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由此可见,那林小姐爱他爱得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只是他没想到李思成居然还是一位武林高手,真是人不可貌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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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林笙将前来探望他们的龚秘书送出了病房。
论身心的恢复,龚秘书不如林笙。他一直没有睡,甚至都没能歪在哪里小憩片刻,所以在和林笙谈话时,他一阵一阵的发昏,看着睡在床上无知无觉的严轻,他恨不得上去和这人挤着躺一会儿。
“只在中午醒了一回,然后就又睡了。”林笙忧心忡忡的说:“也不知道这算是昏迷了,还是睡得太沉。昨夜他受了很大的刺激。”她叹了口气:“那时候他一个人和那么多人拼命,就和疯了似的。”然后又是自嘲似的一苦笑:“原来他不单是对我脾气坏,对别人也一样,发起疯来真像是不要命的。”
“李先生真的是很厉害。”龚秘书诚心诚意的说。
林笙还是苦笑:“是吧?打架是把好手。”
然后她又“唉”了一声,显然是并不以此为傲。
接下来话题一转,她开始盘问龚秘书有没有什么新消息。龚秘书和她是一派的,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结果她听到最后,也犯了嘀咕:“会不会是日本人嫌我们和吴连做生意呀?可就算要使阴招,那么做点手脚吓唬吓唬人就是了,哪还有真刀真枪往人家家里杀的?他们和程叔叔平日里这么好那么好的,结果现在刚有了一点点的不满意,就要杀程家的人了?”
紧接着她做出厌恶神情:“反正我在日本住了这些年后,第一就是不喜欢日本人,第二也不崇拜日本。有的人在日本住了几天后,就会学出那种点头哈腰的做派,我向来管束着自己,不许自己也染上那种气质。”
龚秘书陪笑附和了一声,也承认林笙算是中西结合的摩登派,确实不是那类东洋式的女人。
林笙又道:“这件事情,你告诉大哥了没有?”
“下午一得着消息,我就立刻给大少爷发去了加急电报。”
“对了,那个厉永孝,厉先生,你不是说他很认识一些日本人吗?他能不能也去查一查这件事?”
龚秘书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个人跑到哪里去了,早上乱了一场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林笙显然是挺惊愕,但大概是知道话这东西不能乱说的缘故,她张了张嘴,没有做出点评,只讲:“这个时候了还乱跑?那我们不要指望他了,还是自力更生吧。你知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天津?”
“李先生现在能起床吗?”
“能起床的话,我和他就能离开天津了吗?”
“应该是的,当然也得看巡捕房那边的意思,毕竟你们是当事人。”
林笙低头望向病床上的丈夫,幽幽哀鸣:“嗳,你说这叫什么事情呢。”
但是等龚秘书一走,她关闭房门,脸上的哀怨一扫而空,再发出声音时,听着也不再是哀鸣。床上的严轻睁开眼睛,也不装睡了。
他望向林笙,轻声问道:“真的是日本人?”
林笙拉过椅子,坐到了他跟前:“不真。那是我做的手脚。”
昨夜逗留在那血流成河的卧室里时,她匆匆的从皮包深处翻出了一只小护身符。那原本是她的小道具之一,想要扮演一个在日本生活了许多年的角色,她自知演不出一个形神兼备的日本女人,所以索性以潇洒摩登自居,但完全没有一丝日本味儿也不真实,所以她往细节中添了一点异国元素,譬如家里的日本茶具,偶尔搽的日本香粉,以及偶尔随身携带的小护身符——带虽带着,可是因为不是真正的日本人,不真信日本的神灵,所以只将它往皮包里一扔,又图它的保佑,对它又不虔敬。
这小护身符本是她演戏所用的小道具,没想到昨夜忽然派上了用场。而她将它随便挂上一具尸首的脖子上时,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想要尽量的把情势搅乱。
她要往这些来历不明的黑衣人身上,涂抹几笔日本颜色。程家不是和日本人好吗?那就让这一对好朋友互相猜疑、互相对质去吧,一边对质着,一边追查着,大家一忙起来,就分不出那许多精神去关注严轻了。
否则严轻昨夜的表现,是她根本无法解释的。就算丈夫年轻力壮,就算丈夫脾气坏爱打架,那也没理由神勇到那般程度。尤其他还不是乱打一气、失手打死了人。别的不提,至少卧室里那几具尸首都是被他枪击之后、又利落抹了脖子。
这不是普通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哪怕是当时吓得神志错乱发了疯,也还是做不出。
她往尸首身上藏护身符时,有点出于本能的意思,并没有考虑得太细,如今冷静下来了,她忽然想:他们不会真是日本人吧?
严轻说那其中似乎有人认出了他——不能因为严轻原来在天津刺杀过日本将军,就说凡是在天津认出了他的人都是日本人。可——
紧接着她又想:厉永孝哪里去了?
