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他不知道爹现在为啥这么兴奋。
几天前爹听说宁学祥家闺女叫马子架去,就赶紧揣了多年攒下的十二块钱去买地。
按说十二块钱是买不到一亩的,爹却说一定能买到,因为宁家急着用钱那地肯定便宜。
不料宁家没打算卖,不但让老头的计划落了空,还挨了宁学祥的一顿臭骂。
把钱重新装进坛子埋到墙角之后,老头子一连几天打不起精神,不知今天他高兴个啥。
这时,爹忽然抬脚往外走去。
走过大脚的身边,爹讨好似地瞅着他说:“俺去找你花二妗子呀!”大脚说:“干啥?”爹道:“给你说媳妇呀!”然后就弓着腰急急走了。
大脚看看爹的背影,去墙边放下木锨,自语道:“白搭!”他因为自已长了个大脚,爹娘几年来多次找人说媒都不成,便对自已的婚姻失去了信心。
这时,娘搭话了:“大脚,你知道你爹叫你花二妗子去说谁呀?”
“谁?”
“宁学祥家大小姐!”
大脚立马愣住了:“她不是叫马子架去了么?”
娘说:“今黑夜跑回来啦。
你爹刚在街上听说这事,就回来跟我说要找你花二妗子!”
大脚十分吃惊。
他吃惊的不是宁家大小姐的归来,而是爹的异想天开。
没想到,一心想去宁家捡便宜的爹,这回又盯上了人家的闺女。
那绣绣是在马子窝里过了好几天,可是再怎么样人家也是财主家的小姐,能看中咱家看中咱这个大脚?嘁!大脚在心里笑了一声。
他见水缸快见了底,便拾起钩担挑水去了。
水井在村子的中央。
在走过几个街口时,他听见在街头闲站的人们都在小声说宁家的事。
有人一边说,一边掩饰不住那种幸灾乐祸的神情:“听说,身下的席,一夜就蹬烂一领,人都成了烂狗肉啦!”从这话里,他明白了一些什么,于是就心跳脸热。
挑第一趟水回来,爹正坐在堂屋抽烟,脸上还保持着那股兴奋。
他对儿子说:“你花二妗子答应去说了,这阵子已经到宁家啦!”大脚气恼地道:“俺不要她!”封二对儿子说这话感到很惊讶,问:“为啥不要?”大脚道:“街上的人都讲,绣绣成了烂狗肉啦!”封二把大腿一拍:“放屁,再烂也是肉,也比那地瓜干子强!等着看吧,你娶了她,要多大的福有多大的福!”大脚知道自已拗不过爹,就一个人去了自已住的东厢房,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只听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是花二妗子的嗓音:“他姑夫,成啦!成啦!”
封二老两口跑到院子里,都惊喜不已:“是吗?哎哟哎哟!大脚,还不出来谢你妗子!”
大脚没想到这事还真成了,正要起身,爹娘和花二妗子已经到了他的屋里。
花二妗子瞅着他说:“你个小私孩子,怎这么有福!”
这时花二妗子就讲了宁家的情形:绣绣从山上回来后粒米未进。
田氏叫李嬷嬷做了一样又一样,样样都是绣绣平时喜欢吃的,但哪一样端来绣绣也不吃,田氏往她手里塞筷子像塞长虫一样艰难,一样样的饭菜都完封不动摆在床前桌子上像是供神。
花二妗子去时,苏苏也从费家回去了,可是她劝绣绣也不听。
田氏无奈,就把老爷又叫来。
宁学祥一进绣绣的屋就气哼哼地道:“不吃饭?咋不吃饭?”绣绣这时睁眼道:“你不要你闺女了,谁还吃你家的饭!”宁学祥说:“不吃饭就饿死!”绣绣说:“死了就称你的心了,可俺偏不死!”她瞅着花二妗子道:“二嫂子,你不赶紧给俺找个主?”花二妗子脸上一喜,急忙说:“行呵行呵,大小姐找啥样的吧!”绣绣道:“找啥样的都行,孬好俺不嫌!”这时,花二妗子就讲了她的来意,绣绣说行,立马下床就要跟她走。
田氏和苏苏急忙拦住她。
田氏说:“绣绣,你找主不是不行,可不能说走就走,咱得挑个日子!”绣绣苦笑一下道:“俺如今连猪狗都不如了,还讲究个啥?说实在的吧,俺饿了,想赶紧找地方吃饭!”听了这话,田氏和苏苏就瞅着一桌子好饭好菜哭。
花二妗子道:“你赶紧走也行,可是俺总得先跟封二家说一声。
你等一会,我去打个招呼,立马回来领你!”于是花二妗子就急急回来了……听完这些,封二立马问:“哎,她家陪送啥?”
