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梨花夜雪
他低低地笑了,倚靠在瓷砖墙面上,双手向下按压着胸腔。两肋间那个脆弱的器官同样翻涌着,镇痛药物麻痹了神经,却无法解开痉挛,指尖都能勾勒出那微微膨胀的轮廓。
余光中,那角落里的小窗映出清晨的雨雾……
墓园快要开门了,郑淮明朦胧的意识里,这是唯一的念头。
——唯独今天,他不能倒在这里。
郑淮明施力顶住那一团冷硬器官,毫无怜惜地生生按下去揉搅。
他漱漱发抖了一阵,终于俯身将昨夜吃的几口粥全部吐出来,胸口骤然一空。尚没能消化的食物掺杂着缕缕鲜红色的血丝,随着水流被冲走。
呼吸猛地畅通,如同溺水的人被救上堤岸,郑淮明滑坐在地上,终于剧烈地呛咳、粗喘着。
自从上一次呕血,几乎吃不进什么东西,每每强迫自己进食,呕吐后轻微的出血屡屡发生,他早习以为常……
可这么多年,郑淮明第一次感到如此疲惫不堪,仿佛心脏都没有了跳动的力气。他不知道这一丝升起的日光,究竟是希望,还是绝境中最后的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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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盆而下,雷声隆隆,北川郊区的墓园里一片肃穆冷清。
粗密的雨点冲刷着脚下的青石板,泛起浅浅的涟漪。草木在雨水的击打下摇晃着,小径显得格外泥泞不堪。
一排排墓碑中,唯有一个身影笼罩在雨中。
郑淮明没有撑伞,一身黑色西装,跪在一高一矮两个墓碑前。湿透的衬衣紧贴腰身,冷雨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淌过惨白的脸颊。
高一些的墓碑上写着,郑国廷之妻,叶婉仪。矮一些的,写着郑国廷、叶婉仪之子,郑泽。
这是郑淮明亲手为他们立的碑,多年前海城墓园面临搬迁,他未经郑国廷的同意,将母亲和弟弟的墓迁到了北川。
他自认对于家人来说,不是一个值得怀念的人。所以再立的墓碑上,并没有刻上他的名字。
郑淮明静静地注视着雨中的墓碑,看着雨水流入沟壑,淌入泥土。他认真细心地角落一些刚长出来的杂草除净,把碑上每一丝脏污擦去,动作轻柔、缓慢,一如少时抚摸着郑泽的头顶。
做完这些,他回身从脚边偌大的纸袋中提出一个塑料盒。
是一个包装精美的水果蛋糕,款式老旧,一层层奶油波浪围边,最上层堆满了五颜六色的水果,草莓、菠萝、青提……
郑淮明解开粉色的丝带,将蛋糕搁在墓碑前,双膝跪地,用刀叉小心翼翼地切下两块,盛在纸盘中,放在叶婉仪和郑泽的墓前。
蛋糕被大雨打湿,纯白的奶油遇水融化,淅淅沥沥地流淌,沾湿了他的裤子。
随后,郑淮明又切下一块,拿起叉子,就着雨水送入口中。
吃了过量镇痛药的胃麻木地兀自搅动着。郑淮明默默地一口接着一口咽下,冷腻的奶油拌着雨水,刺激着食道。本能地反胃感涌上心头,他用力地按住胸口,唇色青白,却强压着不允许自己吐出来。
将最后一口奶油吃净,郑淮明拿起郑泽墓前的那一块,替他吃下。
满脸的潮湿,已分不清是雨还是冷汗,他痛得意识模糊,几次拿不住蛋糕翻倒在地上,又捡起来继续放进嘴里……
直到最后一团奶油被雨水冲化,郑淮明深深地弯下腰,额头轻抵在郑泽冰凉的墓碑上。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喉咙间只剩微弱的气声,不断地喃喃重复着:“对不起……要是我能救爸……就好了……”
他从未想过不和郑国廷进行配型,做梦都希望能为这个家赎哪怕一点罪……只是所有过往的一切,都拖拽着他坠入黑暗。
意识逐渐抽离,郑淮明甚至感受不到冷和痛了,铺天盖地的大雨仿佛在代表这个世界温暖地拥抱着他,带走痛楚和愧疚。
郑泽去世时,郑淮明十八岁。
距离此时,刚好已经整整过去了十二年……
那一年,是海城少有异常炎热的夏天,未到七月,气温已节节攀升。在聒噪的蝉鸣中,高二最后一次模拟联考结束,郑淮明一举取得了全省第一的全科成绩,高高地位列红榜榜首。
可他却无心于讲台上班主任满脸笑容的表扬,周三傍晚还未放学,心思早就飘到了窗外。
今天是他十八岁生日。
郑泽刚刚做完心脏手术,郑淮明答应了他,放学要去医院和他一同庆祝生日。蛋糕早已买好,搁在家中的冰箱里。
身边响起一阵掌声,同学们的目光全部注视过来,郑淮明回过神来,笑着起身谦逊地鞠躬应下。
广播里传来一阵放学铃声,学校走廊上很快人头窜动,班主任宣布放学离开后,班里却迟迟没有人站起来。
郑淮明拿起书包起身,这时,班里忽然响起了生日快乐的歌曲——
一个男生带头喊道:“班长,生日快乐!”
