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卜元
“这主意不错。”朱国文往烤架上添了几串韭菜,顿了下又补充道,“不过现在电子产品更好卖,若是能找到好货源,转去卖电子产品会更好一些,可要是找不到好货源,也别光卖童装,我认识几个做女装的,可以介绍给你,童装女装搭配着卖,生意能好些。”
常明松眼睛一亮:“你这主意好,就是……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小事。”朱国文摆摆手,“我在深圳这些年,认识不少服装厂的人,回头我跟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给你个优惠价。”
“国文,真是太感谢你了!”常明松激动地说,“说起来,你是咱们大院最早下海、也是最有出息的。当初你把罐头厂工作让给翠芳去卖鱼,多少人笑你傻,后来你去深圳闯荡,又有人说你不自量力,现在可好,到最后混得最好的就是你了,车也买了,房也买了,听说是在小区里的电梯房?”
这话一出,朱国文还没说什么,朱国才的脸色却顿时阴沉下来。
当年朱翠芳知青返乡,急需一份工作留在广州,他这个当大哥的不但没帮忙,还想把人赶走,因为这个原因,这些年他和妹妹两人的关系一直都不好;后来弟弟去深圳闯荡,他也没少冷嘲热讽。
如今倒好,弟弟在深圳的生意越做越大,妹妹也在单位站稳脚跟,从一开始的普通工人,后来进入贸易部,到现在成了贸易部的二把手。
而他这个罐头厂的老工人,工资十年如一日不说,之前还被降职了,兄妹三人,就他混得最差,比朱国文混得差他认了,可同个单位里,他还不如朱翠芳混得好,这让他如鲠在喉。
“是电梯房,不过这房子还不算我们的,跟银行贷款了不少钱。”朱国文没有炫富,反而大倒苦水,“至于那辆二手车,也是为了工厂买的,平时有客户过来,或是要去看货送货,一个工厂没辆车不行,别看我们光鲜亮丽的,实际压力大得很,不瞒你们说,我们现在还欠着银行十几万贷款呢。”
出去闯荡这么多年,朱国文比在场的人更明白,很多人未必愿意看见你过得比他们好,尤其是越亲近的人,越是见不得你好,人性如此,因此他和妻子这些年从不在外炫富,报喜的同时也会报忧。
常明松听了,却对他更为佩服了:“能让银行贷款十几万给你,这就是你的本事!换我和国才,想贷款银行都不一定批!”
“……”
朱国才脸色更难看了:“明松哥,你说你自己就好,干嘛带上我?我朱国才就算混得再不行,好歹也是正式职工,贷款怎么会批不下来?”
常明松一看朱国才的脸色,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口:“对对对,我说错了,十八栋就属我最没出息,好好的日子过*成这样……是我自作自受!”
常明松自卑地低垂着头。
朱国才压根没想针对常明松,但话赶话说到这份上,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就在这时,朱国才的双胞胎儿子从屋里跑了出来。
老大朱家庆一蹦三跳地冲到烧烤架前,大声嚷嚷:“肉烤好了没?我在屋里就闻到香味了!”
弟弟朱家佑则稳重许多,走过来礼貌地问:“爸,小叔,需要我们帮忙吗?”
朱国文把烤好的鸡翅递给他们:“不需要帮忙,都烤好了,快坐下来趁热吃吧。”
朱家庆接过鸡翅就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一边眼珠乱转:“小叔,我听人说深圳遍地黄金,只要去了就能赚到大钱,是不是真的?”
朱国文笑道:“深圳作为经济特区,这些年的确有不少人在深圳赚到了钱,但凡事没绝对,也有不少人被骗得血本无归,或者做生意赔得倾家荡产,但不管怎么说,深圳是一座年轻又充满活力的城市,值得年轻人去看一看闯一闯。”
话音刚落,朱家庆就迫不及待地说:“小叔,等过完中秋,我想跟你去深圳闯一闯!”
