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梨花夜雪
其实说脚踝一点都不疼是假的,可此时她尤为舍不得他,不想把独处的时间全花在医院里。
“好,那慢慢走。”郑淮明笑盈盈地看着她。
街市间灯火通明、人流不息,小贩叫买着,孩童穿梭嬉戏,烟火气十足。两个人一高一矮并肩而行,手臂挨得很近。
面前推来一辆卖糖葫芦的小车,迎着他们拨开人群。郑淮明往左让了半步,忽然轻柔而坚定地牵住了方宜的手,他的手宽大有力,紧紧地包裹住她的。
方宜怔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指尖轻轻收紧回应。
郑淮明的指腹略有粗糙,缓缓摩挲着她细腻的掌心,传来让人心痒的微热。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街上的嘈杂、笑闹都渐渐远去,仿佛只有夏夜的风声掠过耳畔……
方宜心中漾起一丝甜蜜,他们这应该算是在一起了吧?
手一旦牵上,就默契地再也没有松开。
路过一处卖首饰的小铺,摆满了精致的手链、耳环、项链,在灯光的照射下,看得人眼花缭乱。
方宜停下脚步,本是随意看看的,目光却忽然定在一双对戒上。那是两枚素圈对戒,银灰色泛着温润的光泽,做工精细,简约大气。
不知为何,看到这枚戒指,她忽然就想到牵着自己的这只大手。郑淮明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如果他戴上这枚戒指,一定非常好看……
这路边小铺,多是一些几十块的首饰,黑色的绒布间镶嵌了少说几十枚戒指。可郑淮明顺着女孩的视线,就是一眼明白了她在看哪一枚。
方宜出神的瞬间,郑淮明已经伸手将那对戒指取了下来。
“妹妹,喜欢就试戴一下吧!”看店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热情地推荐道,“对戒寓意着长长久久,你和你男朋友这么般配,戴这个正合适。”
还没有习惯两人骤然亲密的关系,“男朋友”这个词让方宜脸色微红,下意识地看向郑淮明。
“试试。”郑淮明笑了,牵过她的手,将戒指戴上。
虽只是廉价的装饰戒指,可微凉的戒圈划过指节,眼见郑淮明也自然地戴在无名指上,方宜的心中竟泛起一阵青涩的悸动。
她没有说话,眼里的喜欢却是掩饰不住的。
昏黄的彩灯下,看着女孩的侧脸,郑淮明目光中柔情似水化开,他不等她答复,直接利落地付了钱,抬手牵起方宜戴着戒指的那只手。
“我……我就是……”
感觉到心思被看穿,方宜耳垂泛红。这才一天不到就戴上了对戒,是不是有点太不矜持了?
走出几步,见她低着头支支吾吾,郑淮明思索片刻,眸底升起一丝自责。他刚刚一心想与她拥有一对戒指,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刚刚确定心意,怎能给心爱的女孩买一件路边摊的首饰?
他的指尖因心慌而稍稍松了力道,轻声说:“对不起,我一时冲动,应该带你去好好挑一件。这个不算,等回北川……”
“算的。”方宜急急地打断他,脸颊红扑扑的,“不能不算!”
没想到郑淮明平日素来冷静理智,却会因这样一件小事愧疚多想。她竟有些心酸,双手牢牢握住他的手,直至十指交扣。
人来人往间,郑淮明突然停下脚步,深深地注视着方宜。正当她疑惑时,他俯身将她揽进了怀里,低声问道:
“那等回北川……你还愿意和我再去挑一对吗?”
