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于是他略微使了一点手段和小钱,就把还有些价值的李老爷和李太太搬运了走,对两名老仆,只说是他家四少爷在天津落了脚,要接他们过去看看。老仆听了,信以为真,对厉永孝说:“就是四少爷好。”
厉永孝问:“四少爷怎么好?”
老仆啰啰嗦嗦的说了半天,厉永孝听明白了:李思成自小长得精神,不疯不傻,还考上了中学,堪称是这一家的人中之龙,所以对于这一家子也是格外的嫌弃,小小年纪就跟着女人跑了。
由着相貌,他重新又看了看躲藏在长发长须中的李大少爷,和骷髅面目的李二少爷。他发现李思成和这两位兄长都不像,不过这两位兄长和一般人类也不大像。于是他继续找,这回在一间破屋子里,找到了一张全家福。连忙拿着照片送去那老仆面前,他让老仆挨个去认上面的人。老仆看不清照片上的人脸,但是摸着相框想起了全家福的年代。
“这个不全。”老仆说:“那时候四少爷已经走了。”
厉永孝收回相框细看,这回从中找到了失踪已久的三少爷。
三少爷看着比较正常,但和林笙那个丈夫也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调查至此,厉永孝已经可以确定医院里躺着的那个李思成,并非出于眼前这个李家。而他之所以劳神费力的要把李家二老搬出家门运来天津,为的是要给自己找个人证。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把李宅连着地皮一起铲起来带走,那样才算是最有力的证据。
“那两个人人事不省,上不了火车,我给他们租了一辆汽车,如果路上顺利,今夜就能到天津。”说到这里,他喷云吐雾的笑了起来:“最迟到了明天,我就可以带着他们到医院去,请他们认一认那个李思成究竟是真是假了。”
第59章 证据
清晨时分,一辆汽车载着二位酒仙到达天津日租界。
李老爷和李老太太这时已经醒了酒,醒了酒的他们和犯了吗啡瘾的二儿子一样,浑身难受,瘫在汽车里抖作一团。厉永孝给他们一人喝了一杯威士忌,这才让他们镇定下来,开始东张西望的找小儿子。
此时还没到医院的探病时间,厉永孝去了医院也进不去病房,故而他以李思成的朋友自居,先招待那老两口子去吃早饭。这一对夫妇原本对“饭”这种东西无甚兴趣,但因有酒配着,所以也各喝了一碗热馄饨。热馄饨下肚之后,他们擦了把脸,兴许是食物带回了理智的缘故,他们越发茫然,甚至不大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天大亮时,他给饭店里的龚秘书打电话,然而那边接电话的茶房说龚先生一行人已经退房离去。他以为龚秘书是回了程公馆,扭头又去程公馆,然而那边大门紧闭,还是一副清冷凶宅的模样。
没有龚秘书做见证,他总觉得不够保险。但既然是一时找不到龚秘书,那他也只好赶赴医院,独自去戳穿这场骗局。
让手下搀扶了那糊里糊涂的老两口,他向看护妇问清楚了李思成先生所在的病房号,然后大踏步地往病房那一层走。隔着老远,他就见那间病房敞着门,一名杂工正在往外抱床单枕套之类,另一人则是在门口弯腰扫地。
他的心往下一沉,问那杂工:“住在这里的人呢?”
杂工答道:“出院了。”
“什么时候出的院?”
“也没多久。”杂工告诉他:“那家不是本地人,说是要赶大清早的火车回南边去,所以天刚亮的时候就走了。”
“这里的人不是伤得挺严重吗?他可以出院?”
“路是能走。”杂工说:“他腿没事。”
厉永孝一时哑然,心里想的不是李思成狡猾,而是龚秘书这个该死的,竟在这个紧要关头给他捣乱——甚至不是捣乱了,简直就是算计!
