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关门!关门!”康成厉声大吼。
“家里的!出不去了!你快给拿给主意啊——”
将军夫人攥着丈夫衣袖,嘶声大叫。
康成知府邸已被包围,门很快也会被破开了,咬牙切齿,又心乱如麻。
看这样子,西营的新军一时怕是赶不过来了。他心知自己今晚是不可能有好了。很快就做了决定,命剩下的人护着夫人和丁婉玉藏到地窖里去,听天由命,又叫人取来自己衣帽,撇下哭得快要晕过去的夫人,掉头就往书房走去。
大炮轰了一番,吴国良下令暂停。匪兵打破大门冲了进去,见人就杀,一路杀到了康成的书房。
书房里亮着光,祝春林一脚踹开门,看见康成头戴花翎,身穿朝服,挂着朝珠,端坐在一张椅子里,一脸的凛然,不禁一愣,起先怕有埋伏,不敢贸然进去,看了一圈,感觉没什么异样,这才跨进书房,冲着康成笑嘻嘻躬了个身,假意道:“将军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康成没见过这个匪兵头子,只当做是新党人,横眉怒目,恨恨地呸了一声,怒骂:“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逆党!今天既然落到你们手里,要杀就杀!我康成堂堂广州将军,岂会容你们羞辱于我?”
他说着,操起桌上放着的一把枪,朝着对面就要射击。
祝春林赶紧退了出去,神色也变得狰狞,骂道:“狗鞑子,全都死有余辜!你想死,那就成全你!”说着举起手中长|枪,瞄准康成开枪。
“砰——”
枪声在耳边炸响。
康成怀着悲壮,闭着眼睛等死,枪声过后,发现自己没事,定了定神,睁开眼睛,看见祝春林脑袋开花,扑倒在了书房的门槛上,竟已毙命。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枪,有点不敢相信,正发着呆,忽然听到一阵皮鞋落地的声音,一个军官一步跨了进来,问道:“将军,你还好吧?”
“载沉!”
康成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大喊一声,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心知定是他带着人及时赶到了,心头跟着狂喜,大悲大喜之下,人一时撑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聂载沉见康成晕倒了,除此应该没有大碍,叫人照看着他,自己转身走了出去。
吴国良和他的手下已被新军包围,被堵在将军府近旁的一条巷子里,听到将军府里传出一阵密集的枪声,知道刚才那些冲进去的匪兵应该都被打死了,自己现在是进不能,退也没路,正发着慌,忽然看见对面将军府的大门外亮起一团火把的光,一个年轻的新军军官走出将军府大门,手下和他说了几句什么,指了指自己的这个方向。
那军官停下了脚步,转过脸,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火光熊熊,映出他的面容,一头短发,很是显眼。吴国良认出是聂载沉,心知今夜是不能善了了。
他带来了一个营,一千人马入城,不算少,都是自己手下的精兵,虽然碍于先天条件不足,战斗力没法和新军比,但全力拼一下的话,说不定还能搏条命。不料他看了片刻,竟没什么动作,和边上的一个手下说了几句话,那人就朝着自己这边跑了几步,大声喊话:“对面的听着!蒋群已经死了!聂大人发话,知道你们都是听命于人的!不管今晚做过什么,现在缴枪投降,既往不咎!聂大人会保证你们的安全!要是负隅顽抗,全部就地剿杀!刚才冲进将军府的人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深夜寂静,巷子里的防营官兵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心动,低声议论个不停。