清凉的夜风驱散闷热,一切嘈杂都成了背景音。
方宜丝毫没有犹豫,笑着点了点头,像是某种更深、更郑重的承诺。
夜色愈浓,街市已灯火阑珊,方宜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吃着冰淇淋。不远处,只有一家卖糖水的铺子还开着,暖黄的灯光下,郑淮明正排队给她买红豆圆子冰。
望着他的高大背影,这一夜,方宜终于有了实感。心意相通,郑淮明终于不再是那个黑暗虚无中快要抓不住的影子,而是一个真实的、有温度的男人,会对她笑、会牵着她的手……
方宜从未感到如此幸福,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哪怕当年突然被分手仍不知缘由,哪怕她知道他还有很多事埋在心里……
这一刻,她还愿不顾一切地再爱他一次。
行人寥寥的街道上,远远地,郑淮明端着一碗红豆冰朝方宜走来,还未离近,眼里已满是笑意。方宜也朝他笑,等他一步一步靠近。
手机铃声隐隐传来,郑淮明放慢脚步,单手从口袋中拿出手机。然而,当他看清来电显示时,突然停在了原地。
方宜自然地起身走去,接过盛红豆冰的碗。
不知那头说了什么,却见郑淮明的表情霎时变了,脸色煞白。
久久的沉默后,他缓缓将手机从耳边放下,似乎想要走到长椅边,才一抬脚,竟是无法自持地踉跄了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方宜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仿佛无边的黑夜都向他涌来,郑淮明一时胸口钝痛,像被重锤击打,痛得喘不上气,连回应她一句话的力气都骤然消失,一步路都没法迈出。
邓霁云打来电话告知,郑国廷一个小时前突发感染性休克,还没推进抢救室,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明明之前病情控制得还算平稳,保守估计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怎么会……
郑淮明努力地平稳呼吸,他全然意识不到此时自己的神情有多么痛苦,还想强行压抑住情绪,不让身旁的女孩察觉。
方宜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之前医院的事浮现脑海,她脱口而出:“是不是郑叔叔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郑淮明瞳孔猛地震颤,不可置信地看向方宜,哑声问:
“你说什么?”
方宜愣了一下,轻声解释道:“其实……邓霁云是我初中的老师,上个月我在二院碰到她了。”
听到这个名字,郑淮明只感到全身的血液被抽干,一瞬间所有的知觉仿佛都离他而去。在这世上,他本就孑然一身,如今能抓住的,唯有眼前的人。
可在这个天真善良的女孩眼中,他可以是那个温柔包容、谦和有礼的学生会会长,可以是那个强大稳重、能解决一切的心外科医生,却唯独不能是那个害死弟弟和母亲、导致幸福四口之家支离破碎的罪魁祸首……
巨大的焦灼和慌乱将郑淮明骤然吞没,他指尖冰凉颤抖,不住地颤栗。
可方宜心中也有些酸涩,全然没有注意到郑淮明细微的变化,轻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我感觉你不是很想告诉我……”
下一秒,她的小臂突然被一股力量紧紧锁住,动弹不得,失控的力气大到快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方宜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抬眼间,只见细密的汗珠从郑淮明额角滚落。令她的吃惊是,男人漆黑失神的瞳孔里,此刻竟是深深的、压抑不住的恐惧,像是不敢听到什么让他心碎的答案。
第五十一章 不安
夜色中,街铺最后一盏灯骤然熄灭,陷入无边的黑暗。
半晌,郑淮明又低声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眼中除了悲怆与痛苦,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压抑翻涌着。
方宜读不懂,却也能感受到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她轻轻反抓住他紧绷的手臂,安抚道:“先坐一下,我慢慢和你说,行不行?”
