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林笙听着,心想对外,公司里的人称程英德是总经理;对内,程英德则是他们的大少爷。这称呼也有点意思,可见乘风完全是程家的家天下。只是不知道真正的大家长究竟依然是程静农,还是那权柄已经转移到了程英德手中。
这一点很重要,想要利用乘风的轮船,那么至少得知道谁在乘风当家做主。原本她和张白黎都以为主人只有程静农一个,没想到程静农已经放权给了儿子。
在会客室内坐了四十多分钟,她等得面前一杯咖啡都从滚烫变为温凉。百无聊赖的起身走到门口,她推门向外望去,真怀疑是那秘书忙昏了头,忘了向程英德报告自己的到来。可就在这时,前方楼梯上呼啦啦走下一群人,前方引路的正是那名秘书,秘书身后就是快步疾行的程英德。程英德依旧是被一群人簇拥着,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时,他扭头看见了一旁走廊里的林笙。对着林笙一点头,他留了这么一句:“很快回来。”
未等林笙回答,他已经前呼后拥的出了大门。门外随即传来一阵汽车发动响,伴随着乒乒乓乓的车门开关声。
林笙转身回了会客室。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天色,她想今天怕是有得等了。
也不知道严轻有没有好好在家待着。
第28章 偶遇
严轻站在镜子前,正了正领带结,又抬手将短发向后捋了捋。那是当下正时髦的发型,两鬓与后脑勺都剃得极短,唯有顶发蓄长,随便打点发蜡梳一梳便是有型有款,但是它有股子风流的匪气,很挑人的脸面。
倒是很适合严轻这种一不老实、二不本分的长相。
将一卷钞票揣进裤兜里,他转身出门下楼。甫一步入满院阳光中时,他眩晕了一下,也说不出自己对那满天晴朗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久不见太阳,他会感觉憋闷;可阳光若是太明媚了,又让他感觉自己被强光照得纤毫毕现,一切特征都显现在了人前。
不够安全。
好在这已经是一天中最后的光明时刻。时间不算早了,天边转眼就会露出暮色。
独自走出院门,他没开汽车,因为上次去时已经得了经验,在马黛琳饭店门口停车不易。就算去得够早、有地方停,临走时想把汽车开出来也难。
他的目的地是马黛琳饭店的大跳舞厅,他一直记得那里有很好的音乐。上次偶然听到了,听得意犹未尽,所以今晚还要再去一次。
如果今晚听得还是意犹未尽,那就再去一百次。至于她,那个活得既忧心忡忡又兴致勃勃的女骗子,一定又要杞人忧天的怕他在外惹是生非。但她杞人忧天是她的事,与他无关,他不在乎。
与他有关的事情是买糖。他记得很清楚,要买好的贵的,要奶糖和巧克力糖。
他坐洋车去马黛琳饭店。与之同时,林笙也终于在会客室内坐到了头。
程英德不是故意晾着她,是真的忙。林笙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总之那秘书忽然出现引她上楼时,窗外天色已经由碧蓝转为了橙红,是晚霞的颜色从天边浸染上来了。
程英德的总经理办公室位于三楼,华丽宽阔,设有着整套的西洋式家具。林笙进门后环顾四周,没看见他,而那秘书彬彬有礼的又请她坐,告诉她道:“总经理马上就到。”
话音一落,程英德从门外走进来了。
他一边走一边脱了西装上衣,往那秘书怀里一扔,同时对着林笙点点头致意:“林小姐,久等了。”
林笙看见了他额头上的汗,笑着摇头:“没事没事,我本来也是个闲人,不怕等。下午我坐在会客室里,看外面人来人往,还挺新鲜的。”
程英德先对着靠墙的一排长沙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然后自己也走过去要坐。而在将坐未坐之时,他疲惫的喟叹了一声,高大身躯便随着这一叹、沉落了下去。
林笙在他斜前方的长沙发上坐了:“大哥看着很累。”
紧接着她显出了几分不好意思,含羞带愧的:“我今天来得不是时候了。”
他摇摇头:“无妨,我是天天如此,累也只是这一时累,等会儿就歇过来了。”
秘书这时挂好了他的西装上衣,又不声不响的送咖啡和香烟过来,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林笙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然后道:“我长话短说,也好早点让你清清静静的休息。”
程英德如今已经知道她那有关药品的奇思妙想不完全是做白日梦,加之确实是累,所以倒是挺有耐心,愿意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喝着热咖啡歇一歇。
回家不也是那么一回事吗?家里没太太没小孩,也没有红颜知己或者狐朋狗友,还不如留在公司里听林家妹妹说说闲话。
“也不用急。”他问她:“你对着那位张先生,打听清楚了?”
