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15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这时候,她看见了从破窗里照进来的一大片月光和月光里一个白花花的光身子。

封二见这身子比自已老婆白得多,一时兴起,便脱掉裤子上去了。

在进入的一刹那,那女人睁开了眼。

封二羞羞地道:“费二哥叫我捎个信,他过几天才回来!”女人“扑哧”一笑:“你就这样捎信儿呀?”封二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赶紧将脸扭到一边继续做他的事,做完事就走了。

那女人既没留他也没起身送他,依旧白花花地躺在那里……这是封二平生唯一的一次艳遇。

就这么占了别人的老婆,每次想起来,封二都有着一种隐秘的快乐,同时也有着一丝暗暗的歉疚。

但总起来说快乐还是占上风的。

今天,他将自已的犁铧插进别人种了多年的土地,一股难言的快乐又荡漾在心头。

于是,他扬起脖子,高声喊起了被鲁南庄稼人称之为“喝溜”的吆牛号子:“哟嗬嗬嗬嗨哟嗨哟嗬——,哟嗬嗬嗬嗨哟嗨哟嗬——!”

喊过一遍,觉得意犹未尽,便接着再喊。

喊到第三遍上,他觉得身后地边的路上走过来一个人。

那人说:“二叔,你耕这地,想没想过是替旁人耕的?”

封二回身一看,那人竟是地的原主封铁头。

封铁头下决心要在天牛庙闹农会了。

他首先找到姑家表哥封木匠,拿出蒋先生发给自已的三角木牌儿,让表哥照着做一批。

封木匠便依样画葫芦,用一些边角料给他做了半麻袋。

铁头背回去,便开始发展会员。

发展的第一批是他小时一块儿上山拾草的五六个伙伴。

那时一帮光腚虫子不知愁,拾一会儿草便在山上疯。

他们常玩的一种游戏是学羊顶仗:两个小孩趴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撞脑壳子。

铁头之所以叫铁头,就因为他在孩子堆里头最硬,谁也撞不过他。

这帮人眼下大都成了家,都是些锄地户子。

一听铁头要领他们争永佃权,立即表示愿干。

铁头便一人发了一个三角木牌给他们。

想想上面还应刻名字的,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能认得蚂蚁爪子,便说:“名字就免刻了,反正谁有木牌谁就是会员!”

有两个人这时手拿木牌表现出忐忑。

铁头问他们为何,他们说想起了自已还是青旗会的会员,是宁家大少爷手下的。

当时觉得青旗会使枪弄棒地怪好玩,就入了,如今再入农会跟财主家作对,这合适吗?铁头也觉得这是个问题,说:“你们想想吧,反天只能入一边!”这两个人想了想,一个要舍青旗入农会,一个要留在青旗会里头。

要留青旗会的这人说,宁可金已经答应他,要让褚坛主给他装身,让他成为杨二郎。

铁头便没强求他,将他的三角木牌收回作罢。

以这几人为骨干,铁头在锄地户子中加紧发展起会员。

他存放家中的三角木牌两天内去了三分之一。

在此过程中,几个骨干也崭露了头角。

其中有两个是最坚决的,一个是封从青,一个是费百岁。

他们两人的地今年都被东家抽掉,正窝了一肚子火。

这个时候,一个称呼也在村中流传开了,说铁头正在组建的是“土蟮会”。

究其原因,是封木匠在三角木牌上刻的犁过于粗疏,弯弯曲曲恰似一条蚯蚓。

铁头对这些也无心郑重更正,说:愿叫土蟮会就叫,反正有咱的地种就行!

在农会会员发展到五六十号人的时候,铁头组织了第一次公开行动。

他也捡了天牛庙逢集的日子,约定这天都到村前铁牛旁边集合,然后一起去找宁学祥。

按铁头心里的意思,是应该先去费左氏家中的。

他要给这个老寡妇一个下马威,让她看看抽了他的地所带来的直接后果,并让她当面答应将抽回去的地再还给他。

但他又想,这样做未免让他的部属看出太顾自已。

再说,打蛇打头擒贼擒王,宁学祥是天牛庙的首富,而且最爱随便抽地,还是先找他为是。

当天牛庙村前集市上来人已多,那个紫黑色的铁牛有三分之二的身躯沐浴在早春阳光里的时候,农会会员已经在那儿站了一片。

这时,一些本村和外村的人向他们指指戳戳:“看,土蟮会!土蟮会!一帮土蟮!”这把一些农会会员激怒了,封从青肚子一挺大声骂道:“土蟮?土蟮是拱你娘的×的!”

