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卜元
这四年来,两家互寄过不少东西,地址她记得清清楚楚。
可当她顺着地址找到江家,敲开对方的门时,却愣住了——江家的门牌号下,赫然住着陌生人。
那家人打开门看到个风尘仆仆的陌生女人,便用上海话问对方是谁,李兰之一句也没听懂,更要命的是,她的普通话十分的不普通,说得磕磕绊绊,而且发音十分不标准,对方也一句没听懂。
最终对方怀疑李兰之不是来捣乱,就是神经病,吓得“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任李兰之怎么敲都不开门。
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要坠下来,弄堂里横七竖八的电线在风中摇曳,几个拎着痰盂去公厕的男人经过时,不住地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这个陌生的外乡人。
李兰之攥紧了手中的行李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江家什么时候搬的家?
为什么连声招呼都不打?
无数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
一阵刺骨的穿堂风袭来,她猛地打了个激灵,环顾四周,发现弄堂口有家杂货店,她快步走了过去。
李兰之本想打听江家的下落,可当她的粤式普通话遇上杂货店老板浓重的上海话,双方都像是在听天书一般。
李兰之这一辈的广州人普通话普遍不好,即使他们中不少人都上过学,可那时候学校都是用粤语来教学,她这辈子第一次出省,所以她从没想过,绊住她脚步的不是钱,不是江家的态度,而是她的普通话。
赵阿姨的丈夫听懂了“江起慕”三个字,激动得手舞足蹈,却怎么也说不清意思。
李兰之听到熟悉的名字,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可两人你来我往比划了半天,恨不得手脚并用,可愣是交流不下去。
就在两人急得满头大汗时,贺乾叼着烟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赵阿姨丈夫如获救星,连忙招手呼喊:“小贺!快来帮帮忙!”
贺乾走过去:“叔,什么事?”
赵阿姨丈夫如释重负地指着李兰之说:“这位大姐要找起慕,可我普通话实在不行。你赵阿姨又不在家,她说的普通话我也听不太明白。”
贺乾闻言,转身看着李兰之:“您找起慕?”
李兰之连忙点头,操着浓重的粤普口音:“系啊系啊,起慕……我……关朝人……我个女……飞鱼……”(是啊是啊,起慕,我广州人,我女儿飞鱼)
贺乾终于明白为什么赵阿姨丈夫为何为难,对方这普通话说得可太烫嘴了,好在他常年跑广东线路,虽然粤语说得不算标准,但交流不成问题。
尤其是听到“飞鱼”二字时,他眉头一挑,改用粤语问道:“你是广州人?林飞鱼是你女儿?”
在异地他乡,听到粤语的李兰之,简直跟见到亲人一般,激动地点头:“对对,林飞鱼是我女儿,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女儿姓林?你认识江起慕?”
贺乾将烟头在墙上摁灭,迟疑片刻后点头:“对,我认识江起慕。”
李兰之长舒一口气:“真是太好了,起慕他现在在哪里,能麻烦你带我去见他吗?”
天色愈发阴沉,刺骨的寒风卷着细雨扑面而来,远处传来闷雷的轰鸣,眼看着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李兰之千里迢迢跑过来找江起慕,更别说她还语言不通,贺乾终究不忍将一个母亲独自丢在这陌生的城市。
“跟我来吧,”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起慕他现在……和我住在一起。”
这句话让李兰之脚步微滞,但渐密的雨点催促着她快步跟上贺乾。
两人穿过曲折的弄堂,越过形色匆匆的路人,半个小时后,在暴雨倾泻而下时,贺乾停在了一排低矮的民房前。
民房破旧不堪,斑驳的墙皮剥落了大半,过道狭窄,堆满的杂物让人无处落脚,不远处散发着腐臭的垃圾堆围满了苍蝇,令人作呕。
李兰之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当年在大院,江谨昌作为工程师待遇优渥,在很多人家吃不起肉时,江家不仅顿顿有肉,还是全大院唯一买得起手风琴的人家。
这几年江家寄过来的东西虽然不算特别名贵,但也不便宜,所以在她看来,江家应该是不缺钱的,江家搬到这么破烂的地方来,是她怎么都没想到的。
就在贺乾拿出钥匙准备开门时,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江起慕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阿、阿姨?!”
