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现在程静农是将全部精力都给了那一群绑匪。绑匪的身份已经查清楚了,果然是秦家的余孽。厉永孝对于秦氏余孽也不陌生,手下向他打小报告时,他想起来:“秦老头的干儿子,是不是那个叫什么秦青山的?”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秦老头做总会长的时候,那个秦青山也威风过好一阵子。”
他点点头,越回忆越清楚了,甚至还记起了秦家那一群老小就是死在了自己手里——这么说其实不准确,自己和秦家没仇,不过是奉命行事,其实奉命行事本来也轮不上他,当时是程静农身边干这活儿的人不在,他才自告奋勇的站了出来。
抓秦青山是老板的任务,而只要秦青山别再打二小姐的主意,那么这人的死活和他也就没什么关系。
“老板要是铁了心的想抓谁,那就不会失手。”他随口对手下说道:“这秦青山也是傻,一个干爹,又不是亲爹,死就死了,他还要为个死人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么。”
手下陪着他聊:“这回怕是真要搭上了。那天老板的人差一点点就抓到了他,虽然最后还是让他逃了,可是老板手下那个神枪手,叫什么来着,一枪打中了他。虽说当时是没打死吧,但他带着伤还能跑到哪里去?恐怕是支撑不过这几天了。出上海是根本不可能,老板对各处关卡全打了招呼,无论是租界内还是租界外,这个秦青山都是寸步难行。”
厉永孝感觉老板那边的人把事情办得有些笨:“他既是负了伤跑不远,那干脆就把他失踪的那一片地方围起来,慢慢搜就是了。
“搜了,没找着。雅克放路在租界里,街边全是体面人家,他们总不能闯到人家家里去找人。”
厉永孝睁大了眼睛:“你说哪条路?”
“雅克放路。”手下想起来:“李思成不就是住在那里吗?”
厉永孝原本是懒洋洋的歪在沙发上,这时一挺身坐了起来:“秦青山负伤失踪这事,发生在哪天?”
“这个……就是前两天吧。”
“你出去问清楚,然后马上过来告诉我。”
他这手下类似那个跑去了天津的金生,是常年混迹在程公馆的,约等于他放在程家的耳目。如今这人领命而走,不出两个小时就回了来。
“厉哥,问明白了,事是发生在前天下午。开枪不是在雅克放路开的,那地方大白天的不好开枪,他们是在附近的一条小街上堵住了秦青山。当时秦青山那边的人也不少,开了三辆汽车,秦青山殿后,先对我们开了火,让那两辆汽车趁机逃了。陪着秦青山殿后的有好几个人,一打就散,反正最后是全都没了影子。开枪的那条小街两边全是破房子,能搜的全搜了,但离那条街不远就是雅克放路,雅克放路实在是没法搜,巡捕房也帮不上忙,除非是让总探长下令,但谁知道秦青山现在到底还在不在那一带呢?为了这种没准的事去劳动总探长,又怕是大题小做。”
厉永孝没有听他后面这半段的议论,只记住了“前天下午”四个字。
前天夜里,他派去跟踪李思成的手下,曾经见过一道黑影顺着排水管子、爬上了李家的二层楼。
然后那道黑影便消失无踪,第二天那户人家里也没走出过陌生的面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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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永孝再次回忆起了秦青山。
他只依稀记得一个全盛时代的秦青山,那人有点难描难画的意思,不是说他美得无法言喻,他的相貌和气质都是过于“正”了,以至于缺乏特色,要说这人哪里不好,好像也就是有人嫌他总有股子礼贤下士的劲儿,和善背后藏着高傲,可算作是一种虚伪。
厉永孝那时还年少,和他没交集,也没见识过他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虚伪。反正现在的秦青山,已经沦为了一个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亡命徒。
正像那个李思成。
就这样,厉永孝冷不丁的发现了秦青山和李思成的共同点。
“如果真是他的话,那他找李思成干什么?李思成除了杀人之外也没别的本事,难不成是……”
厉永孝想得出了神。李思成可以很轻易的接触到程家所有人,如果秦青山能搬动他这尊煞神出手,那么简直可以一下子灭了程家满门。
当然,这么干的后果很严重。但亡命徒是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忽视的,简直可以归于精神不正常人士。这种人真发了疯,还管什么后果不后果?
李思成那一夜杀回绑匪窝里、一身血的将二小姐救回家时,他事先想后果了吗?