这话一出,现场顿时安静了几秒。
“啪”的一声,朱国才把菠萝啤重重砸在桌上:“你去深圳干什么?你妈都说把罐头厂的工作退下来给你顶替!你连大学都考不上,还想去深圳当老板?做你的春秋大梦!”
朱家庆年轻气盛,被当众训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外人看不起我就算了,连你也看不起我?别人能在深圳发财,凭什么我就不行?叔都说了,年轻人都应该去深圳看一看闯一闯,小叔是见过世面的大老板,他说的话肯定不会有错!”
这话像根针,直直戳在朱国才最敏感的痛处。
朱国才本来对自己混得不如弟弟就很敏感恼火,这会儿被儿子这么一说,顿时恼羞成怒,抄起拖鞋就要打:“死衰仔!翅膀硬了是吧?!我是你爸,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老老实实给我在罐头厂上班,别整天想些没用的!”
朱家庆不躲不避,仰着脸,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打啊!打死我我也要去!就算你是我爸,也没权利决定我的人生!”
“我没权利?”朱国才气得胸膛剧烈上下起伏,浑身发抖,“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权利!”
眼看拖鞋就要落下,朱国文一个箭步上前拦住,死死按住朱国才的手腕:“大哥,家庆有闯劲是好事啊!总比那些游手好闲的强,让他去深圳见见世面,有我看着,不会出事的。”
说完转身板起脸训斥侄子:“家庆!怎么跟你爸说话的?‘百善孝为先’的道理都不懂?有理想可以好好商量,但必须尊重父母!一个连孝道都不讲的人,就算赚再多钱也是白搭!赶紧给你爸赔不是!”
朱家庆深吸一口气,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的倔强:“爸,我为刚才顶撞您道歉。你们做家长的,总是要孩子听你们的话,我们不是不听话,可我们想得到平等的对待,我做错了你可以批评,可我想去深圳闯荡有什么错?我也想赚钱孝敬爷爷奶奶,给你和妈买大房子住,我就想像小叔那样,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多远……”
朱国才举着拖鞋的手僵在半空,怔怔地望着大儿子。
他印象中的大儿子做事毛毛躁躁、三分钟热度,连大专都考不上,可现在这臭小子居然说想赚大钱给他们买房子,满腔的怒火一下子被熄灭了。
朱国文松开大哥的手,轻轻拍了拍侄子的肩:“大哥,就让家庆跟我去深圳吧,罐头厂的工作跑不了,要是实在不行,再让他回来也不迟。“他顿了顿,语气温和却坚定,“孩子长大了,就该放手让他们去飞,而不是折断他们的翅膀。”
这些年,朱国文对大哥不是没有怨言,作为兄长,朱国才对姐姐和他都算不上称职。可父母年事已高,他不想二老再为儿女间的矛盾操心,更何况,一家人能在一起的日子,也就这么一辈子。
看着眼前两个朝气蓬勃的侄子,朱国文心里略感欣慰,至少,孩子们比他们的父亲更明事理,更有闯劲,所以在他能力范围内,他愿意帮大哥家一把。
说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总要互相扶持着往前走。
***
林飞鱼原本担心这场父子争执会搅了中秋的团圆气氛,没想到朱国文几句话就化解了矛盾。
她松了口气,对章沁笑道:“沁姨,国文叔现在说话越来越有领导风范了。”
章沁望向丈夫的方向,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他呀,也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怎么的,现在最爱给人讲道理。”
林飞鱼促狭眨了眨眼睛说:“我看不是年纪的关系,而是继承了六奶奶的‘非遗’本领。”
“这话可别让你六奶奶听见,否则非得挨顿训不可。”章沁忍俊不禁,伸手轻抚林飞鱼乌黑的长发,语气也跟着柔软了下来,“你这头发长得真好,像极了你爸爸,他要是看到你现在过得好,一定很欣慰。”
林飞鱼一怔。
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在她面前提起父亲,一开始大家是怕她难过才不提,后来仿佛大家都在慢慢淡忘,就连她自己,也渐渐记不清父亲的模样。
此刻突然被提起,她眼眶顿时有些发热。
章沁轻轻将她揽入怀中:“虽然沁姨常年在深圳,但你有事一定要来找我,别觉得见外,知道吗?”