林笙这边“回南边”去了,龚秘书那边也退了房了,两方必定是一起悄悄的上了火车,只瞒着他一个人。回头看着那半人半鬼的李家二老,他出了会儿神,一颗心忽然一动。
“也许这样更好。”他忖度:“只是麻烦了些。”
*
*
在厉永孝四处奔走之时,严轻已经在包厢内的卧铺上躺了下来。
他的身体实在是好,一共只发了一次烧,用了药后也没再反复。床前放着一只大皮箱,是龚秘书用出差经费给林小姐新买的,她原来那只皮箱被血浸了,她虽然不是娇滴滴的胆小女子,但也不肯再用它。于是龚秘书昨天下午在接到了程英德的电报之后,就让人给林笙买了这么一只新皮箱,又打电话去医院,让前去探伤的小张带林小姐回趟程公馆,将她的细软之物挑出来、走时好带着。
林笙也没想到龚秘书是说走就走。
厉永孝的行动和动机都不明,她也不知道北平站和志英是否已经找到了李家人。可她不便表示反对,因为方才她还满口对小张说自家丈夫“没事了”,而且出于常情,她也应该做一只惊弓之鸟,恨不得立刻飞回安全的上海。
皮箱很大,行李又太少,溅了血的衣物都不要了,拎起来只觉得里面有限的几样物品在互相碰撞。林笙此刻蹲在地上打开箱子,将里面的东西理了理,忽然笑了:“那么多好衣服都要不成了,这个不值钱的却是命长。”
她将那只“誉满杏林”的帆布袋子拎给他看,那袋子当时不知道是被谁随手扔到了哪里去,反正依然是干干净净的,一个血点子都没有。袋子角落里还扔着个小荷包,荷包里的一卷钞票也是安然无恙。
他伸左手接了那袋子,把它放到肚子上,用手摸了摸,手指喜欢帆布那粗糙干燥的触感。而林笙靠着床边蹲着,将这一趟旅行又复习了一遍——吴连那边没出任何纰漏,已经和龚秘书处成了朋友,今早也是他派汽车把龚秘书送到火车站的。
她自己也没得说,本来她的任务也简单,就是跟着跑一趟。
她该做的她全做了,而在那场突发情况里,严轻的反应也没问题。不让他反击,难道两人双双的等死?
思来想去了一大圈,她最后强压下了不安的心灵。有句话叫“自助者天助”,还有句话叫“尽人事、听天命”,这两句话,她都信奉。
*
*
火车走多久,严轻就睡多久,甚至连饭都不大吃。
火车行进时的隆隆声仿佛有着催眠作用,他此生还从未这样安宁又漫长的睡过。林笙带着从天津书店里买来的几本杂志,在窗前阳光下不声不响的翻看。
他对她的心思再怎么摸不清,但至少知道她不会害他。对他来讲,这就够了。
睡意朦胧中,他有时能感觉到她在轻手轻脚的给自己换药。头两次面对伤口时,她会发出“噫”的声音,很受惊吓似的,到了下火车那一天,她已经变得欢喜起来,因为伤口愈合得很明显,她每看一次,心里都能轻松一会儿。
他不明白她到底是为什么而乐。是为了他的好转呢?还是因为他那结了血痂的伤口不会再吓唬她了呢?
*
*
火车开到南京浦口,下了火车再渡江上车,这一行人辗转着回了上海。
林笙不是程英德的部下,没必要先去向他复命,所以携着丈夫和新皮箱直接回了雅克放路家中。而龚秘书洗漱更衣之后,去乘风公司见了程英德。对着大少爷,他做了一番极其细致的汇报,先讲外界客观的事实,再讲自己主观的揣测。
程英德坐在他那面积辽阔的写字台后,默然听到了最后。龚秘书对他察言观色,见他没有提问的意思,便说:“如果背后的主使者当真是日本势力,为的是警告我们和吴连保持距离,那么大少爷认为,药品生意还要不要推进下去呢?”
程英德终于有了反应,他冷笑了一声:“背后的主使者,恐怕不只是一个日本势力吧。”
这话,龚秘书没敢接。
毕竟大少爷和程心妙还是亲兄妹,他们就算动刀动枪了也都是程家的家务事,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秘书置喙。
“林小姐回家去了?”他又问。
“是。”
“那个李思成,有那么能打?”
“这确实是很令人惊讶。但我想李先生固然是身手不凡,但其中也有运气的成分。他提前设法把林小姐送了出去,林小姐临危不乱,及时喊来了巡捕,吓跑了余下的刺客。据说巡捕赶到时,李先生已经失血过多、奄奄一息。回来的路上,我看李先生的精神状态也很不好。林小姐说他受了很大的刺激,甚至出现了失忆的症状。”
程英德听到这里,没再追问李思成的情况。他看那个人可能是有精神病,疯起来会悍不畏死,不疯的时候也是不通人情。所以他既可以舍命救他老婆,也可以打去他老婆的半条命。
他伸手从桌角的香烟筒子抽出一支烟,龚秘书连忙掏出打火机,绕过写字台给他点了火。他吸了一口烟,垂眼盯着那一点橙红火光,开了口:“生意继续推进。”
龚秘书当即回答:“是。”
然后他又发出迟疑的声音:“可是日本人那边……”
程英德轻声说道:“总觉得这很反常,为了区区一个吴连,日本人怎么敢到程家的地界杀人放火?”