想到这里,厉永孝的心脏跳得激烈起来。垂眼望向自己的右手,他试着攥了攥拳头,拳头很松,打不疼人,但是无妨,他不和疯子硬碰硬。
“我们这些人不知道李思成的真面目,但秦青山或许知道。”他又想。
一旁的电话机忽然铃声大作,震得他一哆嗦。他起身走去接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个陌生声音,指名要找厉永孝先生。
那声音是日租界一家烟草店的伙计,伙计说厉先生所定的那一盒子顶级烟草已经到货了,有时间请去取货。
厉永孝连连答应下来,然后立刻叫来汽车,出门前往日租界。
距离他给高桥治发去密电,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高桥治那边一直没有动静,而他忙着盯李思成和林笙的梢,也已经没了耐心再去等待对方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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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租界那爿小烟草店的后方库房里,厉永孝坐下来,打开了一封信。
高桥治回复给他的并非电报,而是专门派人从北到南、给他送来了鼓鼓囊囊的一封信。信封里除了装着信笺之外,还有一幅肖像画,画上的人用黑布蒙面,只露出了眉眼与一半额头。高桥治手下有个特务,曾说李思成那张脸似曾相识、酷似一名刺客。于是高桥治花了许多的时间,费了不少的力气,找了好几名画师,根据那特务的回忆来画了刺客肖像。
特务的语言很不精准,甚至对那刺客的记忆也不清晰,所以每个画家画出来的面孔都不一样。为了尽量得到一张准确的面貌,几名画师和那特务反复核对,这最后的成品,几乎是他们联合创作出来的。
而厉永孝在库房的电灯下长久凝视着那幅画像,看画中人的眉眼真像李思成。
放下这幅画,他再一次展开了那沓信笺。方才他已经读过了一遍,现在他凝神再读第二遍,要把高桥的言外之意一并咂摸出来。
咂摸完毕之后,他把那封信交给库房门口的伙计,眼看着那日本伙计将信凑上油灯、烧成灰烬。那幅画像则是被他折了几折揣进怀里。起身对着伙计点点头,他告辞离去。
从信中内容来看,高桥治似乎对他的成绩有些失望,于是决定亲自出手,倒要查查这个李思成是何方神圣。古川大将去年死于天津,那么高桥治就从天津开始查。
第92章 回来
离开烟草店后,厉永孝去了程公馆。
自从程心妙送出支票让他回家“休息”之后,他就乖乖的留在家里,再没有见过她的面。
不能说是怄气,他不过是她的手下人,奴才一流的东西,没有对主人怄气的资格,可又确实是有怄气的成分。
若是到了生死关头,她牺牲了他去求生,那他不会介意,真到了非得为她而死的地步,他也不是不能死;可在这太平岁月里,他看不得她去巴结别的男人。
何况那男人还是他的仇人。那男人欠他一只右手。
坐在家里的时候他怄气,可一旦走到大太阳下,他就忍不住调转方向,让汽车把他载去了程公馆——希望自己扑个空,害怕自己一见了她,又要百感交集。
结果他刚一进程公馆的大门,楼上窗后就传来了程心妙的声音,她那声音也没有喜,也没有恼,也不像是隔了很久才和他相见,平常的就像往昔无数次见面时那样,毫无感情的大喊“阿孝,阿孝”。
他闻声抬头,就见她站在二楼一扇敞开的窗内,外面阳光明媚,她身后的房屋却阴暗。穿着一袭白色长裙,她的长发中分披下,两道长眉仿佛直接插进了头发里,眼眶空落落的凹陷下去,她的大眼睛落在了阴影里。她大概也知道自己气色不大好,所以涂了口红,但那口红没有给她增添多少血色,只让她看着像是上了浓妆。
抬起左手向她招了招,他迈步走入西楼,等他进入客厅时,她也下楼走过来了,见了他便道:“你瘦了好多。”
厉永孝下意识的抬手摸脸:“是么……二小姐好像也瘦了。”
她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嗯。”
他坐到了她斜前方的单人小沙发上:“身体不舒服?”
“也不是生病。”她对他倒是不敷衍,他关切的问,她也认真的答:“全是天热加糟心闹的。”
“出什么糟心的事了?”
她朝着东楼的方向一抬下颏。厉永孝会意:“老爷子又交给他新生意了?”
“没有。他连乘风那几艘轮船都调度不清楚呢,还敢给他别的?爸爸又不傻。”说到这里,她咬咬牙,也不想当着外人的面骂自家大哥,但将一口银牙咬了又咬,她还是感觉太不解恨,一挺身站了起来,在厉永孝面前来回的走:“他能这样给我捣乱,完全就是凭他是个男人!他若不是哥哥是个姐姐,爸爸早把她嫁出去了!爸爸也是的,这样的儿子还有什么栽培的必要?我看他就是想用大哥来制衡我,怕我早早的替他管了家,他会说了不算。真是的,对亲生女儿还搞这套把戏!”
厉永孝听出来了:还是程英德惹了她。
“这些天我没来,大少爷到底是干什么了?”
她停在他面前:“我也是前天刚得的消息。原来他背着所有人自作主张,又调用了三艘货轮去运他那些破药!害得高桥治直接发急电给我,说是他那边的烟土全积压在了码头、我们那边没有轮船过去接他的货,预计送去的劳工也全不见踪影。”
说到这里,她又烦躁起来:“就算我们程家厉害,可日本人也不是吃素的。现在我们和他们是互相成就的关系,我敬他一尺,他敬我一丈。可我要是言而无信,说合作而不合作,把他们晾在码头那里傻等,你信不信他们很快就会翻脸、去寻找新的伙伴、新的代理人?”
