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27章

作者:尼罗 标签: 现代情感

这留声机附带一只喇叭花状的黄铜扬声器,在箱内和机身分开安放。林笙将这黄铜喇叭花和机身组装成一体了,然后从机器后头牵出电线,插进了墙壁上的电源插孔里。回头对着严轻笑了笑,她把手伸进箱子深处去掏,一掏又掏出了一叠唱片:“看看,这是什么?”

转身把唱片递到他的面前,她憋不住笑,心想这还哄不住你?

严轻接过唱片,唱片一共有五张,全套着半新不旧的硬纸封套,所以拿起来是厚厚的一大叠。封套上印着的全是英文花体字,他不认识,但是心中有预感,抬头问了她这么一句:“蓝色多瑙河是哪一张?”

她探头过来帮他挑,脸上的雪花膏味甜香甜香的。

第二张就是《蓝色多瑙河》,她将唱片从封套里抽出来,小心放到了留声机上。他盯着她那抬起唱针头的手指,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而她的手指捏着唱针头一抬再一落,《蓝色多瑙河》就从那黄铜喇叭中流淌出来了。

她蹲在留声机旁,看他也蹲到了自己跟前。阳光斜斜的照射进来,将他那瞳孔照耀成了半透明的浅黄色,而他就用这样一双水晶琉璃似的瞳孔盯着那张唱片,痴痴的出了神。

一曲终了,空屋恢复了寂静。

他的灵魂回归了现世,但看他问话时的神情,仿佛还是有点恍惚:“这是给我的?”

林笙答道:“机器是我让老张跟人借的,将来还得还。唱片是我自己买的,你可以留着。”

他又问:“专门给我的?”

“当然,我又没这高雅的瘾。”

“你,专门,给我的?”

她看透了他,看他连受宠若惊时都是冷着脸,越是越发感觉自己这礼物选得好漂亮:“除了我,还能有别人吗?除了你,还能给别人吗?”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

她的本意是让他往后要听音乐就坐在家里听,免得出门又有惹是生非之危险,可是这次“投其所好”、投得太成功,以至于她一时间只剩得意、忘了本意。

二人笑模笑样的对着看了一会儿,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情绪里。后来是林笙先醒过来,给他指机器后方的按钮:“它能给唱片自动翻面,你把这个钮一拨,它就没完没了的总是《蓝色多瑙河》了。”

他伸手将那按钮拨动了,然后将唱针头重新放回了唱片上。在重新漫开的乐曲声中,他说道:“我可以帮你一次忙,是免费的。”

“你能这么好好的活着,就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这个不算。没你我也会好好活着。”

“好什么啊。你忘了你是干什么的了?”

他看着她,又是一笑:“让我改行啊?”

“你以为你不能改行吗?你还这么年轻。”

“那你看看,我能改哪行去。”

说这话时,他似笑非笑的,一看就是不正经、逗她玩。她不以为意,扶着膝盖站起来:“我现在没工夫给你看。你也别坏笑,你要是认认真真跟我讨主意,我就会认认真真的给你想个主意。千古艰辛惟一死,除了死亡这个问题之外,其它的问题,或迟或早,总有法子解决。”

他仰脸看她:“你怕死。”

“怕。”

“那你怎么不改行?我那一行不好,难道你这一行就好了?一旦你们的把戏闹穿,你以为你能不死?”

她笑了:“正因为我干的是这一行,我才舍不得死。我干得太来劲了,太喜欢了。一想到自己长大之后成为了这样一个人,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了不起。将来如果真走到了不能不牺牲的那一步,那我也认。人固有一死,能死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那是我的福分。就好比那老人家活到一百岁、躺在床上一觉睡过去再没醒一样,是好死,是有福。”

他微微张了嘴,抬眼看她。

她问他:“怎么啦?我说怪话了吗?”

“不知道。”他合了嘴、摇摇头:“没听明白。”

“年少无知,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她转身往门口走:“下楼打电话去了。”

严轻没说话。等她关门出去了,他才收回目光,第一次对林笙起了兴趣。

先前他一直只以为她是个骗子,张白黎是她的同伙,二人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打算去发程公馆的财。他对骗子那一行没兴趣,也知趣,不去打探人家的秘密,横竖过一阵子就是分道扬镳。

但他现在听她的话音,好像不是行骗那么简单。

如果不是纯粹的骗局,那么这事反倒说得通了。起码,是显得更合理了。

*

*

程公馆。

在二楼的起居室内,程英德手里捏着那份来自张白黎的价目单子,在他父亲面前坐了下来。

他下午自己看单子,看得满纸小黑数字都成了精,在他的视网膜上跳来跃去,闹得他头晕目眩。好在他有个得力的龚秘书,龚秘书拿直尺一行一行的比着数目,对他是连介绍带计算,总算是让他的头脑将这份单子消化了大半。