紧接着,班里的祝福声此起彼伏。靠门的劳动委员抬手关掉了灯,两名同学默契地跑到窗口拉上窗帘,炎炎夏日的阳光透过深红色的窗帘映进来,一片朦胧美好的昏暗。
郑淮明怔住了,一时呆在原地,只见后桌从讲台下端出一个生日蛋糕,窜动的火苗燃烧着,发出摇曳的光芒。
“班长,祝贺你考了全省第一!等你考到北川去,可要给我们当导游哦!”
“生日快乐!老郑,这个蛋糕可是我亲自画的,不要太感动啊!”
一个圆圆的蛋糕被推到面前,白色的奶油上,用巧克力酱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小人,不仅写着“郑淮明,生日快乐!”的字样,还有班里每一同学的姓氏,满满当当、堆叠在一起。
同学们唱着生日歌围了上来,每一个人眼里都是那样真诚,饱含笑意地看着郑淮明。
“许愿!”
“要灭了,快吹蜡烛啊——”
郑淮明低下头,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可这一瞬间,他的心是空空如也的,竟没有任何念头,唯有耳畔同学们的欢笑声将他暖融融地包围。
火光伴随着欢呼声吹灭,郑淮明起身,将蛋糕一块、一块切好,分给大家。
绵软的蛋糕送入口中,甜丝丝的,少年的眼里有了一丝潮湿:
“谢谢……谢谢大家。”
自打记事起,郑淮明没有一个生日是为自己而过的。或许是因为他年龄更大,或许是因为郑泽体弱,每一年,一家人选的餐厅和蛋糕,都是郑泽喜欢的。
每一次许完愿睁开眼,父母的眼睛都从未注视着他……
“老郑你和我们客气什么啊,你就是我们七班的主心骨!”
“哈哈,我们海城就要让省城实验看看厉害。”
郑淮明笑看着他们,平时惯会说场面话的他,却忽然没有一句话能形容自己动容的心情,只是轻轻地笑着。
他看了一眼手表,五点十五分。距离和郑泽约好在医院见面的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
分好蛋糕,郑淮明本可以提早离开了。但这一刻,在长期的重压下,少年却有了莫名的贪念,想要再在这样轻松的温暖中停留一会儿。
回去拿蛋糕,赶到医院,如果骑车半个小时就够了。
那……再待十五分钟应该也可以吧?
后桌用手指抹了奶油,趁郑淮明不注意涂在了他的脸上,大家嬉笑着吃着蛋糕、相互打闹着。郑淮明也难得不再拘于礼貌,大笑着予以回击。
窗外是夕阳中的绿树如茵,如黄金般闪耀的斑驳阳光落在他清澈的眼底。
然而,一片吵闹盖住了角落里“嗡嗡”声,郑淮明沉浸在欢乐里,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机在课桌里振动。
十分钟后,吃完蛋糕,他终究还是心系医院里的郑泽,和同学们解释原因后,背起书包匆匆朝校门跑去。
日落的余晖中,手机忽然在口袋中“嗡嗡”地响起。
郑淮明打开屏幕,心脏忽地紧攥,一种不好地预感从脊背蔓延。
屏幕上是一通郑泽的未接来电。
而这正在震动的第二通,是叶婉仪打来的。
不知为何,在接通的前一秒,他整个人骤然冷下来——
听筒里传来母亲尖锐的嘶吼:“你人去哪里了!快来医院!”