他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立在门口,五指死死扣着门把手,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屋里没开灯,他整个人隐在阴暗处,但李兰之还是看清了他的样子——苍白得不像话的脸色,泛青的眼圈,整个人单薄得像张纸片。
李兰之的心猛地揪紧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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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过来上海之前,李兰之没想过江家会搬家,也没想过他们会住到这种地方来,更没想过的是,江起慕会变成这副模样。
这哪还是她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她心头猛地一沉。
几乎是一瞬间,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江家这是出事了。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屋顶的铁皮上,贺乾适时地清了清嗓子:“雨太大了,先进屋说吧。”
江起慕这才回过神来,声音干涩道:“阿姨,您……请进。”
屋内昏黄的灯泡轻轻摇晃,投下摇曳的光影。
李兰之环顾四周,只见一室的简陋:客厅角落摆着一张粗糙的木板床,一张小方桌配着两把旧椅子,除此之外尽是堆放的杂物,连个像样的柜子都没有。
江家在大院住的时候,虽然家里有个郭敏卉那样的病人,但江家不仅把郭敏卉照顾得很干净,家里也是窗明几净,江起慕因为勤快能干,是大院里有名的“别人家的孩子”,江谨昌也是大院里少数愿意干家务活的好男人,可眼前这屋子,虽不至于脏乱,却与干净二字相去甚远。
更让她不安的是,屋里看不到江谨昌和郭敏卉的身影,甚至找不到他们生活过的痕迹。
她心头再次往下沉了沉。
江起慕手忙脚乱地想倒水招待,却发现家里连热水都没有,最后只能拆开一箱饮料,将两瓶北冰洋橙汁汽水推到李兰之面前:“阿姨,您喝饮料,还有您吃午饭了吗?要是没吃……”
“我吃过了。”李兰之打断他,声音平静却不容拒绝,“你坐下。”
江起慕这才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局促地坐下。
贺乾为了方便他们说话,早识趣地躲到里面的小房间去。
李兰之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张,缓缓展开后推到他面前说:“你还记得这个吗?”
江起慕的目光落在带着褶皱的纸张上,睫毛轻轻颤动着。
当年写下这份保证书时,他只觉得多此一举,因为在他心里,对林飞鱼的感情压根不需要一纸文书来证明?他也坚信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将他俩分开。
可现实却狠狠给他上了一课。
屋外暴雨如注,仿佛天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雨声如鼓点般敲打在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声音让人心生烦躁,屋内空气却凝滞住了一样,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许久,江起慕才缓缓抬起头,喉结滚动了几下:“阿姨,对不起……是我没遵守承诺。”桌子底下他的手紧握成拳,“飞鱼……她还好吗?”
李兰之摇头说:“不好,她前几天回了一趟家,当天就发了高烧,送去医院的路上人已经昏迷不醒,医院的护士给她打吊水,她在昏迷中还在哭,要不是这样,我还不知道你们俩分手了。”
江起慕手指被捏得泛白,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攥住,同时又感觉到一种无力感。
李兰之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要知道你分手的真正原因。”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定。
昏暗的灯光下,她注意到江起慕的唇被抿得发白,那双曾经神采奕奕的眼睛如今布满血丝,像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在过来上海之前,她不是没想过江起慕变心的可能性,年轻人的爱来得炙热,但同时去得也快,如同四月份的天气,极其不稳定,可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其他人或许会变心,但江起慕不会。
这些年来,他对林飞鱼的用心,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两人分隔两地,可他一趟趟地从上海过来,又一趟趟地坐车回去,他要想变心,早就该变了。
所以她来了,无论如何,她都要弄清楚原因。
江起慕望向窗外,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您可能已经猜到了……我家,确实出了事。”
李兰之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你爸妈他们还好吗?”
这次轮到江起慕摇头:“不好,等雨停了,我带您去两个地方。”
四月的天像个任性的孩子,雨来得急,去得更快,方才还黑云压城,转眼已是碧空如洗。
半个小时后,李兰之站在一间病房门前。
站在她身旁的江起慕低声道:“我爸……就在里面。”
说着他推开病房门,率先走了进去。
李兰之迈着沉重的步伐跟了进去,扑面而来的是消毒水的气味。
就见在临窗的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那人瘦得几乎脱了形,苍白的面容深深凹陷着,唯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证明他还活着。
李兰之瞪大了眼睛,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当年那个温文尔雅的江工:“你爸……这是伤到哪里了?”
江起慕声音低沉说:“去年冬天,我妈趁亲戚做饭时偷偷跑出去,半路突然发病,她追着一个小孩跑,结果那孩子被车撞了,当场就……没了命。”
李兰之倒吸一口凉气。
江起慕顿了顿,继续说:“那家人知道后跑到我家大闹,他们要我妈血债血偿,我爸护着我妈,结果从二楼摔下来,头砸到楼下的大石头,医生说……是创伤性脑损伤,已经昏迷了半年多。
李兰之看着身上插管子的江谨昌,震惊道:“昏迷了大半年?那岂不是成了植物人?”
“嗯。”
江起慕转身去卫生间打了一盆温水,坐在病床旁拧干毛巾,动作轻柔地为父亲擦脸擦手。
病房里陷入沉默,只有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响在空气中回荡,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李兰之喉咙发紧,半晌才找回声音:“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妈的病情不是一直挺稳定吗?”
江起慕低着头擦拭:“我亲戚后来说,我妈当时把那小孩当成小时候的我,追着想要去抱,谁也没想到巷口会突然冲出一辆车来……”
李兰之听到这话,心里越发难受了:“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们?”
她想起自己之前还猜测是江起慕变心,愧疚顿时如潮水般涌来。
江起慕不过是个还没毕业的孩子,遇到这种事该有多慌多难受,也不知道这段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
江起慕沉默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李兰之环顾四周,这是间三人病房,但另外两张床目前空着,她突然明白江家为何要卖房子了——光是这半年的医疗费和住院费就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医生怎么说?有说你爸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吗?”李兰之问道。
江起慕仔细擦拭着父亲的手指:“医生说醒来的几率……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