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梨花夜雪
“那是不是说明他脱离危险了?是不是没事了?”方宜本就体力不支,因这句从天而降的喜讯而腿脚发软,扶住玻璃墙才稳住,“什么时候才能从监护室出来?”
在她的印象里,人能醒来就说明已经挺过了难关。
然而,当探寻的目光扫过李栩和金晓秋的脸,他们面色皆不轻松,没有说话。
方宜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天浇透,嘴角凝住,呆呆问:“什么意思?”
李栩不忍再让她心存幻想,犹豫了一下,捡了最委婉的词句:
“他对镇痛药物的耐药性太强了,包括麻醉和止痛泵……”
以前那种药是万万不能再输的,可医院现有的镇痛药物对郑淮明来说都没有大用了,哪怕是注射了最大的剂量,也远远达不到止疼的效果。
就连麻醉都只能达到极短的效果,还没推下手术台,就开始因剧痛辗转,冷汗直流。
后续的一些列插管、清创、二次抢救,几乎是在人具有知觉的状态下完成的——
郑淮明短暂清醒不是因为身体机能的好转,而是生生被痛醒,又痛昏过去,反反复复。
李栩还没说完,金晓秋已经呵止了他。
可这短短一番话,方宜已经心痛到快要承受不住了,她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划过一道道血印,哽咽得无法自抑。
突然,身侧的仪器发出“滴滴滴”的刺耳声响。
心率仪上的红色数字骤降,不断闪烁。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靠近,郑淮明夹着血氧仪的指尖微蜷了两下,胸膛剧烈地起伏。
方宜的脚步比李栩还要快一步,扑到了床边:“郑淮明……郑淮明!”
郑淮明脸色青白,双目紧闭,脖颈陷在枕头间,整个人不受控地微微挣扎。他非常痛苦,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角滚下,喉管里发出梗塞的杂音。
“郑淮明……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方宜……我在这里……”
方宜的手指死死扒住栏杆,想离近一些,又怕伤到他,用颤抖声音一遍遍重复。
短短十几秒时间,郑淮明竟艰难地微微掀开了眼帘。
他半阖的双眸涣散迷离,盛满痛意,虚焦在女孩满是泪痕的脸上,意识似乎时有时无。
方宜竭尽全力地叫他的名字,声泪俱下:“郑淮明,你坚持一下好不好……我一直陪着你,我爱你……”
她多么希望他能听见。
只见郑淮明毫无血色的薄唇无力张开,更无法闭合,却在万分艰涩地微动。
意识到他是想说什么,方宜俯身努力凑过去,屏息强忍住颤抖,努力分辨微那不可闻的声音。
郑淮明插着胃管,几乎无法发出声音,极轻极促的气流声,勉强构成几个若有似无的音节,混杂在医生急救检查的嘈杂中。
终于,方宜听清了他的话,脸上霎时褪尽血色。
下一秒,她还来不及抬起头,就闻到了扑面浓烈的血腥气。
她猝不及防被一股力量狠狠地向后扯去,白大褂的背影掠过眼前。
“快!再上一支镇定!”
“不行——来不及了,叫周主任,就在这里开!”
监护仪器的警报声越来越响,又有两名医生冲了过来,护士连忙将蓝色的遮帘拉上。
在帘子未完全闭合的一瞬间隙里,方宜看见了让她呼吸都骤然停止的一幕。
郑淮明胸膛剧烈上挺,随着颤栗不断呕逆,胃管溢满了血,大股鲜血开始从他口中呕出来,浸湿了枕套和床单……
他双眼再次合上,半搭在床边的手指彻底软下去。
方宜重重摔倒在冰凉的瓷砖上,失神地望着那帘子后的千钧一发。
浑身血液都是冷的,从手指到头顶都在直直发麻。
哪怕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哪怕朦胧中听见了她无助的哭喊——
他反复念的三个字是,不值得。
第六十八章 镇定
方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出重症监护室的。
窗外大雪纷飞,她呆呆地蜷缩在走廊边角的地面上。
时间陷入了虚无,面前病人家属和医护来来往往,在这个充满悲欢离合的地方,最多只有陌生人瞥她一眼,漠然走过。
郑淮明那虚弱飘忽的三个字,反复在她脑海中盘旋。
不值得。不值得。
他早已被绝望和痛苦吞噬,失去生的意志,放任自己坠入无底的深渊。
方宜想哭,可悲伤到了极点,神经突突地跳着,连痛哭都没有力气了。
她双臂紧紧地环住自己的膝盖,用力到指尖发红,仿佛昨夜的大雪中,她环住了郑淮明俯身浸满寒意的肩膀。
想起他那句颤抖的“你有没有后悔遇见我?”,灼热急促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一遍一遍焦灼的呢喃“不要回答”……
上楼后他强撑着惨白的脸色,两次低微地恳求:“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
这一刻,方宜终于懂得,她所爱的人一直以来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和绝望。
太晚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看见了金晓秋忧虑疲惫的眼睛。
“暂时稳定了。”
金晓秋眉头微拧,浅蓝医用口罩的上沿,有被泪水濡湿的痕迹。她嘴唇无力地张了两次,还是艰难地说道:
“这两天……我把值班室腾出来给你住,别……别离开医院……”
值班室在住院部十楼,距离重症监护室从连廊过来不到五分钟。
方宜呆呆地看着金晓秋,一时连呼吸都被扼住,似乎不敢相信她在说什么,希望是自己理解错了含义。
然而,金晓秋沉默着,极缓地摇了一下头。
郑淮明情况很不好,如果真的撑不下去……从理智上说,她怕方宜错过最后一面,留下一生的遗憾。
但从情感上来说,她太明白这句话有多么残忍。
“晓秋……你是不是在骗我……”方宜不敢置信地直发抖,连站都站不起来,哆哆嗦嗦地拽住好友白大褂的一角,哽咽道,“不要……晓秋……我不住,我不住……”
金晓秋的心同样在滴血,她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方宜拉进自己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方宜,你要相信他……”
狭长的走廊上,两个身影紧紧依偎,淹没在众生喧嚣中。
雪越下越大,沉沉地压向整座无辜的城市,也同样重重落满了每个人心头。
-
郑淮明刚经过一次抢救,当天没有再允许方宜进去探视。
她哪也不愿去,在门口走廊上守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方宜终于再次见到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郑淮明仍深陷昏迷,被冷汗浸湿的碎发陷在枕头间,整个人无知无觉,唯有胸膛随着氧气的流入微微起伏。
郑淮明左侧的病服被挽到上臂,导管针头深深扎进他手肘内侧的血管,药水正缓缓流入。针头四周泛着大片淤紫,在苍白的皮肤间尤为惨烈。
方宜的视线缓缓向下,落在他被束缚在病床栏杆的手腕上。
削瘦的腕骨突起,上下两寸尽是数不清的血瘀和伤痕,青紫交叠,触目惊心。不知道郑淮明痛到什么程度、多用力地挣扎,才会被本就宽软的医用约束带勒成这样。
没有人告诉方宜他经历了什么,可她只一眼,就眉头一酸,忍不住落了泪。
那只曾无数次稳稳牵住她、骨节分明的手,如今下垂着搭在床边,方宜小心翼翼地触上去,是比金属栏杆还要渗人的冰冷。她不敢用力,只能轻轻用自己温热的手指覆上去,一点、一点地暖着。
可源源不断冰凉的药和血输进来,男人二十四小时内多次失血到危险值,从掌心到指尖都僵硬寒凉到了极点,方宜无论如何都暖不热。
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钟时间,相见的每一秒都那么宝贵。
方宜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不许哭:“郑淮明,十五年前你第一次见我,就从江里把我拉上来,救了我一命……你还记得我当时的样子吗?我才十五岁,在读初中,那时候我很瘦很小,扎一个马尾辫……”
“你应该不记得了,当时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吧……不记得也好,当时我从水里爬出来的样子肯定一点不好看……”
四周全是监护设备规律的“滴滴”声,一片死寂。
她声音不停发颤:“你怎么那么好啊,你又不认识我,就敢跳进那么深的水里……”
“后来我追着你到大学,才发现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方宜还是忍不住咬着嘴唇哭了,“可你怎么不对自己好一点?你怎么能唯独对自己这么残忍……以后我对你好,千倍万倍地还给你,好不好……”
她潸然落泪:“我没想过要真的和你分开……要是知道你那么难过,我不会说那些话的……我只有你了,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平时郑淮明看见她掉一滴眼泪都会心疼地手足无措,第一次,躺在病床上昏迷着的男人没有、也无法对她的哭泣做出任何回应。
然而,一旁心率检测仪上,闪烁的数字却忽然上升。
方宜心头一颤,紧攥住郑淮明的指尖:“你能听见是不是?你真的能听见……”
“在贵山的时候,你答应我要重新买一对戒指,等你醒来,我们一起去挑好不好?……”她又自顾自说了好多话,将回忆的点点滴滴串联,只求他能多听见哪怕一丝自己的声音。
眼看时间已经要到了,方宜实在是不舍离开,眼眶通红着,目光眷恋地描摹过郑淮明深邃的眉眼。她那么希望,此时他能睁开眼看看自己……
忽然,她俯下身,一个小心翼翼的吻,隔着薄薄的口罩,落在他眼角的泪痣上。
相触的瞬间,她心间像有电流穿过——
方宜轻轻眨眼,一滴滚烫的泪水落下来,染湿了郑淮明苍白的侧脸:
“不要放弃……就算是为了我,不要放弃……”
郑淮明静静地躺着,往日强大可靠、挺拔如松的男人从未显得那样单薄、脆弱。
这一次,监护设备上的数字再没有了回应。
探视的时间结束,一名陌生的男医生走过来,将方宜请出去。她留恋地一步一回头,他的面容终究彻底隐在了沉重的仪器之间。
从此以后,方宜每天都会陪在病床边和郑淮明说话,即使探视结束,也固执地在病房外守了一夜又一夜。
郑淮明再没有在她面前醒过,作为回应的,只有他深陷昏迷的寂静。
但也是从这天起,郑淮明的各项指标奇迹般地没有再恶化下去。
李栩说,他醒得少或许是件好事,至少说明他不再一次次反复受困于剧烈的刺激和疼痛。对于这具千(uOdb)疮百孔的身体来说,是机能自我恢复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