“吴大人,聂载沉都带兵来了,蒋群那边肯定真的坏了事,光靠我们打,除了送命,没半点好。聂载沉是个人物,听说还很讲义气,之前他有个兄弟擅自剪了辫,要被康成砍头,他为了救人,自己也去了发。现在都招降咱们了,咱们不如见好就收。当差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跟谁不是跟?索性投效过去,往后跟他混,说不定比现在要混得好……”
吴国良的一个干将小声地劝。剩下的纷纷点头。
“是啊,是啊,吴大人你三思,千万不能冲动啊……”
吴国良自己早就没了抵抗的心,刚才只是开不了口,手下都在劝,就顺势说:“我是为了你们考虑,也只能这样了。”
防营官兵一听,急忙将手里的枪举过头顶,一边大声喊着“不要开枪”,一边争着从藏身的地方出来,照着新军士兵的命令把枪丢在地上,排队蹲在墙角。
吴国良知大势已去,想着既然投了,也要有个投名状,忍住羞臊,走到聂载沉的面前说道:“聂大人肯放过我们兄弟,大家都很感激。实不相瞒,今晚行动,不止我一支队伍,顾景鸿还亲自带了一支人马在东城外埋伏着,用作应援。”
混成协的官兵已经赶到。聂载沉知城内应当没大碍了,留部分人马在城中维持治安,自己带着剩余人马迅速赶去城东察看情况,以免顾景鸿再生事端。
他赶到东城郊外,天已微亮,搜索一番,并不见顾景鸿和他那支人马的踪影,最后抓到一个逃兵,审问了一番,逃兵说顾景鸿获悉变故,知道计划失败,天没亮就带着兵撤退了,不知去向,他不想跟从,偷偷溜了出来。
聂载沉迅速赶到防营的驻地所在,那里已是空空荡荡,军|械库里的枪械和弹药已被搬空,派去总督府的人回来说,总督大人闭门不见,府邸由亲兵和巡防营的一些人马守卫着,详细情况,不得而知。
天已经大亮了,聂载沉知顾景鸿不可能会回到总督府,派人守卫好广州四方城门,自己匆匆进城,心里记挂着人,正要先回西关白家看下情况,被告知白成山已经去了将军府,便也改道过去。
昨夜下半夜,城里城外突然炮声隆隆,枪声响得更是跟炒豆子似的,也不知道是谁在打谁,那些住在将军府附近的民众个个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冒头,后来听声音消了下去,天亮,看着似乎没事了,这才钻出来到街上去打听消息。将军府的附近已被戒严,街道进不去,就聚在外头,有的说是新党,有的说是土匪,正莫衷一是,忽然远远看见一个年轻的新军军官骑马而来,后头跟着一队扛枪士兵,顿时停了议论,盯着看个不停。等年轻军官走了过去,有人喊了起来:“他就是昨晚的新郎官,白家女婿!那个聂姑爷!听说昨晚就是他平了乱子!”
“真是一表人才啊!”
“怪不得白老爷招他做女婿!”
街上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议论声。众人垫脚翘头地张望,队伍过去了老远,还是不肯离去。
将军府附近昨夜打死的尸体已被清理掉了,但地上还到处都是血迹,门口站着一队新军士兵,看见聂载沉到来下马,朝他敬了个礼,说康成已经苏醒,白老爷父子刚到,就在里头。
聂载沉颔首,跨过那座被大炮给轰得没了一角飞檐的将军府大门,走了进去。
第51章
康成已经苏醒, 身上除了几处被昨晚近旁爆炸带出的碎片刮出的轻伤外,人没有大碍。
白成山父子一早要去贵宾下榻的德隆饭店探望安抚客人, 因得知将军府昨夜发生的变故, 先行过来探望康成。在场的还有高春发等几个昨夜醉酒没能第一时间赶到的新军和陆军衙门里的高级官员。
聂载沉进到将军府议事大厅的时候, 里头人人面色凝重, 气氛极其压抑。康成已经知道了昨夜所谓“新党”偷袭的真相,暴怒,正要高春发立刻带人去顾家抓人。
他所谓的抓人, 是说抓顾家父子二人。
高春发早就派人去过了, 面露为难之色。
“回将军,我去的时候,总督府大门紧闭,顾大人没露脸, 派了个管事见我,说顾大人完全不知公子昨夜做过什么,也是今早才知道他擅自调兵马包围将军府, 极其震怒, 也正在四处拿人, 抓到了就会主动处置, 自己也会请求朝廷责罚……”
康成怒:“那个老狐狸!我不信他不知道!小的跑了,派人过去,先把老的抓起来!”
