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之昴 第30章

作者:尼罗 标签: 现代情感

虽然他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等闲连上海都不会出。

此刻和林笙走到一片水泥台阶上站住了,他今晚是吃饱了没事干,一时兴起,带她来看乘风公司停泊在码头里的几艘货轮。货轮巨大,通体铁灰,现在是无货的空船,但也有工人在上面忙碌。

林笙起初没当回事,就算是载客的马车,晚上收工了也要饮饮马、扫扫车,何况是那样大的一艘轮船。

程英德本来是打算向她介绍一下这轮船的吨位和运力,可对着货船远眺了片刻,他的脸色缓缓变了:“那不是刚从天津回来的天禄号吗?怎么刚到就开始消毒了?”

后方的龚秘书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二小姐说这几批货赶得急,要天禄号在天明之前出发。”

林笙在一旁听着,听到这里是还是一头雾水,可就在这时,她忽见一支队伍顺着栈桥正往那轮船上走。饶是身边围着许多保镖,她还是吓了一跳,因为那是极长极细的一支队伍,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在了夜色中,并且无声。

“那不是货轮吗?”她问程英德:“怎么忽然来了这么多乘客?”

程英德紧闭了嘴,一时不语,而她随即又发现了新问题:那些乘客,似乎不是乘客。

乘着轮船出远门的乘客,不应该是那般鸠形鹄面、破衣烂衫的模样。更没有什么乘客会是被长绳一个个拴起、串成了长队行进。

更别提他们也全都没有行李了。

她听闻过这种勾当,但今夜是第一次亲眼见。铁灰巨轮好似漂浮在漆黑水面上的一道鬼门关,饶有耐心的将那些活人一个个吞噬入口。她猛的扭头望向了程英德,黑眼珠瞪圆了,嘴唇张了张,却又发不出声。

程英德也叹了口气。这不是他愿意看见的场面,而他方才一路走来,走得那么愉快,更不应该被此情此景败坏了情绪。

“很讨厌,是不是?”他问。

她的脑筋有点转不过来,花了一点时间才有了回答:“既然讨厌……”

她牢记着自己的身份,不会说出格的话,要劝也只能迂回的劝。她想说“既然讨厌,为什么不停止这样贩人的生意”,然而程英德自以为和她心有灵犀,已经提前作了回答:“我这是顾全大局。程家小一辈只有我和阿妙两个人,如果我们闹起内讧,难保别人不会趁虚而入,爸爸见了也要伤心。”

她闭了嘴,发现他讲的好像是另一件事。

他继续说道:“爸爸把轮船公司交给我来管理,可是我这公司里的所谓大客户,却又只和阿妙联系,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我自己公司的轮船要运什么,我居然会不知道。对于爸爸来讲,这或许是一种让我和阿妙彼此牵制的法子?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这会伤害我们之间的兄妹感情。”

她把情绪和目光一起极力的往回收,收到最终脸上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一对天真惊愕的黑眼睛:“他们……会被送到哪里去呀?”

“满洲国。”

“满洲国要他们干什么呀?”

“挖矿。”

“挖矿……也不用买人啊。”她还在勉强的装着无知:“他们正常招工不就得了?”

“工人不够,死得太多。他们要的不是那边工厂里、那种定时上下班的工人,他们要的是奴隶。”

他一边说,一边指向远方,远方有一片灯火,是一家纺织厂的厂房。

“那他们一旦上了船,不就是往死路上去了?”

程英德点点头,但心思显然是不在这上面,对于林笙,他只是纯粹的介绍。

“那他们也太惨了。这么做……很赚钱?”

“也没有。”

“那为什么还要做下去呢?我觉得这样子……太残忍了。”

程英德认为自己找到了知音,当即回答:“我也是这样想。”

但林笙盯着他的脸,看他想的是程心妙的越权之举很讨厌,想的是程静农对他们兄妹的战术很昏聩,想的是这项生意不很赚钱很不体面……他的头脑围着那一艘大船想了一圈,唯独没有想到正在上船的那些同胞活人。

这时,败了兴致的程英德说道:“笙妹,我们走吧。”

不知何时,他对她的称呼从“林小姐”改为了笙妹,她也泰然接受了。迈步随他踏上来路,二人走了片刻,程英德忽然问道:“怎么一直不说话?”