“沁姨……你对我真好。”林飞鱼像只小猫似的在她肩头蹭了蹭,声音哽咽。
这些年来,即便远在深圳,章沁也从未间断对林飞鱼的关心,每逢年节必定邀她去深圳,平日里更是衣物吃食源源不断地寄来,这份明目张胆的偏爱,让十八栋的人都摸不着头脑,就连朱家人也不明白为什么章沁要这么疼爱林飞鱼。
章沁为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目光穿过林飞鱼,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林有成。
她其实比李兰之更早认识林有成。
那年她随父母迁到工业区,她也跟着转学到这边的学校,她那时候又矮又瘦弱,一看就很好欺负,班上有几个学生总是有意无意为难她,从一开始的抓虫子和青蛙放到她的书包里,到故意撞倒她,到把她的作业藏起来,她一直都默默忍受着,因为父母工作太忙了,忙到没时间听她说话。
直到有一天放学了,她发现自己带过来的雨伞不见了,当时天空下着很大的雨,家里人不会过来给她送雨伞,她只好冒着雨冲回家,谁知那几个人还是不愿意放过她,故意将她撞倒在水坑了,她摔在水坑里,浑身湿透,手上脸上都是血。
林有成就是在这时候过来的,他拿着扫把冲过来,一个人将那几个坏学生给打跑了,第二天,那几个欺负人的学生受到惩罚,他们的父母也带着孩子上门道歉,只是父母还是坚持给她转了班,巧的是,新班级里就有林有成。
不过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熟悉起来,他们一直都只是同班同学,后来,他娶了李兰之,她嫁给了朱国文,再后来,他们成了同一栋楼的邻居,只是她没想到林有成会去世得那么早。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能很清晰地记得那天,大雨磅礴中,少年浑身湿透,朝她伸出手说:“你没事吧?”
如今故人已逝,她能做的,就是替他好好照顾这个女儿。
章沁正沉浸在回忆中,突然听见林飞鱼犹犹豫豫地开口:“沁姨,如果……如果我说我想辞职回去读书,你会不会觉得我太任性了?”
“读书?”章沁回过神来,“你是想考研?”
林飞鱼点头:“大学专业当初是我妈……擅自帮我选的,现在的工作环境我也适应不了……所以我想重新考个喜欢的专业,以后争取留校任教。”
章沁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说:“考研是好事啊,现在改革开放,学历越来越重要,我怎么会反对?”她顿了顿,语气温和却一针见血,“只是……你现在的样子,不像是为了追求学业,倒像是在逃避什么,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事了?”
林飞鱼咬了咬下唇:“是……是有件事想不明白。”她深吸一口气,“单位里有个叫芳姐的同事,职位比我高,大概半年前吧,她家里突然遭遇了变故,父母双双出了车祸进了医院,单位的人都给她捐了款,后来有次周末,我和朋友去看电影时,在电影院门口看见她揪着一个女人的头发骂小三……”
章沁挑眉:“她看到你了?”
林飞鱼摇头:“我一开始是想避开,毕竟这种事情还是挺尴尬的,结果她丈夫冲过来对她拳打脚踢,额头都打破了,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上去帮了她。”
章沁无言叹气了一声,心里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她没打断林飞鱼,而是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林飞鱼继续道:“后来她家里事多,工作忙不过来,我就经常帮她完成单位的活,本来也没想要什么回报,可最近她突然对我特别冷淡,还有这次中秋单位发福利,她谁的也没漏掉,就漏发了我的……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章沁凝视着林飞鱼,月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你真没想明白芳姐为什么突然变脸?”
林飞鱼白皙的面容浮现困惑,眉头轻蹙:“为什么?”
