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高春发不知道康成到底是怎么想的,竟对他做出这样连升数级的提拔。但自己的得意手下能受如此重用,他自然高兴,喜笑颜开:“那我先代他谢过将军了。我这就下发公文,通报全镇!”
第31章
第二天, 聂载沉被破格提拔为混成协标统的正式任命就下来了, 没半天,消息传遍整个西营。
方大春陈立等人欣喜若狂就不用说了。方大春的身上还带着昨天受刑的伤,一听到消息,伤也不养了, 爬起来就带着一大帮子人过来道贺。
因为昨天的法场剪辫事件,现在新军上下谁人不知聂载沉的名字。重压之下, 人人噤声, 因为他的挺身而出,最后不但人被释放了,自己竟然也有机会一道剪掉了烦人已久的那根脑后辫子, 官兵们对他是又佩服又感激,加上也都知他之前在花县剿匪一战时立下的大功,现在知他被提拔为标统, 非但不眼红,反而个个高兴。当天的日常课操一结束,许多二标外的官兵也纷纷结伴涌去向他恭喜道贺。
标统和队官不同, 属于新军里的高级军官了。广州新军总共也就四五名标统而已。当天, 聂载沉就收到了新的军官关防, 还有四品武官的官服。官服分两种,一种是青金石顶绣虎的旧式公服, 另一种则是现在日常穿的新军军官制服,制服又细分礼服、常服等等。
除了这些,作为一标之统, 他现在也有了自己单独的住处。新的住处位于西营西北角,是一排军官宿舍当中的一间,地方自然不算大,但分成内外两间,外间待客起居,内屋就寝,足以应对日常了。
混成协下第一标的官兵知道他们有了新上司,自然不会闲着。不敢全涌来,全过来的话,一标将近两千人,怕要把地方给挤塌。当天傍晚,四个营的管带申明龙、宋全、刘大有、范正,挑了下头十几名龙精虎壮的士兵前来,一是拜会上官,二是帮着乔迁。
聂载沉没什么可搬的东西,就几套衣物,一只箱子而已,早被陈立等人给抢着搬来,地方也打扫好了。他将四人叫入,寒暄几句,问了下标里的日常事务,上下非正式的简短见面过后,便起身送客,让他们早些回去休息。
几人都看着甲字营管带申明龙。申明龙便上前,从身上摸出一只小盒子,笑容满面地递上说:“大人,照规矩,这是我们兄弟对大人的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大人往后多多关照。”
聂载沉接过,掂了掂,略微沉手,打开盒子,见是四根金条,笑了笑,递了回去。
几人以为他还嫌少,相互对望一眼。申明龙擦了擦汗,急忙躬身:“聂大人要是赏脸,不如今晚由我们兄弟几个做东,再请聂大人……”
聂载沉摆了摆手,问道:“你们几人,谁上过军事学校?”
范正和刘大有两人迟疑了下,道:“下官上过。”
聂载沉点了点头:“既然上过,就该知道,军事学校讲的是练铁肩,担重担,奋起自强,什么时候教过这种?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在我这里,没有这一套!你们给我收回去,往后用心练兵,就是对我最大的助力!”
这里虽是新军,许多中下级军官也是军事学校毕业出来的,甚至还有不少因为断了科举之路改而从军的旧日秀才禀生,出来之后,一开始自然是蓬勃上进,但时日久了,身处染缸,难免也被同化。官场风气,实则和现如今的旧军并没什么本质区别。新上司到任,下头人凑份子道贺,已然成了惯例。
几人知道新上司极得康成的青眼,否则也不可能让他年纪轻轻就做到这样的位子,不敢怠慢。通常的规矩是准备两根金条,但为了讨好,几人咬着牙凑出了四根。万万没想到,新上司竟然不搞这一套。起先还有些犹疑,以为他在假意客套,直到见他神色严肃,语气果决,这才信了。
两个上过军事学校的管带有些惭愧,立着点头。申明龙和宋全则是混兵饭的老油条了,见这年轻上司竟然真的不收,放出去的老血一滴不漏全回来了,高兴都来不及,“噗通”一声,朝着人就跪了下去:“聂大人公正廉明!两袖清风!更兼年少英雄,叫我等万分佩服!往后定尽心尽力,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一边行着礼,一边那奉承话是出口就来,源源不断。
聂载沉叫两人起来,神色再次转为严肃,强调往后只能行新式军礼。四人领命,遂排成一排,再次齐刷刷地朝他行了个新礼,这才告辞离去。
聂载沉送客到了门外,见几人再三地要他留步,也就停下,转身正要回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几声朗笑:“聂大人,恭喜你高升,我现在才来道贺,迟了,莫怪,莫怪!”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聂载沉转头,认了出来,是总督府公子顾景鸿来了,后头还跟着个抱了只木箱的士兵,急忙迎了上去,将人请入屋里,自己给他倒茶。
顾景鸿伸手阻止,自己夺壶,笑道:“你我如今同级,且论位次,你还在我之前,怎敢劳你斟茶?我自己来,自己来!”