厉永孝是程家的亲日派,现在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日本人正担着那么大的嫌疑,他却是忽然消失了,连龚秘书都找他不到。
她将前后事情连成一串,事情之间没有什么因果关系,但是放在一起看着,总让她感觉冥冥之中有些令人不安的连结。
“有个薄弱环节。”她忽然低声说:“原来我们认为它没关系,没有管它。现在看来,是我们疏忽大意了。”
严轻看着她:“我?”
林笙发现他很聪明:“对。”
床头栏杆挂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病患的病症与状况。她摘下本子撕了一页,用铅笔在上面刷刷点点写了两行字,然后将那纸撕下来揣进口袋里:“我去给你买点顺口的清粥小菜做晚餐,你现在继续昏迷。我要不了半小时就回来。”
第56章 他的药
林笙走出医院时,身后跟了一名巡捕。巡捕不敢让她一个人出去,她也同样是不敢。好在昨夜在来医院之前,她在巡捕的陪同下回程公馆换了身衣服,而且拿出了她的小皮包,让她看着还不太狼狈。
她的目的地很明确,和巡捕一人坐上一辆洋车,到程公馆附近的一家小馆子里买粥买菜,又给巡捕买了一盒香烟。巡捕原本对她就挺有耐心,如今接了她送来的香烟,那耐心又翻了倍,她路过一家书店想要进去看看,他便拎着食盒在外等她。
她也自觉,片刻之后,便拿着一本妇女杂志出了来,对着巡捕一笑:“老像还在噩梦里似的,回去没事翻翻它,省得总是忍不住去想那些可怕的事。”
巡捕安慰她:“没事没事,有我们在呢,谁也不敢再来。况且还有一说,叫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渡过这一关,往后就该走运了。”
“多谢您的吉言。”她惨笑:“原本我真是冲着走运来天津的,我和程家有点亲戚关系,他家在天津有生意,我就想过来跟着凑凑热闹,能入一股子、小赚一点,也是好的。没想到钱没见着、先见了血。巡捕先生,您悄悄的告诉我一句实话,巡捕房能抓着那些坏人吗?要是难的话,我就想着尽量早走,离开天津。要不然我先生昨夜打死了他们的人,我怕他们要来报复呀。”
“你别怕,反正现在你肯定是安全的。”
“还有一件事,我心里很不安。”她又问:“我先生打死了他们的人,会不会被判杀人罪呀?”
巡捕笑了:“那不能。是那些人跑到你们家里要杀你们,令先生还手把他们打死了,算他们活该,何况他们全带了枪,一看就是要行凶去的。不过啊,你这个男人也真是够厉害的,我活了半辈子,没见过这么能打的人。”
“他是急了眼了。”林笙小声回答,她现在对谁都是这么解释:“中午他醒了一会儿,我问他昨夜怕不怕,他傻乎乎的,竟然记不清楚昨夜发生了什么。我真怕他是受的刺激太大、头脑会受损。他还这么年轻……”
巡捕现在所了解到的事实,也是这小两口乃是程家的亲戚,都不姓程,然而刺客夜袭程公馆时,宅内当时就只有他们两个,他二人替程家人承担了一场杀戮,堪称是不幸的典范,简称就是倒了血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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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回了医院,林笙正看到了两名巡捕从病房里走出来。
她慌忙走了过去,先以为自家先生的伤情出现了恶化,后来得知巡捕们是想进去对他做一番问询,这才放了心,只是有些不满,因为她先生受了很严重的惊吓与伤害,需要充分的休息与恢复。
巡捕们也承认是这么回事,她那先生一直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面无人色,也无人语,问他十句,九句他是没反应,对于剩下一句,他也只会摇头,是“不知道”的意思。
而他昨夜虽然杀人如麻,但终究还是一位受害者,巡捕们对他还是得温柔相待、不便逼问。
负责查案的两名巡捕撤了,负责安全的一名巡捕帮忙把食盒拎入病房,然后也出了去。林笙关门走过来,小声说道:“吃饭啦。”
严轻坐了起来,看她从食盒里往外端出大碗小碗,碗里有白粥,有荤素两样配菜,还有一盒子小馒头,一碗清淡的汤。这让他想起了和她刚认识的那两天,那两天他一直是喝藕粉。
他向来不想吃什么,可那两天真是感觉“嘴里淡出鸟来”,恨不得找点盐舔一舔。
大碗小碗全摆在了床头桌上,林笙也坐下来,把筷子递给他:“本来就受了伤,又饿了一天。”
他听了这话,不由得看了她一眼,没看出她哪里受伤,随后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自己。
端碗喝了一口粥,他低声问:“薄弱环节有办法了?”
