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应怜月
文时以的书法是文斯华从小亲自传授的, 笔锋有力,颇有风骨。
墨迹在沾金的宣纸上晕染开,一笔一画连缀在一起,清清楚楚地写着那些戳人心弦的句子。
自从他接过?家里的重任后, 这些年来,他新年写出来的每一幅字要么是气壮山河之词,要么便是心态平和的禅意诗。
总之, 和个人感情毫无关?系。
更不会写出书老, 白头?这样的缱绻之词。
收起笔的那一刻,大家同时过?来围观,包括丛一。
她其实还有点好奇,文时以到底会在新春之际写点什么。
当她看到宣纸上的字迹时,诧异了几秒, 反复看了好几遍, 差点就以为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就在她还愣着的时候, 文时以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回到她身边,伸手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肢。她抬眼看向他,与他短暂对视,像是无声的询问,眼底闪过?一丝羞涩娇嗔。
“大哥, 看来有了大嫂之后,你?连题字题诗的风格都变了。”
被文紫嘉点破,丛一一下子不能再装傻,私下里怎么和他腻歪瞎说都无所?谓,但是在这么多长辈亲戚,甚至是平辈的弟弟妹妹面前?,弄得?这么高调,她是不好意思?的。
文时以向来低调,她也是实在是没想?到文时以给她来了这么一出。
“大哥大嫂是新婚,大嫂又是第一次在咱们家过?年,大哥题字当然?要带上大嫂。”文时安见丛一不自在,赶紧帮着解围说了两句。
农历新年,他刚从国外回来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丛一。
“新的一年,祝爷爷奶奶松鹤长春,福寿安康,白首同心。”
文时以察觉到了丛一轻微的局促,本?来也不想?多把这字面上的话题引到她身上,非常守礼地将话圆了回去,借这幅字祝福文斯华和舒吟可以白头?相守,恩爱不移,也相当得?体。
“时以现在处事越来越成熟稳重了。”文斯华听了,舒怀地大笑了声。
“可不是嘛。”舒吟赞同。
文兆锡和沈映蓉对视了一眼,笑笑也没多说什么。
文时以作为文家这一辈的继承人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些年他也做得?越发好,越来越叫人放心了。
旁人看来,这新婚的小夫妻果然?是蜜里调油,如胶似漆,文丛两家强强联合,夸张点说,未来在京港两地呼风唤雨简直是指日?可待。
节日?欢庆,大家都沉浸其中?,随口闲聊。
丛一听不太清那些话,甚至对于刚刚文时以的解释和祝福也权当做了过?耳云烟。
她的注意力始终在刚刚文时以写的这些字上面。
因为Vinay是英国人,所?以哪怕中?文学得?再好,有些诗情画意独属于中?国的浪漫言语他是不能够读懂的。
比如刚才文时以写的那句,烛影共书老,白头?祈晨朝。
那是怎样幸福的结局。
这是第一次有人非常郑重地与她许下这种一生一世的承诺。
人群在离开东厢往正堂去,有轻微的嘈杂,穿过?院子的时候,每走一步,都会在积雪上留下痕迹。
抬眼看去,灰蒙蒙的天?空飘荡着厚重的云层,冷得?彻骨的穷冬昼日?,在这个除夕后,将逐渐跨向春暖花开。
这是这些年来,她头?一次,不希望自己永远留在冬天?里。
她想?要去春天?。
她跟在文时以身边,任由他牵着手。
她又想?起了在伦敦西区,他们在小雪中?穿越拥挤人群去肆意流浪的时刻。
心里上的某处空缺被一些东西填充满,她感受到了安全,感受到了踏实。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他感受到她力气的同时,回头?凝望了一眼。
并没问为什么,也没问怎么了,只是温柔地笑了笑。
他也不知道缘由,就是好像大概能猜到她在想?什么,明白她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她需要的是什么,想?要索取的是什么,或许真的没办法用简单的爱和真心去概括和注解。
可能,这就是梁霄口中?所?说的,安全感吧。
各个层面的安全感。
“你?那天?的问题,我用今天?这幅字回答,可以吗?”文时以忽然?想?到,在长辈们走在前?面聊家事的时候,这样问了她一句。