一刹那,整个街道都暗下来,郑淮明整个人动弹不得,所有的温度都蓦地流失,连血液都凝滞住。
他发了疯地赶到医院,冲到抢救室前,“手术中”三个字早已熄灭。
一张死亡证明轻飘飘地掉在地上,郑淮明大脑一片空白,没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叶婉仪扑过来,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将他掀翻。郑淮明的额头重重地嗑在瓷砖地上,有几秒眼前一片眩晕漆黑,再睁开眼时,叶婉仪已经被赶来的郑国廷和医护人员拉住。
她长发凌乱,双眼通红:“怎么死的不是你啊!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
郑淮明呆呆地望着那薄薄一张纸,在叶婉仪的尖叫声中,他逐渐明白了一切……
郑泽想他一个生日惊喜,瞒着医生偷跑回家,十岁出头的小男孩哪懂得手术后的身体经不起如此折腾,因术后并发症倒在了家里。
叶婉仪来到医院,发现病房空空如也,带着医护四处寻找时,家中漫天的彩带中,郑泽却早已逐渐停止了心跳……
“你弟弟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你为什么没接,为什么没接!”叶婉仪狼狈地趴在地上,失声痛哭。郑国廷架住妻子瘫软的身体,麻木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任何光亮。
郑淮明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再次打开手机。
未接来电,五点十七分,郑泽……
他错过了这最后一通电话。
如果自己没有留恋那一场庆祝会……如果自己真的遵守、看重与郑泽的承诺,一放学就骑车回家……
郑泽是不是还有被抢救回来的可能?
“你为什么要害他!为什么!他刚做完手术,怎么能走那么多路回家啊……”叶婉仪哭喊着,绝望中晕倒在手术室门口。
年少的郑淮明看着他被担架床抬走,看着郑国廷的背影消失,他呆滞地坐在冰凉的瓷砖地上,连眼泪都早已干涸殆尽,四周仿佛是白茫茫的一片,一切都随之卷进漩涡、消失不见。
他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了一整夜,黎明才回到家。
打开家门的一刹那,只见客厅里挂着金黄与粉紫交织的彩带,墙边立着一张大大的贺卡,字迹幼稚却极为认真地写着:哥哥,生日快乐!
下边画着一副兄弟俩手拉手的涂鸦,一高一矮。
眼前浮现出郑泽那笑起来如月牙般的眼睛,即使被病痛折磨,苍白的脸上也总是带着笑容。手术前明明自己也紧张得冒汗,却还是会用小手紧紧拉住他的手说,哥,这次一定会成功的,以后我就能去学校上学了……
三十多度的夏日,桌上开敞的水果蛋糕早已腐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甜腻的臭味。
郑淮明膝盖一软,抓着沙发的扶手爬向餐桌。他呆呆地赤手抓起蛋糕,塞进嘴里,那股腐臭的气味瞬间让他干呕,可他还是一边呕吐,一边将更多的奶油拼命咽下……
无数更早的回忆映入脑海,两周前,一天午休他去医院送饭,分明听到郑泽在问护士,能不能将病房布置成生日派对。
遭到护士的拒绝后,郑泽是满脸的难过和失落,说想给哥哥一个十八岁的生日惊喜。
而自己在做什么?
那时忙于准备考试的他只是哄孩子般地安慰了几句,就忙于热饭、摆桌,心里还念着午休回去的数学考试……
明明有端倪曾摆在眼前,他却一次又一次忽视。
无数个午夜梦回,郑淮明大汗淋漓地惊醒,噩梦中不是郑泽的笑脸,也并非手术室前的绝望悲痛,而是那日夕阳的教室中,自己拿着蛋糕与同学们欢笑的场景。
化作一具游魂,飘在天花板的上空。眼睁睁看着手机在抽屉里震动,却无论如何痛哭嘶吼,也无法叫醒那个被围住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