“你犯了职场大忌。”章沁轻叹,“你忽略了职场交往的分寸感,简单来说就是——你越界了。你以为是在帮同事,但在对方眼中,这种帮助可能被解读为怜悯,甚至是别有用心的讨好,在她处境艰难时施以援手,为日后谋取利益铺路……”
林飞鱼震惊地睁大眼睛:“可我从没这样想过……”
“但她会这样想。”章沁语气温和却犀利,“古话说‘升米恩,斗米仇’,施恩太重反而会结仇,你就像一面镜子,时刻照见她最不堪的模样:被丈夫当街殴打,抓小三的歇斯底里……这份难堪,最终会化作对你的疏远,甚至是敌意。”
林飞鱼沮丧地低下头:“所以我当时应该假装没看见?”
“出手相助没有错。”章沁轻抚她的长发,“错在后续过度介入,在第一次帮忙之后,你就应该主动远离她,而不是进一步介入她的私生活,更不应该帮她干活,职场要懂得保持距离、公私分明,你见过她太多的难堪,等她缓过劲来,肯定会第一个排斥你。”
“是我太天真了……”林飞鱼苦笑,“还以为跟读书那会一样,以为同事也能成为朋友,我现在该怎么办?”
章沁问:“她是你直属领导吗?”
林飞鱼说:“不是,但她职位比我高,资历也比我深,真要较劲,吃亏的肯定是我。”
章沁沉吟道:“既然不是直属上级,就保持表面客气,既不要主动交恶,也不必刻意讨好,记住,职场不是交朋友的地方,但求无愧于心就好。至于考研……”她握住林飞鱼的手,“想做就去做,沁姨支持你。”
林飞鱼心中一阵感动,很多时候,她觉得沁姨比她妈对她还要好。
只是不等她应声,一声尖利的呵斥突然响起——
“妈!你怎么能让嘉瑞跟那种孩子玩?!”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姜珊踩着高跟鞋疾步而来,一身明黄色套裙在月光下格外扎眼。
她不由分说一把拽起正和妹猪玩耍的苏嘉瑞,声音尖得刺耳:“我辛苦赚钱给你买玩具,不是让你随便分给别人的!起来,以后不准再跟她玩!”
苏嘉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嗫嚅着辩解:“妈妈,妹妹她不是坏孩子,妹妹她很乖的……”
“什么妹妹!”姜珊厉声打断,“我就只生了你一个,哪来的妹妹!”
妹猪虽然听不懂大人的话,但孩子敏锐的直觉让她立刻感知到了敌意,小姑娘毫不畏惧地叉着腰,奶声奶气地喊道:“坏阿姨!你是臭掉的蛋!”
姜珊怒骂一声:“没家教的死女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常美一个箭步上前将女儿护在怀里,她冷冷地扫了姜珊一眼:“真正没教养的人,才会对一个三岁孩子恶语相向!”
说完不等对方回应,抱着女儿转身就走。
妹猪趴在妈妈肩膀上,水葡萄般的大眼睛蓄满了泪水,委屈又可怜巴巴的样子,奶声奶气说说:“妈妈,那个阿姨好凶,猪猪不喜欢她……”
常美温柔地拍着女儿的后背:“宝宝很勇敢,妈妈也不喜欢没礼貌的人,我们进去擦擦脸好不好?”
“好~”妹猪抽抽搭搭地应着,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妈妈,猪猪还想吃个月饼……”
前一秒还眼泪汪汪,下一秒就惦记起吃的来,活像条只有七秒记忆的小金鱼,让人看了心都要融化。
“你刚才已经吃了一块,现在只能再吃一小块。”常美宠溺地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
妹猪像只小猫儿在妈妈脖间蹭来蹭去:“妈妈最好啦!猪猪最爱妈妈了!”
这边母女温情脉脉,那边姜珊却被气得脸色铁青:“常美你给我站住!你说谁没教养?”
她作势要追上去理论,却被苏志谦一把拽住。
“够了!别闹了!”苏志谦沉声喝道。
“我闹?”姜珊声音陡然拔高,“怎么,我说了你老情人,你心疼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