封铁头见人到得差不多了,便招呼会员们住村里走。

这帮穷汉没有一人有好衣裳穿,全是露着灰色败絮的破棉袄。

至于下身,有人连棉的都没有,只穿几条套在一起的破单裤。

随着这支队伍的出现,村街两边很快聚满了看热闹的人。

走过两条街,便是宁学祥的家。

一转过墙角,农会会员们都吃了一惊:只见宁家那个高高大大的门楼前边,宁可金正带了几十个青旗会员站在那里。

那些人的手中,有木棍,有枪攮子,有大刀片,还有十来杆钢枪。

农会的队伍中,立马有几个人溜了出去。

他们拱进街旁的人堆里,转回身来当看景的没事人,有的还叫:“哟,铁头这些人是要干啥呀?”

铁头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回与宁家人面对面说事,看看今天又是这么个阵势,心里也有几分怵。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领着已经变得薄弱的队伍走上去了。

他向宁可金说:“我要找老爷!”

宁可金却不理睬铁头,他向部下们一扬下巴颏:“练!”于是,青旗会员们便“嗷”地一声操起家伙瞪起了眼。

这一下,将大部分农会会员们吓得掉头就跑,最后只剩下了三五个骨干。

然而青旗会会员们并没向他们动手,只是走出了一些刀枪手在那里捉对儿假打,人叫铁响的。

铁头看看这场面,再看看自已身边,觉得实在没法再继续行动,便与几个帮手红着脸离开了这里。

当他拐过墙角时,他清楚地听见了宁家门口青旗会员们的一片欢呼。

封铁头回到家,让一肚子火憋得厉害,又将老婆捉过来狠狠地揍,傻挑还是哭叫着求饶:“俺不敢啦!俺不敢啦!”打了几下,铁头也觉得自已太过分,便扔下傻挑趴到床上喘粗气。

他娘坐在那里,望望儿子,腮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自从儿子开始在村里发那三角木牌,她就多次劝儿子甭去干那鸡蛋碰石头的事,可儿子不听。

今天儿子果然没干成,她不知该怎样劝他,只好在那里默默地流泪。

坐到中午,女人听见东院封二父子俩从地里回家了。

封二显然已经知道了铁头的失败。

这个几天中一直在隔墙窥探铁头动静的老汉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将声音格外提高,吩咐老婆:“快给牲口拿草来,一过晌再去耕地呀!”铁头娘气愤不过,走到院里摸起一根棍子就去猪圈里捶猪,捶得那头半大的瘦猪一边逃窜一边叫唤。

傻挑看见了十分兴奋,跑过去向猪传授经验:“快说我不敢了!快说我不敢了!”

到了下午,更为严重的情况发生了:上午跟随铁头去宁家的费文田的老婆来了,哭着说宁家已经告诉他们,因为费文田参与闹事,把他家种的地给抽了。

说到这,那女人满腔悲愤:“你看看,本来还有地种,这一闹腾倒闹腾没了!铁头,这事是你惹下的,俺断了粮路你得管俺!”说着说着又来了三个女人,她们和费文田家是同样的遭遇。

这几个女人异口同声埋怨铁头,并要铁头管他们的吃。

说完,几个女人便起身在屋里搜索粮食。

见墙角有几罐糁子,一人抱起一罐就走。

铁头娘慌了,大哭着去阻拦:“俺就那些粮食呀!拿走了俺一家人咋办?”但几个女人执意不听,仍抱着罐子不放。

铁头对娘说:“你叫她们拿去吧!”铁头娘将手一松,遂坐到地上大嚎不止。

封铁头在家里躺到第二天,一直没吃没喝。

最后,他找出蒋先生发给他的三角木牌,对娘说:“我找蒋先生去,我就不信我扳不倒宁家!”娘拦住他道:“你趁早算了,你弄不过人家的!你看家里断顿了,还不快找人家干点活,挣点塞肚子的?”铁头看看空空的墙角,思忖了片刻便去看傻挑腿边。

那儿,他两岁的儿子坷垃正拽着娘的袄襟喊饿。

这天下午,封铁头托宁学诗牵线,将坷垃当给了王家台的王成任家。

王成任五十多岁却没有儿,他与宁学诗讲妥,小孩放在他家,当期两年,当银三块,到期要还五块。

如两年后还不上,坷垃就改成王姓给他做儿。

宁学诗回来一说,铁头便答应了。

当即与王成任见面写契,拿来银钱,然后让王成任到家领孩子。

将坷垃往王成任手里交的时候,铁头娘躲在屋里没出来。

傻挑不知是怎么回事,见儿子在王成任怀里直挣扎直哭,笑嘻嘻地劝道:“叫老头抱抱!叫老头抱抱!”直到晚上去了床上,她觉得怀里发空,这才想起儿子没回来,便向男人反复说:“俺要坷垃。

俺要坷垃!”铁头狠狠地道:“坷垃叫毛猴子叨去了!”傻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便下床要出去找。

铁头厉声道:“你敢出去,我揍扁你!”傻挑便不敢了,老老实实回到了床上。

然而她这时发现男人脸上湿漉漉的,立即破涕为笑:“大男人淌眼泪,不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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