他心里有了数,气度就更沉稳,想要对父亲讲讲自己的想法,可是未等他开口,他妹妹嚼着口香糖进来了。一甩裙摆坐在对面沙发上,她将一条腿蜷着压在了身下,然后侧身大喇喇的往靠背上一倚。他看她这样子简直是坐没坐相,但他父亲不以为意,他父亲不需要女儿是淑女。

虽然父子独处的局面被打破了,但他该说的还是要说。程静农吸着雪茄静听,听到最后,还是个不置可否的态度:“你愿意试一试,那就试一试。横竖乘风现在是你做主。”

他这个儿子——从高度和气派而论,简直不能用“个”来量,应该用“尊”——他这尊儿子,已经三十来岁,实在是到了应该独当一面的年龄。他自己是十三岁就跑出来闯码头,三十岁时已经是出人头地、有了地盘与字号。

程心妙这时说道:“可乘风还有余力运药吗?”她转向程静农:“天津那边的高桥治还想让我们再多提供些劳工。”

程英德一皱眉头,但没说话。程静农点点头,随着烟雾吐出了“劳工”两个字,随即却是问道:“记得上回你说,高桥要提价?”

程心妙知道他问的是烟土:“我让阿孝做代表,去天津和他谈了这件事。我的意思是这样,日本人在北边虽然闹得凶,可华北终究还不是满洲国,上海更不是,他们还办不到一手遮天,这是事实。日本人在热河的烟土想要南下,程家不给路,它就南下不成,这也是事实。我们原来和日本人合作烟土生意,一直合作得友好顺利。谁要是把它搞得不友好不顺利了,谁就是程家和日方之间的罪魁祸首。”

程静农含笑喷出一口烟:“这样凶。”

“为什么不凶?高桥治不过是日本人派在天津的一个特务,没了他,还可以有矮桥治长桥治短桥治。”她抬手向父亲一指:“可上海的程老板只有一位。”

程静农还是微笑:“年少气盛。后来呢?”

“后来高桥治就和阿孝讨价还价嘛,后来敲定的是烟土不涨价格,但他希望我们能够多给他运送些劳工。我觉得这样也好,就答应了。”

程静农听着,不发表意见。程英德再次皱了眉头:“何必要在这一项上妥协?”

程心妙一摊双手:“这算是互惠互利吧?况且它也是生意的一项,高桥治按人头付钱,又不是白要。”

他听妹妹侃侃而谈,满口高桥长高桥短,俨然手眼通天、横贯南北,心里不由得泛起了一阵酸味:“我认为贩卖劳工这种生意,有失人道,本来就应该设法停止。”

程心妙笑了起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有失人道?”

他很讨厌她那个笑,那是个透着伶俐与讥讽的笑容,而他决定以庄重和严肃的态度来对抗她的笑容:“不是么?劳工是人,我们也是人。”

程心妙笑出了声音:“大哥呀,鹰是鸟,麻雀也是鸟。可鹰和麻雀能是一回事吗?鹰需要同情麻雀吗?”

程英德依旧是一本正经:“总而言之,连拐带骗的把那些穷人弄上船、送去满洲国的煤矿当苦力,这绝不是什么好事。美国现在都不让贩卖黑奴了。况且那些苦力的境遇,还远不如黑奴。”

程心妙转向程静农,双手合十:“哇!大哥好像有点革命家的天分。听说大学生里常爱出这样的人,幸好大哥没有读书的脑子,没进大学,否则现在可能已经离家出走了。”

程静农盯着雪茄头上缓缓升起的烟雾,看它像硝烟,于是继续只是含笑。

程英德正色说道:“彼此彼此,你在西洋女学混了那么多年,也未见得成个好学生。况且我这也只是就事论事,劳工这种生意,除了有违人道之外,还有其它的麻烦,譬如弄来的那些穷鬼,一个个脏得要命,许多还有传染病,动辄就要死在半路。运过他们的轮船,回来还得做一次消毒。否则水手也要染病。至于所得利润,还不如贩烟土。”

“不是利润的事。”程心妙说道:“这是我们和日本人之间的许多纽带之一。我们就要让他们在上海做任何事、都越不过程公馆。他们贩烟土要和程家合作,贩劳工运军火也要和程家合作,想在上海兴风作浪也要和程家合作,除了程家,没有第二人。”

程静农这时终于开了口:“阿妙的意思是对的,贩劳工,从经济利益上论,我们不是很稀罕,但可以算作是对日本人做人情。老大想要匀出一些运力去运药呢,我也不反对,可以一试。”

程心妙立刻说道:“可吴连是反日的!我们和吴连做生意,这是不是不大好?”

程英德当即抬头看了她,没想到妹妹在这里还埋伏着话。

然而程静农微微一笑:“吴是反日的,可我们也不是亲日的。如果和日本人交朋友就是亲日,那我还有英国朋友、美国朋友、法国朋友、高丽朋友、安南朋友,怎么算?难道说我是亲国联的?”

