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下午,他按照上午商议的内容,离开这座老宅,另在一户空置许久的人家里,往程公馆打去了电话。打完电话他即刻离去,怕程静农通过电话局,一路查到这里来。
到此为止,一切还都在按照林笙夜里和严轻制定的“对策”发展。
对于这个“对策”,严轻自知不曾出谋划策,其实作主张的完全只是林笙一人。直直的看着她,他心想她很聪明——聪明,而且心胸宽宏阔大,对待什么烦恼都能一笑了之,他扛不住的风浪,她扛得住。
林笙发现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便问:“看什么呢?我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没有。”他答:“我是在想,你比我强。”
“不敢当。从你我相遇那天开始到现在,我们所做的这些事情,你我全有功劳,没了哪个都不行。”
她一口气将水喝干,忧虑归忧虑,但也有几分豪气:“接下来就看程公馆那边的戏要怎么演了。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撑过这个月就算赢!”
*
*
程公馆现在还是风平浪静。
程静农虽然被秦青山那个电话勾出了满腔疑惑,但他还是按照计划下午出门,把应办的几件公务处理清楚,入夜时分才回了家。
程心妙怀着满腹心事,半天没有出门,但她也没有去给厉永孝通风报信。不是责备厉永孝放着太平日子不过、非要找李思成的麻烦——她真喜欢李思成,可只要厉永孝当真忠诚于她,那么她就绝不会把恋爱放到情义上头。
但如果厉永孝当真背着程家、自行其是的话,那他就不是她的阿孝了,如果他该死,那她就得让他死了。
是是非非,现在还不能定。所以见父亲在楼前下了汽车,她立刻迎了上去:“爸爸,您怎么才回来呀?我一直等着您呢,天都黑了。”
程静农问道:“等我做什么?”
“去医院看阿孝呀。”
当着身边众人,程静农恍然大悟:“是了,阿孝也是可怜,伤成那个样子,身边也没个亲人照顾,我闲着也是闲着,应该过去看看他。”
他转身坐回了汽车,程心妙也立刻钻进车内,挨着他坐了下。等汽车发动,她知道车内的汽车夫和保镖都是父亲的心腹,这才大胆说道:“爸爸,如果阿孝真犯了错,您打算怎么处置他?”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阵寂静过后,程静农问道:“舍不得啦?”
程心妙看着前方汽车夫的后脑勺,摇摇头:“不会。”
隔了一会儿,她忽然说:“秦青山说这种话,肯定是想要借刀杀人。秦家八口是阿孝埋的,而他狗急跳墙,找不到您,他就对别人下手,能害一个是一个。”
程静农依然平静:“是的。”
程心妙不再多说。距离医院越近,她越感觉心惊。她非常的想做个和事佬,但她又是一个字都不能再多说。
她牢牢记着自己是“有父风”的程二小姐,如果她父亲是狠毒无情六亲不认的,那么她就也一定要狠毒无情六亲不认。
差一点都不可以。
这时,汽车缓缓停下,正是路途禁不住走,医院已经到了。
*
*
在三楼上的一间高级病房里,程心妙随着父亲,看到了趴在床上的厉永孝。
吗啡针早已失了效力,那东西又不能无限制的使用。厉永孝受尽了皮肉伤痛的折磨,一直不能沉睡,煎熬得他神昏力竭,只能半闭着眼睛微微的喘。忽见程氏父女来了,他受宠若惊,强挣扎着要欠身:“老板,二小姐,你们怎么来了?”
程心妙想用眼神给阿孝打个暗号,让他心里有个准备,然而程静农这时已经开了口:“阿孝啊阿孝!”
他上楼时还是神色如常,这时忽然换了痛心疾首的激烈语气,听得程心妙都是一惊。他抬手指了指厉永孝,怒道:“你贪小便宜,我不怪你,你是穷小子出身,自然容易见钱眼开;你为了一点小便宜、背着我胆大妄为,我也不怪你,你要是没有这份胆量,也没有机会到我手下做事。可你为什么偏要在这件事情上发昏?你不知道我和秦家结的是血海深仇吗?瞒着我把秦家的活口全留下来,你是什么意思?”
厉永孝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魂飞魄散的望着程静农。程心妙看他瞠目结舌,认为他一定是被父亲吓了住,不过他是机灵的,一定会很快反应过来,做出一番得体的应对。
可无论是病房里的她,还是十几里地外的林笙、严轻、张白黎、秦青山,都没猜到厉永孝竟是真的心中有鬼。
心中有鬼的厉永孝一听到程静农那番话,就有了祸到临头的惊惧。他的第一反应是否认,可又害怕老板已经掌握了确实的证据,第二反应是反问“您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然而也还是不敢——他怎么敢反问程静农呢?