林笙现在对他已经不做隐瞒:“我现在是什么都做不了,只好给二姐递了信去,让她设法。二姐就是老张的太太,她在她娘家排行第二,好些人都叫她二姐,我就也跟着那么叫。”
“她能解决?”
“应该是差不多——不要看我,你吃你的。”
说完这话,她忽见他放下筷子,拿了个小馒头送向自己。她没反应过来,愣了愣,而他保持着伸手的姿态,也不说话。
愣过之后,她问:“干嘛?”
他答:“你也吃。”
她接过那只小馒头,心里很受震动。
昨夜他为了她拼命时,她的感觉都没有这样强烈,可若说那感觉是什么,又形容不出,就仿佛是看见一只危险嗜血的野兽,忽然通了一点人性。
她拿着馒头出了神,而他见她不吃,便又伸了手给她看:“擦过了,不算脏。”
她连忙将馒头咬了一口:“谁说你脏了?我是看你右手不方便,左手拿筷子拿得好别扭。下次出门想着给你买个勺子回来。”
“不用。”
二人尽力吃了个饱,然后她搀扶他出门去了趟卫生间。双手握着他那臂膀的时候,她只觉得他那身体瘦而硬,肌肉和骨骼似乎已是一体,外面覆着一层光滑的皮。
她又想起了昨夜他在昏迷前对她的那一次——那算什么呢?不像是一个吻,但又比一个吻更亲昵、更哀切。他那时好似一个盲目了的垂危生灵,嗅探着她的温度与气味,仿佛她就是他终极的归宿。
但这其实是说不通的,他和她相识日短,互相都只有最粗浅的了解,而且绝不可能建立天长地久的友情,这件任务一完,便要各走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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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林笙向医院租来一副行军床,支在了病房里。
在巡捕的轮班保护下,她和严轻各自躺下。夜色中她侧耳倾听,想要从他的呼吸声中判断他此刻痛苦的程度。他像不知道疼似的,一整天一声苦都不叫,但是,她想,都是血肉之躯,又怎么可能不疼呢?
后半夜,她爬起来走到床边,问他要不要去叫值夜班的医生过来看看,给他打一针止痛药剂。他摸索着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把那手拉到了口鼻前。炙热呼吸喷上她的手指,她立时心惊起来,感觉他仿佛立刻就要把嘴唇贴上自己的掌心。
心惊,又为难,因为如果他真把嘴唇贴上来,她或许会不忍心抽出手去。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让她为难,他就那样把她的手握紧了放到脸前,想要借她一点热度、一点气味。
他不需要止痛药,有这么一点亲切的热度和气味就足够了。这样的气氛已经算是过了份的温情,原本他是连这些都没有。他也不知道她对自己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但她对他终归还是好的——或者说,是最好的。
所以他不管她怎么想,他现在疼得半边身体都是火烧火燎,他只想抓住她的手。
手的这边只有他自己,手的那边则是一个有着她的人间世界。他产生了臆想和盲信,想这只手便是自己和那世界最后的联系,只要自己抓紧了这只手,就不会死,不会落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然而不过片刻的时间,那只手还是决绝的逃了,把他抛弃了。
他虚空一抓,这回什么都没有抓到。左手攥成空拳落在脸前,他在迷茫中有些悲哀,但也认了命。
然而房内忽然又变得吵闹起来,是林笙刚刚跑出去找来了医生。严轻发烧发得很厉害,而她知道她的手治不了病,紧要关头还是得靠医生、靠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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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轻挨了一针,又昏昏沉沉的被扶起来吃了药。
凌晨时分,他沉沉睡着。林笙摸了摸他的额头,他已经退了烧。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林笙才放任心事上涌,让自己显现出了几分愁容。这一趟来天津,来了个枝节横生,要命的是不能确定这枝节最后会延伸到哪个方向。
“好事多磨。”她的惆怅不持久,很快又乐观起来:“刚开始的时候不是也丢了个丈夫吗?还被那家伙连绑架带威胁的闹了一回。可后来也没怎么样,还是按照计划去了程公馆,并没有真耽误了什么事。”
她又想:“自助者天助,发愁最无用。”
然后她就躺到行军床上,逼着自己打了个盹儿。天明之时,她被巡查病房的看护妇惊了醒,看护妇测量了严轻的体温,轻声告诉她:“彻底退烧了。”
等看护妇走后,严轻睁开了眼睛。林笙给他倒了杯水:“现在感觉怎么样?”
严轻感觉了一下,结果是没什么感觉:“我没事了。”
他一“没事”,林笙那心上仿佛是搬去了一块大石头,颇有舒筋活血、一身轻松之感,同时又生出了感慨:“还是得有好药。昨夜你烧得都烫手了,要是没有医生给你打针吃药,那就只能硬捱,谁知道会捱出个什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