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灯轻
可一想到聂双双刚刚差点被他的恶言恶语吓得不轻,聂小七下意识就咽下了后半句话。
他不爽地把水草草屑扔在地上,抬脚狠狠踢了下草皮,拉着聂双双的手往回走。
“以后老子陪你玩。你离那帮野东西远点。”
“呜呜......”聂双双本来还在抽鼻子,听到这话一下子就停住了哭,“......真,真的吗?”
聂小七瞥她一眼,却不小心看到她沾着湿衣的胸口。他不自在地扭开视线,闷闷地回了声,“嗯。”
聂双双终于破涕为笑。
经过那一次打架,再没孩子敢轻易去找聂小七的麻烦,也没人敢说他是聂双双的童养夫。
看似漫长的夏天转瞬即逝,八月尾巴的时候,聂小七弄上了户口。
偏僻山区户籍管理松散混乱,村里人帮着走动了下,便让聂小七这个来之不易的男丁顺理成章的变成了聂家人,又顺理成章地让他在开学后去山下的山村小学上了学。
山村小学距离家有三四个小时的山路,学校总共只有高年级和低年级两个班级。
当然,无论几个班级,对聂小七来说都没什么区别——课程过于简单,闭着眼睛都能把卷子做到满分。
而他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老师校长眼中难得的“天才”,奖状一摞一摞的往家里搬,乐得奶奶眼睛都笑眯起来。
见到聂小七去上学,聂双双眼馋的不得了。
她还从来没去过学校呢,听别人说那里可好了。
可是聂家太穷了,穷到家里的钱只够让一个孩子去学校念书。奶奶存着重男轻女的观念偏心聂小七这个男孩,爸爸又什么都不懂,于是聂双双想要去学校的愿望便总是落空着。
她只能每天眼巴巴的望着小哥哥上学,心里羡慕得泛起泡泡。
她就跟聂小七提过几次,“小七哥哥,我跟你一起去学校好不好?”
“小七哥哥,学校里是不是有很多其他小孩呀?”
“小七小七,奶奶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让我长大了乖乖嫁人就好,可是我想去学校......”
聂小七每次就照例给她一个白眼,不理不睬地直接走开,夏天时在河边答应她要陪她玩的承诺,当然也从来没履行过。
这天,聂小七下午从学校回来,刚进院子就听到小丫头轻快如麻雀的叫声,“呀,小七哥哥回来了!小七哥哥好!”
聂小七嫌她聒噪吵闹,皱了皱眉,把装着书的破书包扔在肩头,烦躁地朝她说了句“吵死了”,便往屋子里走。
还没走两步,就又听到聂双双跟上来高兴地对他说,“小七哥哥,明天我要去二狗家啦,二狗说他放学以后教我算术和识字,以后双双就能看懂你看的书啦!”
聂小七猛地顿下脚步转头看向聂双双。
小姑娘满脸纯真稚气,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闪着真心实意快乐的光,可这光看得聂小七浑身不爽。
聂小七一下寒了脸,目光不善地看着她,“我不是让你别去跟那帮小孩在一起鬼混么?”
聂双双被他这目光看得愣了下,过了两秒,才有些委屈地小小声开口,“可是小七哥哥明明答应过要陪双双玩,现在也说话不算话......”
聂小七冷哼,“整天就知道玩。就你这低智商,去学校能学到什么。”
“可是二狗哥哥说他要教我写字,而且我也很聪明的呀。”
一听聂双双软软糯糯的叫别的男孩“哥哥”,聂小七的火气立刻就窜了上来,他重重的把书包甩在桌上,朝聂双双走回去。
“老子让你不准跟别人走太近,你当耳旁风是么?上次的教训还不够?”
聂双双不由自主往后退,“可是......我,我又不能去学校......”
聂小七瞪着她,漂亮的眸子此刻凶里凶气,“五的六次方减一百二十开根号等于几,答对了明天带你去上学。”
“............”聂双双懵了。
什么什么什么?
聂小七瞧着她呆愣消停的模样,总算满意了,可谁知下一秒,女孩嘴一瘪,鼻尖一红,眼眶里又蓄满泪。
她泪眼汪汪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神就像只可怜巴巴的小奶狗,聂小七被看得心堵。
他辨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情绪在作祟,只觉得他此刻很烦,不想让聂双双跟别人亲近,也不想让她哭。
于是他走到她跟前,像捉小狗似的一把提溜起她后领,冲着她恶声恶气,“不准哭!”
女孩红着眼咬紧了下唇,红润的唇瓣都被咬出白色牙印,没哭出声,眼睛里的泪水却越来越多,眼看着就就要兜不住。
“明天。我带你去学校上课。”
矜贵的面子与与生俱来的高傲终于在眼泪面前妥协,聂小七抓着聂双双生硬地承诺。
果然,聂双双眉眼间委屈巴巴的哭意立刻就散了大半,她只眨巴着眼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他,“真的吗?小七哥哥,你不能骗我。”
“不骗你。”
“那你能不能陪我玩?”
“........”
