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卜元
那是江起慕瞒着大人偷偷做的“土电话”,把线拉直绷紧,就能通过易拉罐和对方说话。
自从那次她和她妈大吵一架后,她便减少了去江家的次数,而且学校也抓得非常紧,他们不得不保持距离。
平时在学校上课还好,心思都在学习上,遇到不懂的题目,大家也可以大大方方讨论,但现在放假了,两人天天隔着窗口对望,却没办法说话,于是那天夜晚,江起慕借着弄天线的借口,偷偷把“土电话”给安装上了。
他们平时躲着人用,用完之后还会小心放在窗口外面,只要不伸出身子,很难发现棉线的存在。
墨菲定律说,怕什么,来什么。
在林飞鱼的担心中,魏晓柔发现了连着易拉罐的棉线,她伸手拉了拉棉线,很快就发现那棉线通向对面的窗口。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一下子猜到了这是个简易的电话筒。
林飞鱼躲在小窗口后面看到这一幕,心里无比绝望,要是魏晓柔嚷嚷出来,她妈肯定会知道,到时候说不定又是一场母女大战。
要是传回学校去,她和江起慕说不定还要被叫去办公室谈话,写保证书,想想就让人头大。
就在她以为魏晓柔要把易拉罐拉起来时,她却松开了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现,转身走出了江起慕的房间。
林飞鱼愣住了。
魏晓柔没打算揭穿他们吗?
等了好一会儿,对面始终没传来任何动静,易拉罐也好好呆在窗口边,她也确定魏晓柔真的没打算揭穿啊他们。
说起来她是挺羡慕魏晓柔的,父母疼爱,人长得漂亮又有才华,听说她父母家庭当初相继出过事,为了不让她受到影响,他父母办了假离婚,知道没事后,两人才复婚。
单单父母疼爱这一点,就够她羡慕一辈子。
针对她刚才没揭穿她和江起慕偷偷用“土电话”这一点,她对魏晓柔的印象又好几分。
江家客厅,郭若君拉着好友郭敏卉的手,眼里满是心疼和惋惜:“想当初我和敏卉两人被称为‘沪上郭姓二才女’,那时候大家都年轻,风华正茂,日子就跟诗歌那般美好,谁也没想到后来我们一个在牛棚蹉跎了岁月,一个连自己都不记得,人生的际遇真是半点不由人。”
郭敏卉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郭若君这次过来,给她带了好吃的,以及两套新衣服,郭敏卉爱不释手,因此这会儿被抓着手也没挣扎,反而露出欢喜的笑容。
郭若君看着她的笑容,眼眶却慢慢红了。
坐在对面的江谨昌幽幽叹了口气。
郭若君也不想一直说这种扫兴的话惹大家难过,整了整表情道:“现在日子越来越好了,就说这买衣服,以前连试穿都不能试穿,现在却能自选销售,这医学水平肯定也会越来越好,到时候医治敏卉的病就不是问题了。”
今年,广州开了一家时装商场,跟友谊商场的自选商场一样,都是采用自选销售的形式。
江谨昌点头:“我们也是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郭若君看向礼貌陪坐在客厅的江起慕,眼里满是欣赏和疼爱:“老天爷还是公平的,给你们一个这么优秀又懂事的儿子,我要是这么个儿子,我就是睡着也会笑醒。”
七月份的时候,江起慕代表学校参加广州首届青少年科学创造发明和科学论文比赛评选,他制作的科学小发明作品被评为第二名,她丈夫在家里对江起慕这孩子赞不绝口。
魏晓柔拿着一朵凤凰花从卧室里走出来,听到这话顿时不依了,撇了撇嘴说:“妈妈,我难道就没办法让你睡着笑醒过来吗?”