龚秘书以为他是在质疑自己的揣测,连忙要把话转圜过来:“大少爷考虑得是。其实那些人是不是日本人,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单凭一个护身符,也无法证明他们就是日本人派来的杀手。”
然而程英德根本无心欣赏他的语言艺术,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日本人应该不敢对程家人下这样的狠手,除非他们背后还站着另一拨程家人。”
他都把话说到这般地步了,龚秘书再装傻,就显得不是他的心腹了。
“那二小姐的目的是什么呢?”龚秘书把声音放到极轻,试探着问:“难道是要警告您?可她后来不也是也不反对这项生意了吗?她还说要入一股子,还派了厉永孝——”
他顿了顿:“厉永孝就是为此才追着我们去天津的?”
程英德默默的吸烟,没回答。
龚秘书瞄着他的脸色:“您会直接去和二小姐交涉吗?这个事情……您没证据啊。”
“是的,”程英德点点头:“没证据。”
然后他起身,将小半截香烟狠狠摁熄在烟灰缸里,抬头说道:“所以我们先做我们的生意。将来有了证据再说。”
第60章 有夫之妇
严轻在留声机前席地而坐,一张一张的听那唱片。
这是他们到家的第二天。林笙上午去了丁生大厦,当然是有着非常合理的名义,张太太不是托她给丈夫带了两件新衬衫?
女主人一出门,二层楼就寂静了下来,老妈子们做完了活,照例是要栖息到厨房里去,她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女仆,谈笑得很克制,声音不会扩散开来。于是严轻独自坐在如水的乐声中,一时间有错觉,觉得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心很舒服,身也舒服。
右臂的枪伤没有让他特别痛苦过,但那一夜险是真的险。他失血过多,一进医院就先输了两大瓶血。若是没有那两大瓶血,他大概就会一昏不醒、入睡似的死去了。
但是他也没有后怕的情绪。他对人命没敬畏,自己要活着,也只像是出于本能、求生欲未泯。
窗外传来了门房老刘的问候声,是林笙回来了。她回来就回来,他没有动。天下太平的时候他不大想她,好像心里根本也不放她。他只在生死关头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并且觉得她好,愿她长存。
隔了一会儿,门外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随即房门开了,是林笙觅着音乐走了进来。
他回了头,见她还穿着出门时的衣裳,只把皮鞋换了拖鞋。背过手关掩了房门,她看着严轻,欲言又止似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来,同时露出了个苦笑,那苦笑有点龇牙咧嘴,像吃了什么酸东西似的。
他彻底转向了她,猜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果然,她走过来蹲下了:“我刚才去见了老张。”
他知道她是去见老张。
她继续说,带着又是苦闷又是啼笑皆非的表情:“那个——”
他盯着她,忽然怀疑她是在张白黎那里吃错了什么东西。
她倒是也没巴望他能捧场,只是自己心乱,所以把话说了个吞吞吐吐:“那个——有点糟糕。老张这两天从北平那边接了一封密信,说是李思成的父母被人带走了。”
“你们晚了一步?”
她点点头:“更糟糕的是我想起了一件事,李家父母被带走的当天,龚秘书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厉永孝从北平回来了。”
严轻看她的五官有点要抽筋的意思,就伸手捧了她的脸。双手拇指用力蹭过她的眼下皮肤,他是想要把她脸上的愁容抹平。她连忙将他的两只手向外一格,低低的吆喝:“嘿!怎么还摸上瘾了?男女有别你忘啦?”
他的双手落下去:“忘了。”
她看他的右胳膊:“弄没弄疼你?”
他摇摇头,问道:“厉永孝人在哪里?”
“反正是还没回上海。”
“你让张白黎去盯着火车站的动静,别错过了他。”
“老张已经派人去盯了。”她做了个深呼吸,依然是有点惊魂不定的样子:“目前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随机应变、见机行事了。”
严轻感觉她挺有学问,说话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
她轻轻拍了他左臂一下:“你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