然而这个带聂双双去学校上学的约定,聂小七也没有机会立刻将它兑现。
生活总是出乎意料——
聂双双的爸爸出事了。
那天晚些时候,聂小七耐着性子从书包里拿出从学校图书角借来的书,给聂双双念了两页《约翰克里斯朵夫》——这就是他所谓的陪她玩——结果聂双双坐在小板凳上听得似懂非懂,没几分钟便走神的玩着爸爸给她编的小兔子,靠在桌沿睡着了。
秋天的夕阳从外头照进屋内,金红金红的铺了一桌,把聂双双脑袋照得毛绒绒的一团。
这本该是十分静谧美好的时刻,可却生生的被一阵杂乱吵嚷的脚步人声破坏。
“双双——!双双——!”
“小七!”
“快点出来!你爸爸出事了!你奶奶也从田里赶过去了!”
聂双双被杂声惊醒,困倦地揉揉眼睛,“啊?”
一个刚从地里回来还背着锄头的大妈冲她喊,“快去西山那边,你爸爸好像从山坡上掉下去喽!你们快去看看!!”
“??”
还没消化过来大妈的话是什么意思,后领子就又被走来的小七抓起,提着她一路快步向外。
当时的聂双双完全没概念,爸爸出事了,是什么意思。
她被聂小七带着跟着一群大人走出院子,穿过斜坡草道,再七绕八拐的在山路与田埂间穿行。
人群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嗡嗡嗡的,有的人面上带着看热闹的兴奋,有的人显出隐忧。
很快一群人来到村子西山山间。
深广的茂林边有一处悬崖,血红色的夕阳照着略有泛黄的山林草木。
他们对聂双双说她爸爸就摔在山底下。
聂双双就有些忧心的想走过去看。
爸爸摔下去了,是不是摔的很疼,不然怎么这么久都不自己爬上来呢?
结果那一看便把她吓着了。
橙红色的霞光里,爸爸躺在乱草石中间,胸口被悬崖陡坡横生出来的粗枝戳了个窟窿。
“呜哇...!”
这情景太过触目惊心,聂双双心脏一抽,立刻就放声大哭起来。
爸爸白色的短衫上全是暗红的血,一旁的草帽上也是血。
奶奶随后赶到,见到那可怕场景整个人一懵,接着也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和聂双双一起哭起来。
有远远看到的人说,傻爸爸为了追那只被风吹走的破草帽,从天边一直追到这边山坡,然后踩空了山石,便生生从陡坡上跌了下去。
这么小这么小的一件事,就让聂双双从此以后没了爸爸。
聂家爸爸的尸体当天被几个健壮的村民从下边小心的抬了上来,尸体裹着草席被放在聂家屋子里。
聂家没什么钱,也搞不起像样的葬礼,守了一夜灵,第二天奶奶拿出不多的积蓄托人去镇上置办了点香油纸钱,做了点稍丰盛的吃食,过不久到了掐算好的吉时,就让人卷了草席,把爸爸的尸体埋在了后山坟地。
活着在人世走一遭,去过城市又回到山村,最后以这样一个令家人措不及防的姿态匆匆离世。
聂双双哭累了睡,睡醒了一想到爸爸没了又继续哭。
把爸爸在后山葬好,回到家依旧在哭。
晚上,气氛很闷。
奶奶坐在院子里跟村民唠唠叨叨叙苦,聂双双就蜷缩着小身子坐在门槛,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腿间。
聂小七是个人情很淡漠的人,聂家爸爸去世虽然让他遗憾,但他并不能对聂双双这么伤心完全感同身受。
但他头一次没有嫌弃聂双双哭得烦人,只静静坐在屋里,一边翻书一边时不时看看聂双双蜷成一团的背影。
她羸弱的肩膀因为哭泣而微小的一抽一抽,秋天的夜风从洞开的大门瑟瑟吹进,冷得她打了个颤,可怜得像只找不到妈妈的动物幼崽。
聂小七放下书,难得主动的朝门槛边的聂双双走过去。
“喂。”他戳戳女孩细瘦的肩膀。
聂双双受惊似的抖了抖,而后从膝盖里抬起头转过来,满脸泪痕。
鬼使神差的,聂小七蹲下去,视线与她平齐,随后伸手给她抹了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
“你能不能别哭了......”他从来不会安慰人,说出的话也极为生硬别扭,“哭的样子,不好看。”
小少年的指尖触在脸颊,温暖而踏实,跟他本人冷冷的性格截然相反。
聂双双正在伤心处,此时好像找到了一个踏实的依靠,抓着他的袖子就眼泪鼻涕往他怀里蹭,“可是爸爸回不来了......他答应我说一共要给我编五只小兔子......”
说着,她把她另一只手里一直紧紧捏着的草编兔晃到他眼前。
聂小七看着那只才编了一半的兔子,倏然意识到,以后这个家里,再也没人给这丫头做小玩意逗她开心,也没人种地干苦力活,没有人会好事坏事都傻呵呵的笑了......
一个贫寒的家,一个年迈的老妪,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还有他。
以后这便是聂家的全部。
好像做了某种决定,他低头看着青草兔子的编织痕迹,对聂双双说,“等过两天,我给你整两只兔子出来。”
聂双双一边哭一边很乖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