“昨天我就去见了他,这回问了个明明白白。”
她端起咖啡也喝了一口润润喉,紧接着摆开架势,认认真真的开讲,所讲内容和程静农调查出来的情形大同小异,话中也有个命途多舛、制药有瘾的吴连,也有吴连“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困境,也有吴连全被堵在了天津仓库里的大批药品。
因为对这情形已经提前有了了解,所以程英德听得很轻松。他唯一不了解的是那些药品的数量,而林笙也只从张先生那里问来了一个语焉不详的答案:“说是‘要多少、有多少’。”
又说:“老张讲那个吴厂长都要急死了,现在简直是给钱就卖。那药放在仓库里,就等于是他的一个定时炸弹,仓库一被查封,就能判他个重罪。他现在第一是想清空仓库,第二是想回笼些资金,不要一赔到底。”
程英德听到此处,还是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看来,这不是一船两船的生意。只不过就算我们接手了那些药,又当如何消化呢?”
“你是担心没有销路吗?这倒确实是个大问题,不过老张说他有办法。”
“什么办法?”
林笙被他问住了,眼睛扑闪着笑意,同时抿着嘴,像是憋着个答案不好回答。于是他也给了她一个疑惑的眼神:“嗯?”
“我没听懂。”她笑了,有点脸红:“老张当时长篇大论,我听得有点乱、没跟上他的话,又没好意思追着他问。如果大哥认为这桩生意当真值得一做,那我索性把老张叫来,让他当面对你讲,好不好?”
他答道:“可以。”
她又是一笑,很愉快的样子。他留意到了,想了想,告诉她:“其实你无需为经济问题太费心思,程林两家和亲戚是一样的,你有难处,对我开口就是,不要有什么难为情,没有那种必要。”
“我知道程叔叔和你的好意。”她答:“大哥放心,我也不会硬充好汉。只是现在有机会试一试,那我就折腾折腾,万一能够赚一些呢。反正我是个闲人,不怕费时间,也不怕费力气。”
“当然,这也算是一项事业。”
她连忙摆手:“事业两个字我可不敢当。”随后她抬头看了看墙壁挂钟,站了起来:“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大哥这些话,现在把要说的说尽了,我也该告辞了。”
程英德坐着没动:“吃了晚饭再走。”
“不不不,不麻烦大哥了,家里已经准备好了晚——”
“公司里有食堂和厨子,厨子的手艺还不错。我有时候在这里吃饭,感觉比一般的餐厅还强些。你今晚正好也尝一尝。”
他讲话时,常有毋需置疑的语气,如今那语气里加了沉重而疲惫的成分,更令人无法拒绝。林笙一直记着他是个单身的鳏夫,如果单独和他出去连吃带喝,当然是不大妥,可如果是在这样一间大公司的食堂里,赶着饭点一起吃顿晚饭,想来应该无妨。
程英德见她犹豫,似笑非笑的问了一句:“是在牵挂着尊夫吗?”