于是,他张开嘴,颤声答道:“老板,我错了,当时是我怎么也凑不齐足额的劳工,又想八个人也能凑成一批顶数,横竖活埋了是死,卖出去他们活不了多久、也一样是死,所以就一时糊涂,欺瞒了您和二小姐。”
此言一出,程静农和程心妙全愣了。
程静农方才做那怒目的样子,本是要“诈”厉永孝一下子,如果厉永孝或痛哭流涕或指天发誓的否认,那么这事就算了。可他没想到厉永孝居然一下子就全盘承认下来。
他对秦家下的是斩草除根、灭绝满门的命令,为的就是永绝后患,不要让秦家的子孙后代,伤他程家的子孙后代。可没想到对于这样一道严肃的命令,年轻的厉永孝竟敢阳奉阴违。
还不是放了一个两个,是八个全卖了、全没杀!
“你——”他真动了气,咬牙质问:“你怎么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死呢?”
厉永孝面如白纸,口舌哆嗦:“老板,他们会死的,一定会死的,送过去的人不是都死了吗?否则高桥治那边也不会接二连三的催我们给他运人过去。我这么干没别的用意,只是想把劳工生意做好,您可以去查。如果您查出了我当初是故意要给您留后患,是故意的要害您,那您毙了我,我没怨言。”
程静农瞪着他,脸色渐渐恢复了平静。
“我信你。”他说:“私自勾结高桥治的胆子,你有;但是故意害我的胆子,你目前还没有。”
厉永孝怔怔的看着他,感觉到了新一轮的恐惧——他什么时候又“私自勾结高桥治”了?他原来接触高桥治是为了替二小姐做事,近期接触高桥治则是为了调查李思成。没有一桩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利,这罪名是怎么来的?
他惶惑着、怔忪着,脑筋还没有转过这个弯来。出于本能,他抬头望向了程心妙:“二小姐,您帮我说句话,帮我向老板解释解释。是我一时糊涂昏了头,可我发誓我真的没有二心……”
程心妙恨不得一眼把他瞪成哑巴,心说爸爸正在气头上呢,你这个傻子怎么还忙着争辩?你先闭嘴好不好?
然后她小声说道:“爸爸,您息息怒吧。要罚他也不急在这一时,等他的伤好些了再说嘛。”
程静农答道:“我看他也是昏了头了。”
然后他向外走去,程心妙向厉永孝丢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先别慌,此事还有缓,紧接着也转身跟上了父亲。
第105章 昏头
厉永孝下床走出一步,随即瘫坐在了地上。起初他头脑中是一片混乱,似乎满脑子都是念头,其实又是什么都没有想。
乱了一阵子之后,他慢慢静了下来,思想也开始有了条理。
那都是三年前的旧事了,知情人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三个,其中两个在大街上打架打死了,一个回了乡下老家奉养老母、再也没回来。
那又是谁向老板告了密?
一颗心忽然翻了个跟头,他出了满头满脸的冷汗:也可能根本没有谁去向老板告密,老板只不过是听了一点风言风语,故意的“诈”自己一下子。可自己心虚气短,一见老板发怒,竟是不打自招,该说不该说的全吐了个干净。
自己说多了,起初就不该提什么高桥治,后来更不该傻乎乎的担下罪名。其实他哪里有什么坏心?他无非是那时年轻——他年轻,二小姐也年轻,两个人刚从老板手中接受了一爿事业,所以二小姐要强,他比二小姐更要强。日本人欲壑难填的要劳工,而他凑不足数目,只好四处的搜罗那能送上货轮的活人。数目凑齐了,他就交差了,他能交差了,成绩算在二小姐头上,二小姐就也可以扬眉吐气了。
所以三年前他没存什么坏心眼,三年后他也没勾结什么高桥治,他冤死了!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就抽自己的愚蠢与多嘴。可右手软绵绵的没力气,他不知道这只手还能不能抽得动嘴巴。咬牙忍痛爬了起来,他想自己不能坐以待毙,自己这就去找二小姐,二小姐在老板那里是有地位的,她说话,老板会听。
*
*
厉永孝不顾伤情,强行出了医院。他知道老板清理门户时会有多么的雷厉风行,所以他一分钟都不敢再等。而现在尽管已经是夜里,但程公馆向来是爱过夜生活的,现在他去找二小姐,时间应该是正合适。
离开之前他还特地的洗头刮脸,想要给二小姐一个好点的印象。他知道二小姐讨厌脏丑的东西、和人。
而在他强挣扎着回到程公馆时,程心妙正陪伴着父亲吃宵夜。行为不端的是厉永孝,不是她,可因为厉永孝是她的人,所以她也感觉脸上无光,也不敢随便的离开——不是怕父亲挑理,是怕大哥趁虚而入,溜到父亲面前说她坏话。
那榆木脑袋虽然做人做事都是毫无建树,但程心妙越来越感觉他像某种安静阴险的存在,仿佛蛇,自知和她正面战斗没有胜算,所以蜷缩在乘风轮船公司的深邃缝隙里,等待着咬她一口的机会。
原来倒也没这么像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像起来的?哦,是从林笙到来之后。林笙给他介绍了那笔药品生意之后,他渐渐开始觉得自己也能做点什么了,就不甘心继续当他乖乖的榆木脑袋了。
有人无声的走了进来,停在程静农身旁,没说话,只溜了程心妙一眼。程心妙不动声色的任他溜着。他是程静农的随从,名字叫阿才。
程静农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葡萄酒:“说吧。”
阿才低声说道:“老板,林小姐那里今天没有异常,也没人出门,只在刚才来了一位客人,就是常去她家的那个张经理。张经理开汽车到了她家大门外,没进去,林小姐走到门口和他说了几句话,那人拎了两只篮子送给林小姐,然后就开汽车走了。”
“篮子里是什么?”
