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拂衣
输液后孩子体温暂时降了下来,摸着温温的,手臂被妈妈压在薄被里,只一张粉润的小脸露在外面,睡得很沉。
照顾了她一整晚,苏宜宁大概累坏了,坐着矮凳趴在床边,脸枕在胳膊里,此刻也没能醒来。
昨晚可能来得匆忙,她连头发也没好好扎,低马尾松松地挽在脑后,小一半头发散落在脸颊和白皙颈侧。
穿着打扮也明显以方便为主。白色冲锋衣外套微敞,里面穿了件黑色半高领绒衫,下身是黑色运动长裤和白色运动鞋。双肩包放在床尾,也是那种看着轻便又挺能装的款式。
从小到大的家教,其实都在提醒他,这样打量一位女性的睡颜,并不算一件多礼貌的事。
可他的目光,莫名地有些难以挪开。
脑海里记忆开闸,第一次遇到苏宜宁的画面,就那样突然跃出。
那是在他小学五年级,入秋后的一个周六。因为他父亲的一位朋友从江市带过来好几网分量很足的螃蟹,他便被父母领着,回了未央公馆的老宅,给爷爷奶奶送螃蟹。
到地方后,母亲让他用泡沫箱装了一网,给她老师,也就是苏宜宁奶奶送过去。
苏家的老宅也在未央公馆,距他爷爷奶奶所住的楼栋不算很远,走路差不多十分钟。他一路抱着泡沫箱过去,走到门口发现别墅大门虚掩着,便走进去站在玄关处,喊了声:“董奶奶。”
连喊了两声,没人出来接,他正想喊第三声,楼梯上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董奶奶拿着条薄毯,远远地朝他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他愣在那儿,又见董奶奶朝他招手,便抱着泡沫箱走了过去。
进入客厅,发现不远处餐桌上,书本铺得到处都是,有一个看着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趴在桌上睡着了。
董奶奶小心地将毯子盖在她身上,才走过来笑着问他:“是你妈又从哪儿得了好东西?我跟她说过好多次啦,有好吃的自己留着,别总想着我,怎么就是不听。”
他将目光收了,很认真地回话:“是一个伯伯从江市带过来的螃蟹。妈妈说让您和苏教授尝尝鲜。”
苏宜宁的爷爷当时在师大历史学院任教,是A市学术圈颇有话语权的长者,因为性格不苟言笑,看上去很有些距离感,他很少亲近地叫爷爷,都随父母一起唤“苏教授”。
听他那么说完,董奶奶嗔怪着领他去往厨房,将螃蟹放下。又找了个帆布袋,不由分说地给他装了五六个大石榴,让他带回去。
送过几次东西,他也习惯了董奶奶的客气,只好将那一袋石榴拿了。
董奶奶一路将他送出门,快到门口时,笑着拉家常:“附小这几年作业够多的。我们家宁宁这一天天辛苦得不行,上午画了一上午画,下午这作业写了两三个小时,还有一大堆。我上楼找本书的工夫,人就给睡着了。”
“我也还有一些没有写。明天写也是一样的。”
他记得自己当时这样说。
之后,便拎着一袋子石榴往家里走。
那些石榴有些分量,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下午的阳光也好,映着满目浅黄橙红的秋景,美不胜收。他并不着急回去,一边赏景一边慢悠悠往回走,不由自主地心想:“原来那个就是董奶奶说过好几次的孙女儿。真白。”
不枉他这么想,那是他在现实生活中,第一次见到皮肤那样白的人。
用一句欺霜赛雪来形容,似乎也不为过。
“这间吗?”
门口突然传入的男声,打断了江承的思绪。
他侧身,一手插入白大褂口袋,抬眸看去,便见一个穿着黑色夹克外套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
得益于超绝的记忆力,没两秒,江承便认出,来人是苏宜宁的表哥——四院眼科宋教授的儿子宋知微。
父亲宋蓝玉在四院工作了半辈子,毫不夸张地说,四院就如宋知微的第二个家。小时候母亲全国各地跑,父亲又跟住在医院一样,他一年到头有大半时间,都在医生值班室和住院部楼下的院子里度过。
熟门熟路地进了住院部,上九楼到骨科,问过护士后,宋知微便直奔三号病房来了。
进门后看见江承,他停步,按捺情绪道:“你好,我是苏宜宁表哥。”
后者略一颔首:“江承。”
“我知道你。杜教授的儿子对吧。”
宋知微心思不在他身上,随意地笑了下,探头往加床上看,“昨晚谢谢了。安安怎么样了这会儿?”
“支原体感染,暂时……”
没等江承这句话说完,苏宜宁醒了。见她直起身,宋知微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她跟前。
“哥。”
苏宜宁抬手摸着松散的头发,将皮筋捋下来,整个人还有些反应迟钝,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还能怎么?不就……算了不说了。”
想起周沐阳,宋知微气不打一处来,将话咽了回去,只道:“安安发烧,你爸妈又不在,你一个人逞什么能,不知道给我打电话吗?”