“什么?”丛一愣了片刻,侧过?头?撞上他的眸光,茫然?了许久,然?后笑了笑。
用这幅字回答她那天?的话。
她很清楚他想表达的是什么。
如果都想?过?白头?偕老,那一点微末的关心是不是需要,又何需在意呢?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或许就像他说的,他有他的生活方?式,有他为人处世的节奏。
这就是他的表达方?式。
已经是几句
长久又平静的对视,漫天?的寒风和积雪里,他们没再说下去,只是交换了彼此意味深长的笑意和目光。
随着一众长辈从东厢到了正堂。
正堂内,迎面是一张紫檀木翘头?案,案上陈设着不少东西,丛一扫了一圈,能认出几样,比如那件青铜鼎、还有白玉山子,以及正中?供着的一尊鎏金观音像,两边放置的香炉里有青烟袅袅。
正堂东西两侧墙上挂着几幅古画,文人墨迹丛一不甚熟悉,但是看落款能做简单的辨别,有文徵明的山水,也有董其昌的字对,全部采用了锦缎装裱,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地面铺着织金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靠墙摆放着一圈黄花梨圈椅,椅背上雕着“暗八仙”纹样,就连椅垫也十分?考究,采用缂丝织就,图案繁复华丽。正中?央是一张八仙桌,桌面光可鉴人,四周配着绣墩,上面已经摆满了精致的京式糕点。
丛一随着文时以坐落座,其实是不太能参与进去长辈们的谈话的。
她很喜欢社交,但是仅限于同龄人同家世人之间暗戳戳的博弈,和长辈讲话太费力,也太费神,在丛家她随心所?欲一些无妨,但是在文家得?估计文时以的面子,她不好太放肆。
好在文时以并没有把她扯进来,和文兆锡、文时笙还有一些叔叔伯伯们跟着文斯华去了正堂后面的书房,沈映蓉和其他的姑姑婶婶跟着舒吟聊了些家常便准备去西厢打麻将,丛一不擅长内陆的玩法便没跟着,同文紫嘉几个同辈沏了壶热茶,坐在八仙桌边随便闲聊。
“大嫂,那天?大哥和你?回去之后,没事吧。”文紫嘉多问了一嘴。
“起了点疹子,有点发烧,第二天?消了。”
提起这个,丛一稍微有点愧疚,但这也怪不了她啊,文时以他自己又没告诉过?她。
“那就好,吓死我了。”文紫嘉松了口气。
“什么有事没事,大哥怎么了?”文时安插了句,他才回来,对家里的事知道的不多。
“就是那天?我们在庭悦......”
“嘉嘉,我问你?哦。”丛一打断了文紫嘉,“你?大哥他还有什么其他喜好啊,比如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讨厌什么之类的。”
不知道自己丈夫酒精过?敏说出去怎么也不像话,还是能少几个文家人知道就少几个吧,脸面总归是要的。
“我才嫁过?来嘛,对这些还不是非常了解。”丛一又多解释了一下。
“我大哥啊,我大哥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喜欢吃奶奶做的豌豆黄算不算?”文紫嘉托腮想?了很久。
其实她对文时以也不是很了解,说到底,她是有点怕文时以的,长兄如父,这些年来她的学习,事业规划,一步一步文时以都盯得?很紧。
“什么啊,大哥是小孩嘛,就爱吃个豌豆黄。”文时安点了下文紫嘉的额头?,“大嫂,别听她胡说八道。大哥平常都在忙集团的事,但对我们几个小的学业,事业都很上心。大哥他吃东西的口味都比较偏清淡,不太喜欢过?甜的餐食,除了刚刚嘉嘉说的,奶奶亲手做的豌豆黄,还有就是大哥的作息非常规律,有按时锻炼的习惯,不过?确实没听过?他有什么非常喜欢的爱好,高尔夫打牌这些,对他来说应该就是生意场上的必备技能,私下里我们家里人喊他过?去一起,他都很少参与。如果非要说喜欢什么,他最喜欢camellia,听妈妈说,难得?休息的时候,他基本?都是在家陪着camellia。”
“又是小夹子!”丛一不开心地嘟囔了一声。
“大嫂你?说什么?”兄妹俩没听清。
“没什么。”丛一摇摇头?,心里开始盘算着豌豆黄该去哪里搞。
“大嫂,之前?你?在港岛的家里都是怎么过?年呀?”文紫嘉一刻也闲不住各种问题。
被她这么一问,丛一想?起了每逢除夕,丛蓉丛莱这两个小的就各种从她这敲诈礼物和转账。
“港岛没有这边热闹,一般都是陪着我爹地和妈咪吃饭,然?后,带着我弟弟妹妹去山顶兜个风。”
“那下次,大嫂带他们也来京城!”文紫嘉心思?浅,兴高采烈地说着。
“好!”