郭若君听到这话,哈哈笑起来,拉着宝贝女儿的手道:“能能能,妈妈有你这么个宝贝女儿,别说睡着笑醒,就是喝醉酒也要笑清醒过来。”
这话逗得江谨昌等人都忍不住笑了。
郭敏卉看大家都在笑,她也捧着肚子跟着笑了起来。
一屋子其乐融融。
江谨昌热情想留郭若君母女两人留下来吃饭,但郭若君没打算麻烦人,又拒绝了江家的回礼,拉着女儿走了。
走出大院,郭若君对女儿说:“在学校,江起慕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回家跟我和你爸爸说。”
看到当初的好闺蜜变成如今这样子,她心里十分感慨,也很是心疼江起慕那孩子。
说完,她想起什么,又赶紧补充道:“你郭阿姨以前跟妈妈好得就像亲姐妹一样,所以你把江起慕当亲哥哥,我们能帮忙的就尽量帮忙,知道了吗?”
碧空如洗,阳光照在魏晓柔的脸上,她眼睛眨了眨,点头说:“知道了,妈妈。”
郭若君看女儿一副坦然的样子,高高提起的心也放松了下来。
江起慕很优秀,她也很同情好友的处境,只是同情归同情,她会尽她的能力帮助他们,却没想赔上个女儿。
郭敏卉这种情况,以后江起慕要找对象只怕不好找。
***
常本华和阿芬婆为了让常明松快点和李兰之离婚,两人时不时推波助澜。
她们以为很快就会传来两人离婚的消息,可她们等啊等,两人没等来离婚的消息,却等来常明松病重的消息。
常明松一开始只是头痛身体不适,他以为自己是喝酒太多导致的,后来开始发烧,他也没太当一回事,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
但渐渐的,他的病情开始家中,上吐下泻,开始高烧不退,他很快被送去医院,然后确诊感染了疟疾。
疟疾俗称“打摆子”,是历史上造成死亡人数最多的传染病之一。
广东地处亚热带,雨量多,气候又很温暖,是疟疾传染的温床,在五十年代时,疟疾一度十分猖獗,每年死于疟疾的人多达两三百万人,当时人们还做了一首民谣来形容它的猖獗——“六月谷子满,北寒鬼上床。十人九个疟,无人送药汤。”①
听说深圳这段时间疟疾十分猖獗,正在建设的大亚湾核电站甚至爆发了疟疾疫情,很多工人被疟疾干趴下了,整个工程也被迫停工。
只是大家没想到在没去过深圳的常明松居然也会感染疟疾。
大院的人又震惊又害怕。
常明松很快被送去医院,并被隔离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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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①中的民谣来自历史记录。
2.歌曲《童年》:电视剧《走过夏季》的片尾曲,由罗大佑作词作曲,张艾嘉演唱,发行于1982年。
3.国内从1980年代开始广泛使用易拉罐,1980年代初,青岛啤酒厂首次从日本引进了印刷精良的全铝二片易拉罐。
第43章
压抑,沉默,屋里的气氛好像凝住了,外面乌云密布,大雨即将倾盆。
林飞鱼缩在椅子上,看向屋里其他三个人:常美沉默不语,常欢坐立不安,常静惶恐紧张。
常欢突然打破沉默,脸色苍白说:“爸爸……会不会死?”