可郑淮明纹丝未动,伫立原地,风声裹挟着他错乱的呼吸,像一个正等待被审判的悲观者。
方宜终于还是顺从于他的固执,缓缓将事情的缘由简短说了一遍。从她在办公室意外碰到林护士送检查单,到她在血液科偶遇邓霁云、帮她照看女儿郑希……
她都坦诚地讲了,除了那张判定没有血缘的基因结果,她直觉此时不是一个好的开口时机。
“你知道你很难过……”方宜伸手,顺着小臂下滑,攥住了郑淮明冰凉的指尖,给予他一丝支持。
听完这些话,郑淮明神色呆滞了几秒,像是劫后余生般,胸膛重重地起伏着。汗水肉眼可见地从他脸侧滑下来,浸湿了衣领。
即使是夏夜,贵山也没有热到这种程度。方宜担心地踮脚去擦他脸上的汗,触到一片湿冷:“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手却被郑淮明一把抓住,他颓然地俯身,抱住了方宜。他的额头抵在她的脖颈间,有些无力地解释道:“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母亲去世后,他很快再婚了……后来我们就再没有联系过……”
他大学曾经说过,双亲早就车祸离世了。
方宜自幼丧父,母亲再婚后多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她自然懂得郑国廷再婚生子对郑淮明的打击有多大。但他还帮郑国廷转入二院、尝试配型,就说明绝不是毫无感情和留恋。
人生来就会渴求爱,第一课便是父母之爱。
方宜知道此时再多言语也是苍白的,她眼眶也不自觉湿润,轻顺他的肩膀:“我陪你回北川好不好?我陪陪你吧……”
纵使有再多工作要赶,她也放心不下郑淮明这样的状态一个人回北川。
一开始郑淮明没有同意,不想耽误她贵山的拍摄。可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或许也是因为在茫茫痛苦中贪恋那一丝温暖,没有再说推拒的话。
三个多小时的飞机,起初郑淮明始终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异常地沉默,像是已经无法分出一丝精力来应对外界的干扰。方宜体贴地没有打搅,只是轻轻牵住他的手,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
飞行平稳后,机舱灯光暗下。方宜这两天经历了太多波折,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时,身边的座椅上竟是空荡荡的。她左等右等,也不见郑淮明回来,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愈发担忧。
这时,一位空姐匆匆朝客舱后方走去,方宜连忙跟过去。
卫生间的门紧闭,悄无声息,提示灯却一直红着。
空姐礼貌地敲门,放缓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焦急:“先生,请问您需要帮助吗?先生?”
里面依旧没有人回声,只隐隐传来水龙头的哗哗声。方宜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是不是戴一副眼镜,穿蓝衬衫?”
空姐像找到了救星:“这位先生有什么基础疾病吗?他进去很久了,看着脸色不太好。”
一开始,她见这个男人相貌堂堂、气质斯文,多留意了几眼。可起飞短短一个小时,她至少见他跌跌撞撞地往洗手间去了三四趟,这一次更是十几分钟都没有出来。
“郑淮明?你没事吧?”方宜心脏漏跳了一拍,上前用力拍着门。久久听不到回应,她无措地晃了晃门锁,转头问空姐,“你们有没有胃药?”
空姐面露难色:“我去找找,国内航班不一定有备。”
话音刚落,提示灯突然转跳为绿色,门被从里拉开。郑淮明面如金纸,衬衣已经被淋漓的冷汗打湿,一手撑着门框,显然已经站不稳了。
“你怎么样?空姐去找胃药了,我先扶你回去坐一下。”
方宜的心揪得生疼,可刚一扶住他,就感到男人的重量难以自控地倒下来。要不是走道狭窄,她的肩膀顶住墙壁,恐怕两个人都要摔倒在地。
郑淮明靠在她身上,闭眼缓了缓神,攒出一口力气:“不用……我吃过药了,别担心,就是有点晕机……”
方宜哪里信这蹩脚的借口,她知道胃疼是情绪病,恐怕是郑国廷去世的消息太过突然,刺激到了他。
艰难地将郑淮明搀扶回座位,刚一坐下,他就紧紧地蜷缩起来,额头抵在前面的靠背上,低低地喘息。
空姐倒来一杯热水,担忧问:“需不需要在机上寻找医护人员?”
“没事……我就是医生。”郑淮明无力地摇摇头,空姐再三询问是否需要紧急医疗或机场服务,他知道自己只是应激性疼痛,始终拒绝任何帮助。
见他说话都只剩气声,方宜连忙替他礼貌回绝:“谢谢,如果有需要我再过来吧,让他先休息一下。”
随着飞机遇气流颠簸,郑淮明身子压得越来越低,双手也深深没入上腹,呼吸是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忽深忽浅。可他始终不愿发出一声痛吟,眼神涣散低垂,只有暗暗施力的手泄露出愈演愈烈的疼痛。
入夜的飞机上一片寂静,郑淮明隐忍的呼吸声如刀子一般割在方宜心口,汩汩地流着血,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陪他上了飞机。
可这万里高空之上,没法输液,更找不到医院,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落地。眼见他难受辗转,方宜束手无策,心疼得红了眼眶,只能将自己的手探入他上腹间,试图轻轻按揉。
“你松一松,我帮你把痉挛揉开……”她轻声哄着,才堪堪将他用力的手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