此言一出,她当即坐了下来:“大哥笑话我了。我方才是想,我在大哥这里也太不客气了一点。”
他垂下了清晰的双眼皮,倦容更重了些:“那没什么。”
*
*
俄国乐师奏起乐了。
严轻坐在大跳舞厅的角落里,手边小圆桌上摆着一杯甜腻的鸡尾酒。音乐庄严柔曼,大水一般有力的漫来,将他淹没、将他包含,将他的身心融化为一段旋律。
他原来偶尔听到一段小曲小调,也会从中品出一丝婉转悠扬的滋味,可那曲调常是出于简陋乐器,乐器不好,演奏者的技艺也不好,他与那游丝一般的单调声音擦肩而过,和它们向来只有一面之缘,从来不曾驻足倾听。
但是这里就不同了,这里的音乐恢弘,这里的他也自由。
他这屠夫一样的人生或许不会变化,他未来依旧是要做某人手里的刀或枪,但他至少可以自己挑选主顾。而在不想接活的时候,他可以在这动人心魄的音浪中暂坐下来,让自己的杂念全被席卷一空。
这就已经很好。
这首乐曲的旋律他有印象,他还记得自己方才听人说过,这支曲子有名目,叫做《蓝色多瑙河》。
而就在这一曲《蓝色多瑙河》中,程心妙携着舞伴走入大跳舞厅。她顾盼着要找朋友,可目光笼统的一扫,她一眼留意到了角落里的熟悉身影。
她认得他是李思成,她看见他孤零零的独坐一处,正将一支烟叼到嘴上。
然后他露出同样令她熟悉的茫然姿态,环顾四周,想来是要找火柴。
第29章 后果
严轻记得每张小圆桌上都放着一盒印着美女头像和一串洋文的火柴,他刚才走过来坐下时,还曾拿起自己桌上这盒看了看,但是现在火柴不知所踪。
他看过了桌面,然后叼着烟俯下身,伸手从桌子底下捡起了那盒火柴。
直起腰抬起头,他面前忽然“啪”的盛开了一朵小火苗。小火苗源于一只金属雕花的小打火机,顺着那捏着打火机的纤纤玉手再往上看,他看到了程心妙的尖下颏、孩儿脸、翘起的上唇珠、以及影沉沉的两只大眼睛。昏暗的彩色灯光流转不止,越发把她细白的皮肤照耀成纸,她的脸孔也成了一张又幼稚、又浓艳的面具。
沉重的睫毛垂下来,她居高临下的向他微微一笑:“小姐夫,你好呀。”
说到这里,她将手中的火苗向上又抬了抬,让那蓝焰燎过了香烟前端。
严轻向前凑了一下,把烟吸燃。
程心妙将打火机一关,扔给了一旁的男伴。严轻接受了她的火,可又几乎是完全的没反应——至少是没礼貌,连句道谢都未说。
但她也没有恼意。因为在程家人的眼中,笙姐姐挑选的这位佳婿简直是糟糕得不可救药,以至于让人对他不能再抱任何希望和要求。而程心妙一方面认为一个人若是坏到这般程度,也算是一种出奇;另一方面,她又实在是没有亲眼见识到他的恶劣。
他的坏无声无形,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真是坏出神秘性了。
她今晚是来玩的,本来的目的是跳舞,但如果临时出现了别的新奇玩意儿,那么她不介意改一改计划,反正玩什么都是玩。
以着宽宏的态度,她故意先向周围看了看,然后才问他道:“怎么不见笙姐姐?难道你是一个人来的?”