她勉强一笑:“我看大哥好像心情很坏似的,就没敢贸然出声。”

“那看来是我涵养不好,情绪都挂在了脸上。”

“那也没有。”她低头一步一步的走:“我只是想着,我也没有话来劝解你。我是小家庭里长大的,没有兄弟姐妹,陪伴我的人没有,和我争抢怄气的人也没有。我只看出你的心情不好,但那到底是什么滋味,我是一无所知。”

他负手而行,低头看着脚下道路:“你还想来劝解我吗?”

她笑了一下:“有心无力,想想而已。”

“那我也心领了。”

他继续向前走:“这回赚到了钱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不想赚钱的事。”

“嗯?”

她含笑解释道:“这是我自己的一个小把戏。越是对待要紧的事情,我越是先存一个悲观的想法,想着一定不行、一定失败,结果往往是相反、反倒成功了。所以这回我也不想赚钱的事,什么都不想,心思一往赚钱两个字上飘,我就赶紧把它拽回来。”

程英德也一笑:“这次我来主持局面,不用你担负责任,你可以不必耍这个小把戏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路,扭头对他说:“我还是想把雅克放路那房子买下来。房东当初也提过想卖房的话,我约摸着只要价钱合适,他们不会不同意。”

紧接着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笑道:“打住,这事太美,真的不敢再想了。”

程英德不置可否,心想就算把那房子买下来了,房子里养着那么个见不得人的丈夫,也算不得什么美事。

他当真是认为那小子见不得人——那种一句客套话不会讲、对着所有人甩脸子的丈夫,领到哪里都是丢人现眼,不如关到家里。

她不是用狗链子拴过他一回?拴着就对了。

他认为笙妹这个人挺好,谈不上完美,但是挺好,就像那年女中的校花皇后。这么挺好的一个人,年纪既轻,家中又无老小所累,若是将她身边那个下三滥丈夫剪除,那她简直就是一朵自由之花了。

他对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完全是出于完美主义,想把那缠绕着自由之花的藤蔓拉扯开来、连根拔起、投入火堆、烧为灰烬。

第45章 夜谈会

林笙夜里回了家,没说什么,照常的洗漱更衣。

现在天气越来越热了,虽然他们的睡衣并未因此减得更薄,但就是感觉自己像汗涔涔的动物,一身的肉不是露着就是裹着,在热天气里散发出了更浓郁的肉体气味,不似天冷的时节,人是瑟缩的,气味也瑟缩。

林笙不知道严轻怎么想,反正她日益感觉睡前这段时光尴尬难熬。关了电灯还好些,电灯大亮的时候,她总感觉自己的视线无处安放。因为他们全是爱享受的太太先生,得穿真丝睡衣,而那真丝料子轻薄柔软得如风如水,一路流淌着垂下去,流得起起伏伏,将或柔润或陡峭的线条全强调了一遍。

别别扭扭的,她终于熬到了熄灯这一刻。在暗中无声的长出一口气,她仰面朝天的躺平了。

下方传来他的声音,他们白天互相不大理睬,一是要扮演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对怨偶,二是他本来也寡言,对人的态度向来是沉默冷淡,偶尔听了什么趣话、发一声笑,笑声也带着讥讽意味。

但在黑夜里,谁也看不清楚谁时,他像那底座松动的顽石一般,倒是活泛了些,至少看起来是眼里有她,对她不是完全的淡漠。譬如此刻,他主动的问了她:“怎么了?”

“嗯?”她睡不着,睁大了眼睛去看天花板:“什么怎么了?”

“今晚看你有心事,不高兴。”

这话让她挺意外,没想到他竟然还会留意自己的脸色,但随即又担了心:“明显吗?我今晚是甩着脸子回来的?”

“不明显。”

“那就好,我现在可不敢给程英德看脸色。”说到这里,她翻身面朝了他的方向:“我今晚和程英德去了码头,原本只是吃饱了没事干,想要找个地方散散步。结果到了码头之后,我看到了……”

她忖度了一下,最后选了这样一个字:“人。”

“什么样的人?”