说到这里,他坐够了,站起来对着儿女一点头:“我们程家是江湖人物,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然后他悠悠的踱了出去。

程氏兄妹继续保持着对坐的姿态,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消散了些,仿佛是被他们的父亲带走了。

程英德低声说道:“爸爸的意思,是谁也别得罪?”

程心妙发现他确实是有点蠢,但是让她把那句“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话翻译一遍,她也不知道如何措辞才妥。

“爸爸是说——”她想了一下:“小喽啰才要选主子站队伍呢,爸爸是英雄豪杰,他要让别人都来他这里拜山门,而不是拿他当兵当枪使。我说明白了吗?”

“一般。”

“唉,他的意思我懂,可我也说不清楚。”

“那算了。”

“大哥,你卖什么我不管,不能耽误我和高桥治的生意!”

程英德站起来,也要走,心里说:“乘风是我的,你管得着吗?”

第41章 喜欢

这日傍晚,林笙携着一个衣冠楚楚的丈夫、和一盒精美昂贵的奶油蛋糕,应邀来到程公馆做客。

在这之前,她和程英德又见了一面,已经知道了程英德对那药品生意的态度。但这次见了程静农之后,她还是规规矩矩的坐到这位叔叔面前,将自己给程英德牵来的这笔生意讲述了一遍,那意思是程家大哥固然能说了算,但程家真正做主的人还是程世叔,所以不管这生意对于程家的产业来讲是如何的小,她也还是要过来请一请世叔的示下,另外也是劳烦世叔在百忙中帮自己把一把舵,因为她是要把手里仅有的一点财产投资进去的,兹事体大,她又欠缺经验,所以一时间还有些拿不准。

她来请教世叔时,态度是又诚恳、又认真、又自然,完全就是个学生的样子,但又和程静农那一对儿女不同。儿女对他有用意、有居心,要在他跟前争宠,要拉拢降服他,但林家这姑娘什么都没有,就只是巴巴的向他来讨主意。

以个旁观者的身份,他认为这生意可以做,当然事前要调查好,至少得确定那吴连的药厂和仓库不是个空壳子。

然后他随口又说:“你娘要是还在,就能给你做个军师。她那个人,头脑细密。”

她听了,笑了笑,然后却是摇摇头:“不会的。”

“怎么不会?她就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不帮你帮谁去。”

她低下头,有些落寞:“要是不只我一个女儿,倒好了。”

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后来她也怨我,恨我没个哥哥弟弟。我说这怨我什么事?心里也生气,就和她吵,后来又从家里跑出去,想的是宁可死在外头,让她连这一个女儿都失去,看她怎么样。”

说到这里,她很不好意思的苦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是羞愧于自己当时的念头太幼稚,苦笑则是因为这一跑跑了个丈夫回来,在惩罚她母亲之前,先把自己惩罚了。

她说这一番话,本来目的是要和程静农套套近乎、叙叙旧,顺带着强调一下自己的来历与身份,却不料这一番旧日的家长里短爱恨情仇,正是说入了程静农的心坎里。多少年了,没谁和他谈过这些人这些事,许多从年轻时一同过来的老兄弟,也都已经把林家三口忘记了。

而在她和程静农在二楼的起居室里坐而论旧之时,严轻也走到了二楼朝阴的一处小露台上。这可不是他私自乱走,是林笙提前安排他这么做。她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去扮演程静农的好学生,这时候如果旁边坐着一个木僵僵的大小伙子,恐怕程老师会没有心情传道授业解惑。

人在露台上站住了,他无所事事,于是从裤兜里摸出了一盒烟。他没瘾,导致这烟盒好似聚宝盆一般,其中的香烟取之不竭,买回来这许多天了,烟盒都磨旧了,还剩着大半盒。

程心妙缓缓的向他走去,一边走,一边盯着他的背影。他对她越是冷淡与回避,她对他越是好奇,也不是不信世上真有坐怀不乱的正气男子,一定是有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可问题在于他显然不应该是。

他察觉到有人逼近,于是回了头。

她在走廊中,他在走廊尽头的露台里,局面已经是谁也不能够躲开谁。但他又实在是不想和她说话,一是无话可说,二是又会招得林笙吃醋。当然,据她所说,那并不是吃醋,但他辨不出她那行为和吃醋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只许你和我好、不许你理别人?

对着她微微一点头,他转向前方,继续低头拿烟。等她走过来时,他已经抬手用打火机给自己点了火,而她站在他身旁,扭头望过去,就见他手里的打火机是熟悉样式——她那天到他家时,送给他的。

用着她给的东西,然而又不理她。

晚风轻轻拂动她的发梢,她转向前方,随他一起眺望花园:“怎么一个人走到了这里来?”

他盯着花园中的一点,那是一圈灌木围住来的一小块空地,空地上立着秋千架。他师父就是在那秋千架下脑袋开了花,但那一小片土地早没了鲜血与脑浆的痕迹,看着依旧是诗情画意的一架秋千,仿佛有人刚坐过似的,座椅微微摇晃着,也可能是他师父的鬼魂百无聊赖,正坐在上面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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