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卜元
江起慕瞥了一眼招牌,解释道:“我之前在报纸看过相关报道,这是家美国来的快餐连锁店,专营汉堡,深圳这家是他们在中国大陆的首家分店,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贺乾仰脖灌了口汽水,兴致勃勃道:“汉堡是个啥玩意儿?要不咱也去凑个热闹尝尝鲜?”他看了眼手表,“反正这趟回程时间宽裕。”
江起慕想了想,点头:“也好,那我去排队吧。”
“不用你,我去就行了。”
贺乾顿时如离弦之箭般冲下车去排队。
一个多小时后,他终于捧着两个纸袋兴冲冲地跑回来。
“可算买到了,人可真多啊!”贺乾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咀嚼片刻后却皱起眉头,“这不就是洋人版的肉夹馍吗?要我说,这洋玩意儿卖得死贵,味道和馅料还不如咱们国内的肉夹馍实在!”
江起慕慢条斯理咬了一口,若有所思道:“这才只是开始,往后会有更多外资企业涌入中国市场,像麦当劳这样的跨国连锁店也会越来越多。”他转头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对国外资本而言,中国市场就像一块大蛋糕,他们都想争抢到最大的一块,但对我们来说,海外市场何尝不是新的机遇?我们也可以去抢他们的蛋糕。”
“得,你说这些东西我还是听不懂。”贺乾三两口解决掉汉堡,抹了抹嘴,“不过懂不懂都不打紧,反正你指哪儿我打哪儿,跟着你干准没错!”
两年前,他们借着抢购风潮大赚了一笔,之后一年江起慕回校完成了学业,只是还没等去找工作,张哥就亲自登门邀他合伙。
江起慕在考虑之后,只提了一个条件——要带上贺乾,如今公司算是三分天下,张哥占大头六成,江起慕两点五成,他占最后的一点五成。
贺乾心里跟明镜似的,若不是看在江起慕的面子上,张哥哪会让他这个粗人加入公司?这一点五成的利润,说白了就是江起慕让给他的,所以无论江起慕做什么决定,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跟从——哪怕哪天要另起炉灶,他也绝无二话。
江起慕目光沉静地望着远方:“我的意思是,要想把运输公司做大做强,将来必须拓展国际物流业务,改革开放的东风,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贺乾这次听懂了,不过眉头却蹙了起来:“张哥那边还好说,就怕他老婆那关过不去,就这次接王老板的订单,张嫂姐弟俩没少阴阳怪气。”他嗤笑一声,“他们看不上这小单子,可要不是接了这单,哪能拿下王老板后续所有业务?连这次回程的订单都是他介绍的。”
江起慕把最后一口汉堡咽下去,淡淡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哥一开始邀请他去公司,的确十分有诚意,连他要带上贺乾也毫无二话。作为最早下海的那批人,张哥确实有胆识有魄力,要不然也不能把一支小小的车队发展成远近有名的运输公司,两人合作一直很默契。
可惜半年前情况开始起了变化——从张嫂带着弟弟加入公司后,一切都变味了。
合伙最忌讳的便是夫妻模式,尤其是这种各种亲戚加入的家庭式经营,说不得骂不得,权利还大,矛盾就是这样来的,在江起慕看来,他是不赞成张嫂姐弟俩加入公司,但这话不好由他来说。
就如他担心的那样,这半年的合作开始出现了裂缝,张嫂姐弟把他和贺乾两人当成了侵入者,处处提防着他们不说,还明里暗里排挤他们,张远这个小舅子除了脾气大,其他本事都很一般。
就拿王老板这单来说,对方原本找的是张远,却被以“利润薄、强度大”为由一口回绝,可在江起慕看来,作为领导者,就应该为公司争取更多的订单,这样车队的司机才会有更好的收入,公司也才能持续发展。
于是他不顾张家姐弟的反对,和贺乾两人接下了王老板的订单,七天七夜的马不停蹄和风餐露宿,他们的确累得够呛,但他赢得了王老板的信任,不仅拿下了他公司所有的运输订单,而且还给他们介绍了其他客户。
这份辛苦,值了。
他自然知道张远为什么处处针对自己——无非是想把他挤出公司。张嫂天然站在自己的弟弟那边,张哥虽然有魄力,但对上自己的妻子和小舅子,很多事他狠不下心来,因此在江起慕看来,他们的合作只怕走不远。
不过这话他没有跟贺乾说,张哥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初要不是张哥的资金和人脉,他和贺乾不可能在抢购风潮中赚那么多,后面他也没办法安心回学校完成学业,所以在没走到绝路之前,他不会主动提出分道扬镳。
两人运着货回到上海,张哥对他们拿下王老板长期订单大为赞赏。
张嫂姐弟俩虽然脸色不大好看,但在张哥面前,也不好说风凉话。
***
一九九零年过去了。
这一年,中国以崭新姿态登上国际舞台——成功举办第11届亚运会,这是我国第一次承办大型综合性国际赛事;这一年,党/中/央、国/务/院正式批准开发浦东;这一年,深圳证券交易所率先试营业。
一九九一年来了。
金秋九月,满桂飘香,还有一个星期中秋就要到了。
对常家而言,这个中秋注定不同寻常——因为常明松即将刑满释放。
在常明松出狱之前,常家一家子难得坐在一起开了个会议。
会议的主题有两个:一是怎么庆祝常明松出狱,二是要不要买下对面的房子。
李兰之率先发表自己的观点:“要我说,庆祝就免了,坐牢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出来后最要紧的是低调做人,回来当天让他跨个火盆,再用柚子叶洗个澡去去晦气就够了。”
常美很是赞同地点头:“就这么说定吧,别搞什么花里胡哨的庆祝,到时候一家人在家里一起吃个饭就好。”
常欢撇了撇嘴,不服气道:“爸在里头吃了五年苦,好不容易出来,摆几桌热闹热闹怎么了?”