聂载沉微笑道:“顾公子取笑。”也就随他了。
顾景鸿寒暄几句,恭喜一番,看了下屋子,就叫跟过来的士兵将箱子送入,放在地上,笑道:“今天来得匆忙,也没什么好东西,就准备了两只青花,宣德官窑出的。如今你和从前不同了,时常会有访客,正好这里空荡荡的,摆上去凑屋。”
聂载沉婉拒,顾景鸿不悦:“又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不过两只瓶而已,莫非你是瞧不起我?”
聂载沉只好收下,道谢。
顾景鸿这才笑了,十分爽快:“我比你虚长几岁,你要是看得起,往后咱们也不必大人公子地来回客套了,兄弟相称就是。”
聂载沉自然称好。顾景鸿又略坐片刻,方告辞离去。
他回到总督府,衣服都来不及换,立刻问下人:“我爹回了吗?”
“大人下午回来了。这会儿在书房里。”
顾景鸿急匆匆地赶到书房,见父亲果然在里头,张口就问:“爹,白家婚事怎么说了?”
顾总督叹了口气,摇头:“白成山说他女儿原本和将军府的儿子有婚约意向,这会儿正好将军府也催这个事,说什么两家是亲戚,他不便和我们做亲,现在就拂亲戚的面子,没答应!”
顾景鸿刚才进来,一看见父亲的脸色,就知道结果应该没有那么顺利。此刻听到父亲果然这么回复自己,神色阴沉了下来。
顾总督安慰儿子:“好在我听白成山的意思,应当不会和将军府结亲。他女儿不嫁将军府,放眼广州,除了我们顾家,还能嫁谁?你也不必过虑。白成山是头老狐狸,什么拂不过亲戚面子,借口而已。他应该还还观望局势。你放心,白家女儿迟早会是你的!”
顾景鸿从书房出来,回到自己的屋,一把摘掉了头上那顶连着假辫的帽,厌恶地掷在一旁,扯开衣领,人坐了下去。正出神之际,听到下人敲门,走过去打开了门。
“公子,方才后门那头来了个名叫王五的人,说有事找您。”
顾景鸿皱了皱眉,戴回帽子,整了整衣领,匆匆走了出去。
总督府后门之外的一个暗处,等着一个猴瘦的男子。顾景鸿将人领到一处偏僻的角落,问道:“什么事?我不是跟你说过,没我的话,平时不要过来找吗?”他的语气有些不悦。
那人道:“顾公子,您看你手头要是宽坦,能不能给我们兄弟再拨点钱?”
顾景鸿大怒,压低声叱道:“刚两个月前,我不是给了你们两万吗?”
那人赔笑:“顾公子,您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们兄弟原本在花县过得舒舒服服,谁知道你们新军过来,把我们给赶跑了。顾公子你当时也没能保住我们,连老大也死了。现在我们剩下的人,还不是听了你的,一边老实过日子,一边替你拉人吗?如今又聚了几百号人,吃喝嚼用,怎么的一个月也要用点钱吧?”
“怪起我了?当时我是怎么说的?风头紧,康成要拿你们开刀,派出是新军精锐,我叫你们老实点,你们自己要找死,还出来蹦跶,我有什么办法?”
他冷笑:“以为我不知道吗?就半个月前,有个柳州商人路上被劫,同行的小妾也被抢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到广州衙门来报案,也是你们干的吧?”
那人嘿嘿一笑:“都是小打小闹,没什么大油水可捞。那婆娘玩了几天,转手卖了,又没几个钱。这不,实在没办法,人要不散,就只能又来找您施舍了,您看……”
顾景鸿忍着心中厌烦,沉吟之时,对方忽凑上来耳语:“顾公子,我们倒是想干一票大的,干了就收手,有您罩着,老老实实等着日后干大事的时候差遣。”
“你们想干什么?”