“有不被别人当成人的人,也有不把自己当成人的人。”

他似懂非懂,扭头向上看她。

她继续说道:“我知道程静农和日本人有交易,他一直通过绑和骗的手段,送了劳工给日本人去做奴隶。可知道与看见,是两码事。知道的时候,我想的这行为实在是太罪恶,可等今晚亲眼看见了,我心里又有了新的感触,我几乎困惑了。我现在想的不是国仇家恨,我只想人——人害人,怎么会害得这样狠毒、这样决绝?”

他依旧是似懂非懂。

她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想这是环境的缘故。一个环境如果容许人害人,也容许人被害,人的兽性就要显出来了。”

这回他听明白了。

她继续说道:“好在人性虽然难改,但是环境能改,我们还有希望。”

严轻听她竟有一点要对全中国下手的意思,又想起了自己白天对她所做的种种推测,她当时没否认,他应该猜对了。

他问:“那个张白黎,也是你这样想?”

“老张读书多,想得比我深。我不像他那么爱读书,我读书是喜欢边读、边学着做、边琢磨。吾生有涯而知无涯,反正是一定学不穷尽,所以索性不着急,慢慢来,学一点懂一点,能学多少算多少。”她向床边挪了挪:“你听没听说过一句俗话,叫做‘慢慢来、比较快’?”

“没有。”

“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很吃惊呢,心想这是什么谬论?后来一琢磨,发现很有道理,按照这话一做事,越发感觉它讲得对。我就把它当成了我的人生信条之一。”

“你在教我?”

“没有教你,闲聊嘛,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再说我教你也有资格啊,我年纪比你大,是你的老姐姐。”

“没有那么老。”

“老点占便宜,可以对你倚老卖老。”

“女人不喜欢老。”

“我又没打算去找个男子恋爱或者相亲,不怕老。”她忽然想到了新话题,又往床边挪了挪:“你看,女子若是不要男子的话,就连老都不那么怕了。当然,衰老体弱是人人都不喜欢的,老到极致就死了么。但如果是脸上皮肉松了些、眼角皱纹多了些之类的‘小老’,就变得不可怕了。”

“但女人不能不要男人。”他答:“不是人人都像你。她们要靠着嫁人吃饭。”

“所以这也是个问题,环境问题。”她答:“要是环境容许女子也能自立谋生,那么其中的许多人不必非靠着婚姻吃饭,也许就能活得更轻松快乐些了。唉,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一些不平事。说是女人靠着婚姻吃饭,可如果真吃到也罢了,总算是没有枉担了虚名,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我原来在一条弄堂里住过些天,那里有点像是北平的大杂院,里面的妇女们,年轻的去工厂做工,年老的在家接那种洗涮缝补的活儿,从凌晨忙到午夜,所赚的钱不但要用来养家,还时常要被丈夫抢去喝、赌、嫖。不给?不给就打。你说她们哪里是靠着婚姻吃饭呢?倒是她们一身的血都被婚姻榨去了。”

严轻说道:“谁让女人弱、男人强呢?”

“强?利用女人还打女人,这样的男人算强?”

“如果不是男强女弱,男人又怎么能一边利用女人、一边还打女人?”

“噢,我们说的不是一个意思。我说的强,是指处处都比别人更优秀。你说的强,是、是——”

她有点不会形容,但他替她说了话:“是像我这样。”

房内寂静了一瞬。

他太坦白,她反倒是听着有些不过意,还想替他把话锋往回拽一拽:“可我看你对我也挺讲道理的、并没有欺负过我啊。”

“因为你也很强。”

她回首往事,发现自己确实是在一开场就把他镇了住。张白黎总说他“讲道理”,也许讲道理只是表象,他有着更纯粹的兽性,不讲道理、只认强弱,而她从开始就压住了他,他便自然而然的服了她。

这也是极有可能的。

她沉沉的思索着自己和他的关系,一环扣一环的想,想着想着入了迷,又更深一步的入了梦。

忽然间,一只手将她从梦中拍了回来。她懵里懵懂的一睁眼,看见严轻在床边地上坐了起来,面孔距离自己只有咫尺。

现在她对他没什么警戒心了,半梦半醒的问:“怎么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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