花二妗子一拍巴掌:“咳,甭提啦。
她娘说这事来,老爷还咬咬牙给她十五亩地,可是绣绣不要,死也不要!”
封二道:“噢,没陪送啥呀?没有陪送咱还要那个破货做啥?不要啦不要啦!”
花二妗子道:“不要啦?那俺去回话!”说着就要走。
封二老婆说:“他妗子你先甭走。
没有陪送就不要了,这算啥事呢?大脚呢?大脚你说要不要?”
大脚低头寻思了片刻,然后把头一抱狠狠地道:“要!”
花二妗子拿指头戳戳封二的额头:“你呀,账码还是不精。
你没算算,就是人家没有陪送,你不传启不送礼要省多少?”
这一说封二又高兴了。
他摸一摸红鼻子说:“听你的听你的!”
花二妗子便吩咐这一家快快做饭并收拾床铺。
吩咐完毕,便扭着一双小脚走了。
这边,老两口子便忙活起来。
老嬷嬷去挖了白面擀面条,老汉便去刚办过喜事的人家借新被子。
见大脚还站在那里发呆,老嬷嬷一边和面一边喝斥:“你个愣种,媳妇就要过门了,你还不收拾收拾你那个屋!”大脚便跑到屋里,把乱七八糟的农具堆到墙角,把床上的破席正了正,又把地扫了一扫。
这时,封二抱着一床新被子回来了,后面跟了大脚的堂弟腻味。
封二把被子交给儿子,从怀里扯出了一挂鞭。
他说:“再怎么说,儿媳妇过门也得放一挂鞭呀!”他找根杆子,让腻味挑着到大门口等候,自已又跑到厨房里帮老婆烧水。
水刚烧开,只听腻味在门外喊:“来啦!来啦!”老两口跑出去,果然见花二妗子扶着绣绣在往这里走。
在她们俩的身后,跟了一街筒子看热闹的人。
这边,腻味把鞭点上,一团团蓝烟就在封二门前弥散开来。
大脚没敢出门。
他站在院里不知如何是好,心里跳得像揣了兔子。
她见西边锅屋里热气滚滚,心想,我去下面条吧。
就去堂屋端了娘擀好的面条去了锅屋,揭开锅盖下上,然后又蹲下去烧火。
院中呼呼啦啦站满了人,他也没敢扭头去瞅。
是老嬷嬷发现了儿子。
老嬷嬷说:“你蹲在这里干啥,还不看你媳妇去!”大脚说:“面条熟了!”娘揭锅看看果然熟了,便赶紧找碗盛。
盛好,就让大脚往堂屋里端。
大脚走到堂屋,这才看见了绣绣。
只见她一张小脸白得像纸一样,坐在那儿一声不吭,花二妗子正紧张地扶着她的胳膊。
大脚将两碗面条往桌上一放,羞羞地说:“吃饭吧!”
他看见,绣绣瞅瞅面条,又抬眼瞅了瞅他。
花二妗子抄起筷子,递给绣绣一双:“吃吧大小姐!”绣绣苦笑道:“谁还是大小姐?”花二妗子急忙改口:“噢,他表嫂子,快吃吧!”绣绣便端碗吃了起来。
看来她真是饿了,冒尖的一碗面条顷刻间就进了肚,丝毫没显出大家闺秀的温文尔雅。
她吃完抹抹嘴,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待花二妗子也吃完,她说:“俺想睡觉!”花二妗子道:“那就睡!”接着就送绣绣去了东厢房。
进去安排好了,她走到院里对看热闹的人大声道:“走吧走吧,人家睡觉啦!”一院子人便乱哄哄地出门走了。
赶走了众人,花二妗子来到堂屋,向还坐在那里发呆的大脚道:“外甥你记着:等她来了月信再同房。
不然,养个小马子羔,你还当是你的种!”娘也急忙点头表示赞同:“你妗子说的是,千万要记着!”听着这些话,大脚面紫如酱。
绣绣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夜里,大脚坐在她的脚头陪她。
他看着床那头睡着的绣绣,恍如梦中。
他说啥也想不到宁家的大小姐今夜会睡在他这张散发着浓烈汗臭味的破床上。
小时,他是常在街上见绣绣的,那时她与苏苏姊妹俩经常牵了手在街上玩。
但姊妹俩长大之后,大脚就很难见到她们了。
这五六年间,总共就见过一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