庆祝这主意便是她提出的,现在一下子被否定了,她脸上有些挂不住。
常美放下茶杯说:“首先,爸不是去吃苦,他是为自己的过错承担责任,是在里面改过自新。其次,真要尽孝,不如给爸置办几身新衣裳,再配个最新款的BB机,帮他尽快适应社会,高调庆祝除了惹人闲话,还有什么意义?”
听到要买BB机,常欢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鸡,讪讪地闭了嘴。
常美懒得再理会她,转而道:“既然庆祝的事定了,接下来讨论买对面房子的事,大家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今年五月,玻璃厂在屡次改革失败后,收到了工商行政管理局发出的“破产警戒通告”,虽然这不是全国首例国企濒临破产,但消息仍如惊雷般震动了整个工业区。
大家对这事议论纷纷,玻璃厂的职工们更是忧心耿耿,曾经以为可以祖祖辈辈传下去的铁饭碗,没想到居然也有破碎的一天。
这些日子来,到处可见玻璃厂的职工聚在一起,脸上满是迷茫,铁饭碗没了,他们该何去何从?
根据破产倒闭《试行规定》,玻璃厂还不会当即就破产,而是获得了为期一年的整顿和拯救时间,在这一年内,如果能让工厂起死回生,那警戒就会撤销,如果没能复苏,那会以破产倒闭被处理。
玻璃厂为了自救,连夜想出好几个办法,其中一个办法就是决定出售职工住房,以便回笼资金。
1987年全国城镇住房制度改革启动,1989年,广州市政府率先公布《广州市住房制度改革实施方案》,成为全国首个住房制度改革的省会城市,玻璃厂卖房子这一措施合规合法。
玻璃厂的房子自然是优先卖给玻璃厂的职工,如果最后还有房子没卖出去,才会对外售卖,只是这种可能性极低,房少人多,就算再没钱的人家,这会儿也会向亲戚好友借钱,先把房子给买下来。
常明松早就离开了玻璃厂,也就失去了购买房子的资格,如果想要买下对面的房子,只能高价从他人手中转购,这意味着要多花不少钱。
“我没意见,”林飞鱼率先表态,“购房款算我一份。”
常静也轻声附和:“我也同意。”
常欢看看林飞鱼,又看看常静,用手肘重重捅了下身旁的钱广安,电视机正在播放火遍大江南北的《外来妹》。
钱广安看得入迷了,被常欢这么一捅才依依不舍地扭过头来,敷衍道:“怎么了?啊……说到哪儿了?我都行……”
说完不等常欢说话,他的目光再次被电视剧给吸引了过去。
常欢气得在桌下狠狠踹了他一脚,清了清嗓子道:“要我说,根本没必要买房。”
常美微挑眉:“理由呢?”
常欢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支支吾吾解释:“飞鱼和常静总归是要嫁人的,等她们都嫁出去了,这房子就爸妈两个人住,哪里需要那么大的地方?现在明摆着要多花钱,何必当水鱼(冤大头)?”
听到这话,李兰之不动声色看了常欢一眼。
等常明松出来后,她就会找机会提出离婚,到时候常明松自然不能住在这里,照她之前的设想,常明松最好搬出大院去住,这样两人都不会尴尬,只是现在常美提出要给她父亲买房,她没有任何理由阻止。
“首先,这房子是林叔叔留给飞鱼的,这些年我们住在这儿,已经是阿姨和飞鱼的宽容。”常美说着目光凉凉扫过常欢的脸,“现在我们都有能力了,难道还要继续占着飞鱼的房子?你要不想出钱,大可以直说,没有人会逼你。”
常欢顿时涨红了脸:“谁……谁说我不愿意出钱了!我就是觉得不值当!既然你钱多烧得慌,随你便!”她酸溜溜地补了句,“反正你嫁了个有钱人!”