“听说白成山只有一个孙子,我们想绑了他,勒索一笔,那可是条大肥羊啊!白家家里金山银山堆成堆,分一点给我们,我们就吃用不尽了。就是白成山有将军府当靠山,我们不知道能不能干,万一再被一窝端,那就有钱也没命花了。”
顾景鸿起先有些吃惊,断然厉声呵斥:“不行!不能动白家人!”
他话说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目光微微闪烁,又改口,点了点头:“不过,这确实也是个来钱的最好法子。”
那人看着他。
他沉吟了下:“白成山的孙子小名阿宣,七八岁,很胖,最近一直在古城。正好白成山刚过完六十大寿,那个小孩就在古城里。我给你们画张白家周围和古城的地形图,你们好好准备,把人带走后,一切听我安排。”
“记住,只取财,不伤人命!”
那人大喜:“我们兄弟本来还有点吃不准,有顾公子你的安排,怕什么!行,豁出去了!这就大干一票,干了就收手!”
顾景鸿目光微微闪烁,点头道:“是,好好干,一劳永逸。”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32章
次日清晨, 聂载沉到了混成协的第一标。标下统两个步兵营、一个辎重营、一个工程营。四名管带集合了所有的士兵, 他简短训话之后,便正式走马上任。
当天操练,在靶场,聂载沉看似随手地接过了士兵手里的枪, 摆弄几下,开了几枪, 枪枪命中红心。随后格斗, 几个大胆的士兵说,听说他之前曾打败过大名鼎鼎的方大春,斗胆想请他指教一番。聂载沉当场亲自下场, 把七八个站出来依次对他发动近身攻击的士兵摔得七荤八素,半晌也爬不起来。第一天还没结束,全标官兵便对这个新来的年轻上官肃然起敬, 分毫也不敢轻视。
其实也不是聂载沉特意要显摆自己。他手下的大部分士兵年纪都比他大,上任之初,他要是不立刻露几手震慑住下面, 以后说的话就没人听, 这才有了今天的一幕。效果还是很明显的。随后几天, 聂载沉很快熟悉了全标上下的情况,官兵也对这个处处以身作则的上官很是敬服。在申明龙等几个管带的协助之下, 一周之后,标里的各项事务就进入了正轨。
这天,高春发派了个人来通知聂载沉, 晚上将军和将军夫人请吃饭,叫他早点结束标里的事,一道进城。
“高大人特意叮嘱,叫聂大人你务必打扮得齐整些。”
将军府请吃饭,高春发又这样特意叮嘱,聂载沉自然照办,但也没多想,以为高春发是考虑到将军夫人也会同桌,这才对他的仪容提出了要求。
傍晚他回到住的地方,冲了个澡,换上行头,临出门前,想起高春发的叮嘱,照了下正容镜。
新理的精神的短发,崭新的军官制服,擦得纤尘不染的皮鞋。
应当没问题了。
他戴上帽子,对镜正了正,出发去了高春发那里。
高春发也已准备妥当,见他到了,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一眼,玩笑似地拍了拍他的肩:“可惜了,我没有女儿,要不然,一定招了你做女婿。”
聂载沉以为他随口取笑,也没在意。
高春发叫卫兵牵来两匹马,笑道:“走吧,不要让将军和夫人久等了。”
聂载沉上了马,随高春发一道入城,两人很快抵达将军府。
康成今天穿着便服,紫马褂,黑袍子,脸上带笑,和那天见聂载沉时的愤怒模样大不相同,显得很是放松,当聂载沉向他见礼完毕,脱下帽子挂在客厅口的帽架上,露出了他的一头短发时,康成也只是瞥了一眼,并没露出什么不满的样子。
将军夫人和他一道出来,与显然平日常有往来的高春发打了声招呼,两道目光就投向聂载沉。
高春发向她介绍:“这个年轻人,就是我之前在夫人面前提过的聂载沉。今年才二十一岁,前途无量。”
“见过将军夫人。”
聂载沉向面前这个穿着旗装、正在打量自己的贵妇人行礼。
将军夫人终于看完了人,暗暗点了点头,态度很是热情,笑道:“快进来吧!一顿便饭而已,你就当是在自己家中,不必拘束。”
聂载沉道谢,随了高春发来到将军府的客厅。厅里有两个将军府的幕僚陪坐着。高春发问公子明伦:“最近好似都没见着公子了,公子应该很忙吧?”