常美抬头看了她一眼,淡定说:“闭上你的乌鸦嘴。”
常欢站起来,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我也不想这么说,可医生说爸爸的情况很严重,一旦陷入昏迷,那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姐,我不想没有爸爸。”
她们已经没了妈妈,如果再没有爸爸,那她们就真的成了孤儿。
李兰之再好,也只是个后妈,没有任何血缘的羁绊,她随时可以不理她们,说不定她很快又会再婚,就跟当年林叔叔去世时那样。
想到这,她忍不住朝林飞鱼身上看了一眼。
她快十七岁了,听到爸爸出事都那么害怕,当年林飞鱼只有九岁,她该有多彷徨和无助。
林飞鱼注意到她的目光,两人的视线在半空对上,很快都移开了。
常美这次没骂她,低垂着头没吭声。
她这样子让常欢心里越发不安了起来,她走过去抱住姐姐,在她肩膀低声哭了起来。
哭声仿佛会传染一般,很快常静也加入哭泣的队伍。
如果常欢只是不安和害怕,那常静就像半夜行走在乱葬岗的孩子,内心惶恐到了极点。
如果常明松去世了,常欢好歹有常美这个亲姐,还有阿芬婆和舅舅等亲人,可她除了常本华这个不愿意要她的亲妈,她什么都没有了。
林飞鱼朝她招招手,像常美抱住常欢那样,轻轻抱住了她。
风雨如约而至,硕大的雨点拍打着窗玻璃,噼里啪啦的,把屋里的哭声完美地掩盖住。
雨水能洗刷天空和灰尘,却洗刷不了人们心里的成见。
疟疾虽然是很可怕的传染病,但它的主要传播途径是通过感染了疟原虫的蚊子的叮咬和血液传播,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一般不会造成传染。
常明松被确诊的当天,林飞鱼四姐妹就被带去医院做了检查,都没有被传染上。
市防疫站的工作人员动作也很快,火速对常家进行消毒,又对整个大院及周围用DDT(双氯苯基三氯乙烷)滞留喷洒灭蚊,确保疟疾不会大范围传染开来。
但大院不少人还是对常家一家子避如瘟疫。
常静去井口洗衣服被人给赶走,更过分的是,林飞鱼和常欢两人去食堂打饭,连食堂都没能进去。
好在十八栋的邻居都是好的,朱六婶和苏奶奶去菜市场买菜会帮忙多买一份回来,要是有人为难几个孩子,十八栋的邻居也会第一个站出来。
就连平时对李兰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刘秀妍,在听到有人说李兰之克夫时,双手一叉腰就骂开了:“你最好祈祷你家的人以后永远不会生病,永远不会死,要不然都是被你给克死的!同是女人,偏偏还要说这种为难女人的话,听着就来气!”
刘秀妍又开始给李兰之煲汤送汤,健胃养脾的猪肚汤、利水消肿的冬瓜排骨汤、增强抵抗力的鱼头豆腐汤,每天变着花样地煲。
两人的友谊在一碗碗的老火汤中,再次枯木逢春。
常明松以前的身子是挺不错的,但这阵子他酗酒抽烟,天天不是宿醉,就是在宿醉的路上,导致身体一下子垮了,疟疾虽然被控制住了,但他还是反反复复发烧,头痛欲裂。
有些人生病之后,脾气会变得十分古怪,暴躁又难伺候,常明松就是这样的人。
对着医生护士还好,一对上李兰之,他各种脾气就上来,汤烫一点要骂人,药拿慢了要骂人,饭菜不合胃口更要骂人,要是换成其他人,只怕早就有怨言了。
但李兰之半句怨言都没有,在她心里,觉得常明松遭此一罪,跟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且她心里很明白,常明松对常小满的事心里还是有怨气,如果不让他把这股气发出来,就跟捂着伤口不让治疗,迟早要溃烂。
这天李兰之从医院回来,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她被淋成落汤鸡回来。
林飞鱼进屋时,她头上搭着条干毛巾,头发还来不及擦干,就这么靠在床头睡着了。
屋里光线阴暗,她的嘴巴微微向下撇着,嘴边的两条法令纹显得很深,好像两条沟壑刻在脸上,烫过的头发没有打理,杂乱无章贴在头皮上,显得很老气,额角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小撮白发,很扎眼。
在她记忆里,妈妈还是当年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抹着大红色口红的年轻女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一下子变老了。
林飞鱼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走过去,拉起床上的被单给她妈盖上。
李兰之这时候突然醒过来,看到她的脸愣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你怎么在这里?还不赶紧去学习,九月份新学期开始你就是高二的学生了,你这次期末考只排到了全年级第八十七名,这个成绩要考上中大那就是痴心妄想!你期末的数学成绩比上次考试少了两分,再这么下去,你这辈子都别想考上中大!”
林飞鱼想说,她没想考中大,她期末考数学时吃错东西肚子痛,当时忍着写完的,但看着她妈喋喋不休的样子,她嘴巴张了张,什么都不想说。
她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无论她说什么都会换来一顿骂,如果她说自己吃错东西了,她妈肯定会说谁让你吃错东西的,长那么大,连东西好坏都不会分辨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她妈之间除了学习成绩,好像就没有其他话可以说。
她应了一声,转身出去拿课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