说完她站起来,气冲冲地拽着钱广安离开了常家。
一进钱家门,钱母的目光就如探照灯般扫向她的腹部,拉着她悄声问:“常欢啊,你这个月的月事是不是迟了两天了?”
常欢一怔:“好像是吧。”
被婆婆这样时刻盯着生理期和肚子,她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钱母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压低声音叮嘱:“那你可得注意了,接下来走路可别再蹦蹦跳跳的,凉的东西千万别碰,药更不能乱吃。”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最重要的是……这段时间你们小两口最好分房睡,要是不分房睡,也……不能干那个,知道了吗?”
“知道了妈,我先去洗澡了。”常欢勉强应道。
虽然心里烦躁,但她也明白婆婆是好意,说起来她跟钱广安结婚已经大半年了,也该有个孩子,跟她差不多时间结婚的阿珍,听说已经怀孕两三个月了。
一想起大院里那些三姑六婆一见她就问“怀上了没”,就让她憋闷——这种事是她能控制的吗?
钱母转头又拉住儿子:“广安啊,常欢这两天没来月事,说不定已经怀上了,你留点心眼,凡事多忍着她一点,知道了吗?”
钱广安老实点头,晚上回房就把话给传了,不过他只传了一半:“我妈让我对你多留个心眼。”
正往脸上抹雪花膏的常欢手一僵,镜中的自己跟着蹙起了眉头。
婆婆这话是什么意思?
让钱广安对她多留心眼,是想防着她吗?
平时口口声声说把她当亲女儿,背地里却让儿子防着她,这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啊!
越想越气,常欢“啪”地合上雪花膏盖子,连护肤的兴致都没了。
传话传了一半的钱广安全然不知常欢在生闷气,在被子里放了个屁,转身就打起了呼噜,看得常欢更气了。
***
转眼到了中秋前夕。
办公室里同事们陆续准备下班,大家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林飞鱼犹豫片刻,拉住关系要好的杨丽娜:“丽娜,我问你个事,今年我们单位没有发中秋福利吗?”
杨丽娜惊讶地瞪大眼睛:“发了啊,月饼、米面粮油,还有一张商场购物卡,你看大家手里的大包小包,那就是单位发的福利啊,你没收到吗?”
林飞鱼一怔:“可能……是芳姐忙起来漏发了,我去问问。”
“那你快去吧,”杨丽娜压低声音,“我刚才看见芳姐在收拾东西,再晚人就走了。”
林飞鱼匆匆赶到芳姐办公室。
芳姐见她进来,头也不抬:“都下班了,小林你怎么还不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飞鱼总觉得最近芳姐对她好像变得冷淡多了:“还没呢,芳姐,那个……中秋的福利,我听说大家都发了,我这边什么都没收到,我那份是不是您漏发了……”
这么一段话,林飞鱼说得磕磕绊绊,说完耳尖更是直接发烫起来,仿佛在为自己计较这点福利而难为情。
“怎么可能?”芳姐一脸诧异,慢条斯理地掏出钥匙,拉开抽屉拿出登记簿,她慢悠悠地翻开登记簿,指尖在纸页上逡巡良久,突然“哎呀”一声,拍了下额头说,“瞧我这记性,还真把你给漏了。”
林飞鱼主动为她找好借口:“节前事情多,偶尔疏忽很正常的,我有时候忙起来也会这样。”
“可现在财务都放假了……领导也不在,”芳姐为难地皱眉,突然拿起自己桌上的礼盒,“要不这样,你先拿我的?”
林飞鱼连忙摆手推拒:“这怎么行!芳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等节后补发就好。”说着她微微欠身,“祝芳姐您中秋快乐,阖家团圆。”
说完她便退出了办公室。
转身时,不知道是不是她听错了,她好像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哼。
她的脚步在空中微微一顿。
这段时间以来,芳姐对她的态度确实判若两人——从先前的热络亲昵,到如今的疏远冷淡。
林飞鱼原以为是自己多心,可联想到最近芳姐的种种表现,再加上今日这事,实在难以用“错觉”二字搪塞过去。
更令她困惑的是,明明在芳姐家遭遇变故时,是她一次次伸出援手,如今这般态度转变,究竟缘何而起?
思绪如乱麻般,林飞鱼索性拎起手提包,快步走出了单位大门。
前两年单位发了福利她都带回家去,这次总不好空手回去,她扭头朝附近的百货商场去,精心挑选了几样礼品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