大概到了四五点钟,外面已经有了渐暗的趋势。
书房那边的正事聊得?差不多了,西厢那边的麻将也打了好几圈,年夜饭差不多也可以开始了。
除了在聊正事之外,文时以一直伴在丛一身边,不会超过?三?步以外的距离,怕她第一次过?来京城,面对文家这么多人会不适应。
年夜饭就摆在正堂。
十分?丰盛也十分?考究。
紫檀八仙桌换上了素色缎面桌布,正中?央摆着錾金珐琅五供,青玉转心盘托着辽参煨蹄筋,琥珀色的高汤上浮着夜合花蕊,是为了今儿除夕空运加急送来的冬末鲜品。描金霁蓝釉盏里盛着蟹粉灌汤黄鱼,鱼腹中?裹着十年陈花雕凝成的琼脂,揭盖时白雾氤氲,叫人看着就相当有食欲。
来这边也有一个多月了,对于京城的口味,丛一适应得?不能再适应,欢喜地几乎每一道她感兴趣的菜都尝了遍。
年夜饭末了在甜品糕点重新上桌的时候,丛一见文时以一整晚都吃得?不多,夹了一块豌豆黄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
也是这个举动,打破了文时以有点略微紧绷的状态。
他看了她一眼,又盯着那块豌豆黄。
“你?不舒服?”
文时以摇摇头?。
“那怎么吃这么少,你?家的菜难道还不和你?口味嘛?”
也不是不舒服,只是除夕夜,太多长辈和亲人在,他作为文家这一辈的话事人,需表现周全,任谁都挑不出错才好。所?以哪怕是家宴,哪怕是过?年,哪怕在座的或多或少都与他有血缘关?系,他还是没办法放松下来,甚至更紧张,更累。
今天?丛一也在,他还要顾上她。
“没有,不怎么饿。”文时以随便解释,说完,夹起了那块豌豆黄,放进嘴里吃掉了。
“你?知道我的,不怕什么陌生环境,也不会给你?丢面子,少操心。”丛一像是猜到了一些他的所?思?所?想?。
豌豆黄的甜腻在嘴巴里划开,又软又糯。
文时以听了她的话,依旧没多解释什么,只是很淡地笑了下,指了指那盘豌豆黄,“那一一帮我再夹一块吧。”
年夜饭后,天?彻底暗了下来。
文家应该是有守岁的习惯。
不知何时,庭院里的悄然?落了雪,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映着廊下的灯盏,倒像是撒了一层糖霜。一家人从正堂再暖阁,屋内地龙烧得?旺,黄花梨木的茶几上摆着鎏金手炉,舒吟怕冷,捧着暖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文紫嘉他们几个说笑。
最末一辈的几个孩子趴在窗边,呵气在玻璃上画小人儿,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暖阁最角落里的座钟——再等?一刻钟,就能去院里放烟花了。文斯华和文兆锡还有几位叔伯围坐一旁,紫砂壶里的普洱正酽,茶香混着檀香,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