严轻的心思全在多瑙河上,几乎没有听清她的问话。抬头看了她一眼,他敷衍着点点头。
一旁的男伴提醒程心妙,说威廉来了。
威廉是名丰神俊朗的摩登公子,当真来了,只是比预定的时间迟了十分钟。如果他不迟那十分钟,程心妙就不会有闲暇发现严轻,威廉就会成为程心妙的新宠。但他确确实实是迟了十分钟,就在这十分钟的工夫里,程心妙已经对他失了兴趣。
将身边的男伴和刚进门的威廉全部视为了空气,她继续问严轻:“一个人来跳舞场有什么趣味呢?不如来和我们一起玩吧!我还可以介绍一位可爱的舞伴给你。”
她的话音落下,《蓝色多瑙河》也结束了。
严轻将大半截香烟取下来扔进鸡尾酒杯,然后起身低头扯了扯西装下摆。这是旋律悠扬的一晚,虽然后来程心妙的出现让这一晚美中不足,但是无妨,他以后可以再来。
而且论时间的话,他也该走了。
他答应了林笙,今天如果出门,就要买糖回家。而糖果公司一如《圣经》中记载的“万物皆有时”,万物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有时。糖果公司亦是同样的开门有时、关门有时。一旦过了时候,那就什么都买不到了。
林笙正在和程家建立关系,他不便在外拖她的后腿,所以对着陌生的程心妙,他记起了礼貌二字。而他的礼貌也只是让他在走之前说了一句“再会”。
程心妙下意识的一皱眉头——就算拿他当个非人的、极恶的存在来看待,他对她也实在是太冷淡、太无礼了。可未等她的情绪涌动,隔壁忽然爆发出了一声脆响。
那脆响太响了,一个小霹雳似的打断了乐曲的余韵。大跳舞厅内的人们随之惊呼出声,一名刚刚走上舞台盛装歌女也东张西望、乱了仪态。
程心妙顾不得挑理了,望着门口自言自语:“这是——”
她想说这一响像枪声,可马黛琳饭店位于租界,又怎么有人敢闹事开枪?
而就在她要说未说之际,枪声像连珠炮似的爆发了,并且是从远处向这边火速的扫过来了。
徘徊在舞池里的客人们瞬时乱了,屏风后的俄国乐师们也拎着乐器跑了出来。有那见识过兵荒马乱的人,这时已经听出了那声音是枪声,有那从未离开过锦绣丛中的人,则是愣在原地摸不清头脑。而愣着的人立刻就被慌了的人冲撞得跌倒翻滚,慌了的人一窝蜂冲出大跳舞厅,顺着幽暗走廊要往大门跑,可大门那边已经开了战。没人知道交战双方是什么人,只看见有穿着西装的人端了冲锋枪在胡乱扫射。
战火是从饭店另一侧的豪华餐厅里喷射出来的!
有人哭喊着嚷出内幕,说是那几间相连着的大餐厅都被一位下了野的中国将军包下了开寿宴,寿宴之中必是混入将军的仇敌了!
前路不通,而且在那灯光璀璨的地方,更容易给那些大开杀戒的人做靶子,所以人们哄哄的又要往回逃,一部分逃回了大跳舞厅,另一部分则是冲向了楼上。还有人奔向走廊尽头要跳窗,可马黛琳饭店一楼的窗户素来不是用来通风透光的,嵌着彩色玻璃的铸铁窗格紧紧关闭上着锁,没有钥匙便绝对推不开窗,而且铁窗格子一定是比人的骨头更硬。
大跳舞厅内,上方彩色灯光兀自闪烁着,下方的衣香鬓影则是乱成一团。程心妙身边那殷勤的男伴不可谓不忠诚,可未等他去搀扶程心妙,人潮已经将他席卷而出,让他在门口和威廉来了个头碰头。
程心妙本人也被冲撞得几乎跌倒。而严轻先是下意识的要走,走出一步停下来,他回头看着程心妙,意识到自己现在和她是有关系的,虽然自己扮演的是个坏人,可除非她今晚死在了这里,否则只要她活着出了去,自己的见死不救就一定要引发后果。而林笙的骗局大戏刚刚开幕,她最怕的应该就是这些“后果”。
而程心妙手扶桌沿稳住了自己,两只眼睛也紧紧瞪视着严轻,有求援的意思,也有审判的意思,倒要看看他会如何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