现,极大的力量被他支撑在推床的手上。
方宜追了出去,跟着病床往手术室的方向跑。寒冷空荡的走廊上,飞速转动的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响声。她从没觉得这条路有这么长、这么冷……
即使是分秒之争,就连护士也觉察到郑淮明不对劲,不禁担忧问:“郑主任,需不需要我叫刘医生来?”
苗月心脏的情况非常复杂,即便是平时,这台手术也只有郑淮明最有把握。
“我来。”他拒绝得干脆,随即轻声念几个字,吩咐道,“去拿来。”
是某种药品的简称,方宜听不懂。但只见护士眼里明显有了慌张:“主任,我还是叫刘医生吧!”
郑淮明不再多说,声音低哑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