“香蕉。”
程心妙慢慢咀嚼着,没想到父亲对林笙的监视不但始终没停,而且如此细致。
程静农不置可否,让阿才出去了,然后解释似的,抬头说道:“李思成没对我们做过什么,还救过你两次命,我不便对他动手。但我确实是不放心他,只能是时常盯一盯。如果他确实是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不做什么,那么就算他身怀绝技、来历神秘,也没关系。”
程心妙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话。
程静农又道:“你要玩找别人玩,不要想李思成。我有眼力的,那人一看就是个危险分子。”
程心妙点点头:“嗯。”
程静农吃了个七分饱,不吃了,拿起餐巾擦了擦嘴:“我一直认为我们的人,尤其是阿孝,肯定是没问题的,有问题的是李思成,阿笙我也不敢担保。我还想早一点把问题找出来,尽量体面的把它解决掉。没想到查来查去,人家那边没怎么样,我倒是先查出了阿孝的毛病。”
他又道:“别的小便宜,手下人占就占了,只要他领你的情就好。心胸宽广嘛,不拘小节嘛。但是绝对不能养出阳奉阴违的家贼来。”
程心妙也擦了擦嘴:“爸爸,您真的认为阿孝是坏人吗?”
“你怎么想?”
“我觉得他是把事情做坏了,但他的心肠没有那么糟糕。他只是不够精通人情世故、没有把握好和高桥治交往的分寸而已,还谈不上要和谁勾结。再说日本人就算勾结我们家里的人,也犯不上找阿孝,阿孝那点势力算什么呢?”
程静农答道:“听出来了,你这是要为阿孝说话。可阿孝若是问题小,李思成的问题就大了。除非阿孝疯了,白天说的都是疯话。”
“阿孝也许真的就是乱咬,秦青山是我们家的敌人,李思成是他自己的仇人,他就把这两个捏到了一起去。您不知道,李思成下手狠极了,他废了阿孝的右手。”
程静农笑了笑:“你到底是向着哪个?”
“我不会为了偏爱李思成,就坐视阿孝枉死;也不会因为阿孝原来是个好的,就对他无条件的相信。”
程静农思索了一番:“如果说阿孝对李思成纯粹全是诬陷,那他不该诬陷得这样拙劣,明明一点证据都没有,硬着头皮非说李思成和秦青山是一伙,如果说阿孝没有诬陷李思成,那李思成的行为又说不通——一边冒死救你、一边冒死害我,这叫什么道理?说他是要借着救你来接近我?更不对了,我看他对于全人类都是拒于千里之外。不要说他接近我,就算是我想主动去接近他,都不能够。”
说到这里,他皱起了眉头:“非常蹊跷。”
可就当这时,阿才又来到了餐厅门口:“老板,二小姐,厉永孝回来了,想见二小姐。”
程静农抬头望了房门:“他说的?”
阿才在门外回答:“他悄悄说的,没想惊动您,是我在楼下听见了。”
其实还有内情:亲耳听见的人不是阿才,是徘徊未眠的程英德,但程英德把这事转告给了阿才。
程静农转向女儿:“找你说情来了,你怎么办?”
程心妙恨不得一脚把阿孝踹回医院里去——她不是让他老老实实先躲在医院里养伤兼避风头了吗?他猴急什么?爸爸现在的情绪刚好了些,在理智上也将要饶了他了,他可好,迎着枪口又堵了上来!怎么着?他这么急三火四的,难道还想逼着爸爸原谅他不成?
说他不懂人情世故,他还真糊涂上了!
“我不见。”她答,故意把话说给爸爸听:“正好让他怕上几天,吃吃苦头。”
阿才领命而去。程静农则是告诉女儿:“阿孝的生意,你先接手。年轻的时候,多亲手做做事,不要懒散。”
程心妙点点头,答应了,但是不能白答应:“爸爸,有个问题。现在轮船公司归大哥管,大哥总是给我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