康成没说话,将军夫人笑道:“最近朝廷商务局里事多,前几天他就去了京城,人不在这里。”
高春发恍然,赞道:“明伦公子有经天纬地之材,我大清多几个他这样的青年才俊,何愁明日。”
将军夫人自谦几句,就转移了话题,对高春发道:“明伦是不在,不过家里又多了个孩子。我跟你提过的,我外甥女婉玉,她出孝了,前几天从苏州来我这里,要住上一阵子。你是长辈,我这就叫她出来见个礼。”说着,命人去把婉玉小姐请出来。
下人去了。等着的功夫,将军夫人又道:“我妹妹早早就去了,婉玉他爹是江西学道,三年前也病去,婉玉就回了老家苏州,去年守完了孝。我没有女儿,把她接过来,往后就当自己的女儿养。”
她说话的功夫,很快,伴着一阵轻悄的脚步声,那幅张在内厅口的嵌毛玻璃的景泰蓝边落地屏风后,多出了一道袅娜的女子身影,影影绰绰,看着似乎穿了身浅紫色的衣裳。
隔着屏风,婉玉小姐朝着客人的方向施了一礼,声音也从毛玻璃后传了过来:“婉玉见过高叔父,见过……”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高春发边上的聂载沉。
高春发看了眼一旁的聂载沉。
今天的这顿饭,其实是有目的的。目的来自于将军夫人,她想替自己的外甥女寻一门合适的亲事。
将军夫人的外甥女丁婉玉,早年曾和人订过婚,后来男方出事没了,凭空就误了几年,再后来,父亲也死了,她又守孝三年,现在二十多了,从苏州到这里投奔姨母。将军夫人疼爱外甥女,就盘算着给她找一门合适的亲事。
其实夫人之前就物色过几个人了,家庭出身和婉玉小姐堪配,都是官宦子弟,但婉玉小姐自己才貌双全,也颇能干,父母没了,一个人也把苏州老家的门面给撑了起来,眼光自然高,看不上人。这回她过来了,前几天,将军夫人和高春发提及这事,叫他方便的话帮自己留意一番,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高春发就想起了聂载沉,大力推荐,说他人品,相貌,或是能力,都是人中杰俊,万里挑一,比了下年纪,也只比小姐略小几个月,正堪配,唯一家世清寒,或不配小姐。将军夫人就心动了,和丈夫商议,康成也点了头,她就想着先看看人再说,这才有了今晚的这场家宴。
刚才见到聂载沉,体格出众,英气勃勃,将军夫人只觉眼前一亮。和面前的这个年轻军官相比,之前自己曾给外甥女相过的那几个人,犹如鱼目之于珍珠,简直是黯然无光。夫人十分满意,想着要是成了,日后叫丈夫再多提拔提拔就是了,所以就把外甥女叫了出来,让她自己也看上一眼。
“婉玉,这是新军混成协第一标标统聂载沉,新军里的后起之秀,你叫他聂大人就行了。他也是你姨父的得力干将,日后会经常出入我们家的,不算外人,你也不必避嫌了,出来见个礼就是。”
毛玻璃后的那道身影轻轻晃了下,婉玉小姐听从了将军夫人的话,从后头走了出来。她和将军夫人一样,穿着身旗装,身材苗条,面容秀丽,果然人如其名,温婉如玉,极是可人。
“婉玉见过高叔父,见过……聂大人。”
她的一双妙目在聂载沉的脸上停了一停,或是因为羞涩,脸颊泛出一层淡淡红晕。
聂载沉赶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微微欠身还礼:“不敢。小姐客气了。”
婉玉小姐再次看了他一眼,随即低头,告退离开。
聂载沉浑浑噩噩,依然丝毫没有察觉什么异样,直到吃完晚饭,康成高春发和几个幕僚说着话,将军夫人却把自己单独叫到边上的一间小厅里,让他坐下去,开始盘问他的生辰八字、家中情况,他这才觉察不对劲,突然想起那次刚到古城的时候,在白家的饭桌上,白家少奶奶说要给他说亲,当时问的那些话简直和此刻一模一样,再联想到高春发特意叮嘱他注意仪容,还有刚才的那位闺秀,聂载沉顿时如有芒刺在背,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