“那会儿都十二点多了。”
“十二点怎么了?你是存心想气死我。”
皱眉说完这句,宋知微看了眼床上仍在熟睡的安安,又不禁迟疑,“针打完了是吗?这会儿能走吗?八点得交班,我们在这给人添麻烦。”
说到最后,他抬眸看了眼江承。
后者适时回:“今天周六。倒不是很要紧。”
“已经给你添很多麻烦了。”
抬手将头发扎好,苏宜宁自床尾的双肩包里掏出安安的外套,轻声说,“药也打完了,那我们就先走了。昨晚真的非常谢谢你,等孩子病好了,哪天你有空告诉我,请你吃饭。”
“好。那你们收拾。”
牵动唇角笑了一下,江承应下。
苏宜宁去给安安穿衣服。
昨晚孩子也累得够呛,这一觉睡得实在,苏宜宁给她穿好外套后,人也没醒。宋知微见状,熟练地拉下外套拉链,将衣服敞开,把孩子半包着抱在怀里,抬步出了病房。
他个子高,步子也迈得大。
苏宜宁拎着包,小跑两步跟上他。
江承将两人送到电梯口。
最后一次道谢后,苏宜宁按下关门键。
星期六上午,医院人流量不比平常,清冷许多。三个人出了住院楼,往停车场走,风有些清冽,苏宜宁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宋知微不由地看她。
苏宜宁的父亲于家里排行老大,没有兄弟,妹妹苏广心是自由撰稿人,比他小十多岁,因未成婚,一个人常年世界各地旅行,苏宜宁身为亲侄女也不能经常见到,平日里往来少一些。
母亲这边,她外公外婆也就一对女儿。她妈妈孟雅兰是妹妹,上面有一个姐姐,也就是苏宜宁的姨妈。苏宜宁是独生女,她姨妈和姨父也就一个孩子,便是表哥宋知微。
家族里最亲近的同龄人就这么一个,且两人小时候都在外公外婆膝下长住过,所以苏宜宁从小和表哥关系好。
而宋知微虽另有堂兄弟姐妹,但细数下来,最亲密的也还是这个小他两岁的表妹。从小到大,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会紧着她,幼时身上装了十块钱,能全部掏出来给苏宜宁买东西。
苏宜宁咳了两声,见他望向自己,连忙捂住嘴,“我没事。”
“最好没事。”
宋知微道,“要你也跟着病了,我爸妈得吃了我。”
抱着怀里的外甥女往前走,他不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近三年,他几乎一直被这种愧疚侵蚀心脏,因为苏宜宁是通过他才认识的周沐阳。
周沐阳是他在A市建筑科技大学读书时的同班同学兼舍友。怪他,入学后老将苏宜宁挂在嘴边,所以他们一整个宿舍的人都对他这个宝贝得像眼珠子一样的妹妹十分好奇。研一那年他过生日,应了室友们的要求,叫了宜宁一起,过来他们学校附近聚餐。
他其实想到了,宜宁这种性格长相,见面后免不了被宿舍里几头狼惦记。可心里并不以为然,因为不觉得宜宁会和哪个在一起。倒也不是看不起哪个兄弟,只是单纯地觉得,那几位里,的确没人能配得上自己妹妹。
可最后宜宁和周沐阳在一起了。
婚前,他父母、外公外婆,将他美美数落了一顿。觉得两家不算门当户对,女孩子低嫁是要吃苦头的。尤其宜宁性情温软不与人争,周沐阳看着阳光爽朗,但处事不周全,大抵不会成为一个贴心的丈夫。
他那会儿年轻,被一通数落后反倒逆反,成了周沐阳的坚实后盾。想着妹妹和哥们儿在一起,也算好事一桩。
谁曾想周沐阳那个畜生,婚后能干出那种事。直到现在,他在家里,都因为这件事抬不起头。
A市这地方实在邪,想什么来什么。
宋知微心里正想着,便听到不远处一道熟悉的男声喊:“宜宁!”
第13章 试探 “妈,有事您说。”
“妈的。”
心里暗骂一声,宋知微停了步子。
苏宜宁在他身后走着,见他停下,也第一时间跟着停下。
隔了一排车,周沐阳快步走过来,抬眸看了眼宋知微怀里的孩子,目光便落在苏宜宁脸上,默了一下,有些难以启齿般:“宁宁,孩子怎么样了?”
“关你屁事呀!”
余光瞧见另一道抱着孩子的身影跟在周沐阳身后过来,宋知微沉着脸瞪了他一眼:“管好你儿子就行。滚吧。”
“知微你别这样。”
“我这样算好的你知道吗?不想挨打赶紧给我滚。”
宋知微大一认识了周沐阳,大学同学四年,又一起读研,毕业后还一起进了A市建筑设计院。在他一帮朋友里,周沐阳算挺有分量的一个。可现在倒好,因为这人管不住裤裆,他挨了父母不少苛责,为不再跟周沐阳一起共事,连工作也辞了。
好在老天有眼,他辞职后考公一次通过,进了城建局,现在也勉强算得上仕途有望。
近两年,宋知微没见过周沐阳,舍友聚会都会提前撂下话:有他没我。
早上看见夜里几通未接来电时,他暗暗骂了几声,完全没想回复。谁曾想洗漱完这人又打电话,他接通了一顿输出后,才听闻苏宜宁和他遇见,半夜带孩子去急诊的事。
想到昨夜宜宁可能遭受的委屈,宋知微气不打一处来,两句话骂完后,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孙佳佳抱着孩子,这时凑了上来,“知微哥,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别一见到沐阳就这样。毕竟也是近十年的朋友。”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宋知微立马炸了:“十年个屁!但凡他是个人,心里还有我这个朋友,就他妈睡不到你床上!”
“还有你!”
深吸一口气,宋知微抬手指着孙佳佳:“你给我闭嘴!你丫要不是个女的,揍你百八十回了知道么?”
过往三十年,宋知微没这样和女生说过话。
他最开始认识孙佳佳,是因为孙佳佳来他们设计院实习,被领导指派到了他名下,由他带入门。
对这个人,他一开始不算反感。因为他们专业本来女生就少,孙佳佳长得还行,嘴甜会来事儿,见谁都哥哥姐姐地叫得亲热,将自己姿态放得很低。
哪怕有点缺少边界感,玩很开,那也不碍着他什么,他一个资历浅薄的临时师傅,也没那权利多管闲事。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跟周沐阳搞到一起,而他身为周沐阳的哥们兼大舅哥,是整个设计院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