厉永孝站了起来,下意识的想要安抚她。但她一转身走了开,以厉永孝和沙发为中心,又兜起了圈子:“日本人对我们程家有忌惮,可即便是在上海,他们也未必就一定不是我们的对手。当年爸爸和那个什么秦老头子斗的时候,最后不还是靠了日本人的帮助?爸爸总说五湖四海皆兄弟也,现在他把他的日本兄弟交给了我,我若是把他们全得罪跑了,那还让我怎么去面对爸爸?”
厉永孝见缝插针的说了一句:“大少爷是爱国的,对日本人有看法。”
“他爱个屁!”程心妙越走越快:“他其实并不是对日本人有看法,他是对我有看法!他就是想标新立异,想要显得他能做出新事业!他的新事业就是和个傻婆子合伙卖假药!”
她狠狠一跺脚:“简直是自甘下流!爸爸还在那里装聋作哑,大概是还以为他真能做出点什么成绩呢!”
厉永孝连忙走到她跟前去:“你骂归骂,别扯到老爷子身上去。”
她也知道自己失了言,双手紧紧攥着裙摆,她颤巍巍的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来。
“我知道。”她的声音低落下去:“这话我也不会对着别人讲。”
“老爷子现在也是忙,我听说他一直是在追查那天绑了您的绑匪。绑匪是当年秦家的人。”
“秦家的人不是已经死绝了?”
“有个干儿子还没死。”
程心妙对于秦家的复仇记没兴趣。
树大招风,她认为自己招人绑招人杀乃是理所当然之事,谁让她是程静农的女儿?这是她为了程二小姐这个身份、应付的代价。
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她不看厉永孝,单是恶狠狠的对他发牢骚。偌大的客厅忽然缩小成了汽车车厢,时光也向前倒流了好几年,汽车里只有充当汽车夫兼保镖的他,和提着书包逃出校门的她。真不爱读书,上学是受罪,可这牢骚她能向谁发去?她只有阿孝这一个最好的听众。于是她说着,他听着,车内装满了鸡毛蒜皮的小烦恼,那烦恼全是多年之后可以微笑回忆的那种。
于是厉永孝望着她,出了神。
她也怕隔墙有耳,所以很听劝,不再提她那父亲,但是话锋一转,她又迁怒到了她大哥身边那个“傻婆子”身上。
要是没有林笙撺掇,她大哥那个榆木脑袋,想破头也想不到会去贩什么药。
在得知李思成和林笙是假夫妻之后,她原本已经单方面的饶恕了林笙。
在这一方面,她像她的父亲,承认人是要有隐私的,也容许人保留一点无害的秘密。所以她可以对着林笙的黑历史睁一眼闭一眼,况且保林笙也就等于是保李思成。他要过他的“太平日子”,她便成全他。
“都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现在看来,这话不假。”她说:“林笙那个蠢女人加上大哥这个傻男人,居然也能给我捣这么大的乱。”她骤然抬眼看向厉永孝:“我总觉得大哥对林笙有意思。大嫂死了这么久,他既不张罗着续弦,也不见他在外找女朋友,唯一和他来往密切的女人,就是那个林笙。这两个又傻又坏的东西如果凑成了一对,那好了,我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厉永孝笑了,听她说话有孩子气,气狠狠的调子也很可爱。
“二小姐,稍安勿躁——”
“少说漂亮话了,好像你多有涵养似的。”
厉永孝简直笑得要忍不住,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现在他面前的程心妙最多不会超过十六岁,而他永远爱那个从中学校园里抡着书包跑出来的二小姐。
“二小姐,我的意思是,老爷子现在对您和大少爷是无为而治,一是他忙着追查秦家的人,二是,我猜,这也许是个考验,看看您和大少爷,哪一方更占上风。所以您还得釜底抽薪,把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了才行,非得这样,才能对日本人和老爷子交差。”
“你还真有点学问,一句话用了两个成语。”
“凑巧了,我只会这两个。”
“要想釜底抽薪,就只能是停了那桩药品生意。可现在乘风是大哥的,我说了不算。我直接让大哥收手,大哥肯听才叫见了鬼。”
“那这生意本身,有什么问题吗?”
“你看大哥那个劲头,就知道肯定是没什么问题。反正他的目的就是赚钱嘛,只要钱能赚到,那还能有什么问题?”
厉永孝沉默了片刻,忽然一摇头:“二小姐,问题这东西,没有可以造。”
“我造什么?”她盯着厉永孝:“我去警察厅告发我大哥贩卖假药?还是让记者在报纸上写文章揭露他,说就因为他忙着卖假药,耽误了我用轮船给日本人运烟土和劳工?”
“不是不是,您消消气。”她一怒,原本就翘的上嘴唇翘得越发高了,是红嘟嘟的小嘴巴,让他又想看、又想笑:“这生意共有两端,大少爷这里是终点,我们动不了,但是起点那边不是还有个吴连吗?我们可以让高桥治去扳倒吴连。原本吴连在那边也是日本人的眼中钉,就算我们不说话,日本人迟早也饶不了他。”
程心妙愣了愣,随即深深的一点头:“对哦,正好高桥治上次办事办得虎头蛇尾,这回也应该让他再出一次力气。阿孝,你现在休息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