“顾大人有防备,府邸四周有不少亲兵把手,我见似乎还有火炮, 强行抓人,怕起冲突,炮火殃及附近建筑……”
总督府周围民房密布,距离使馆也不远。
康成被提醒,又想到对方论官职,并不受自己自己的钳制,强行忍住怒气,从椅子里猛地站了起来,说:“我这就电报给朝廷,上本参他一个父子同谋的谋逆大罪,请到圣旨,把他革职查问!”说着高声唤来书记官,正口授电报,看见聂载沉进来了,正站在大厅口,眼睛一亮,迈步朝他疾步而来。
“载沉,快进来!“
他又转向白成山说:“昨晚要不是载沉及时赶到,我已经被那个小兔崽子给谋害了!广州昨晚能平安保住,载沉更是厥功至伟,我会向朝廷如实禀明情况,给载沉封官进位!”
白成山看着自己的新女婿,没说什么,但脸上露出微笑。
“岳父,将军,高大人!”
聂载沉走了进去,和在场的几个比自己地位高的人逐一招呼。
“载沉,你昨晚辛苦了,坐吧。”
白成山示意他坐过去。
聂载沉向自己的岳父道谢。高春发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胳膊,问了几句昨晚事发时的情况,道:“载沉,听说你当时就判断东门那边来的不是新党,你是怎么知道的?”
聂载沉道:“广州虽算不上固若金汤,但绝不好打。新党人发动一次起义没那么容易,人马和武器并不好搞,有之前贸然行动失败的教训,这回理应更加谨慎。昨晚东门那边的防守,实话说几乎没有,几十条枪而已,要拿下易如反掌。他们既然深夜偷袭,讲的就是攻其不备,这样三番两次开炮,唯恐旁人不知似的,自然有问题了。”
高春发点头:“确实!幸好载沉你及时识破顾景鸿阴谋,当机立断,否则情况不堪设想!”
“聂标统实在是高!佩服,佩服!白老爷你也是慧眼识人,招了个乘龙快婿啊!”
几个陆军衙门的官员奉承完聂载沉,又接着拍白成山的马屁。
白成山微笑着谦虚了两句,看着女婿的眼神里却透出了点小小的得意,转头对康城道:“载沉昨夜也忙了一夜,应当累了,你这里没事了的话,不如叫他先回家休息吧。我也要和镜堂去德隆饭店看下客人了。”
“好,好……”
康成正要点头,外头一个管事跑了进来,通知了一个消息。各国领事一道派了个代表来,说是听说了昨晚的情况,对广州的安危深表忧虑,要康成立刻给出一个应对法子,以安抚侨民。
康成平日本就厌恶洋人,这会儿又怒火攻心的,哪有心思去应对,又知道洋人不好对付,昨晚的事闹得确实也是大,忍住头疼对聂载沉道:“载沉,要么劳烦你帮我再走一趟?昨晚的事你最清楚了,至于怎么应对,你随便说两句,帮我应付应付,完事了你再回去休息?”
昨晚是亲外甥女的洞房花烛夜,却弄出这样的事端,把新郎官都拉去打仗,现在还不放人,康成心里有些歉疚,说完转向白成山:“绣绣那里,等我空下来了,我再补个礼,叫她千万不要怪舅舅。”
白成山自然说无妨,自己也记挂着客人情况,说了两句就和白镜堂起身离开。
聂载沉也出来准备去使馆,送白成山上马车的时候,问道:“绣绣昨晚没受惊吓吧?”
白成山道:“昨夜确实有一伙可疑人马在家附近出现过,不过你派的人后来很快就到了,平安无事。她这会儿在家,没事。”
聂载沉点头,扶着白成山上了马车,和白镜堂道了声别,说自己忙完事就回去。
他目送马车离开,转身去往位于沙面的租界,到了使馆,几国领事聚在一起,正在讨论着昨晚的事,除了领事,还有十来个商人,其中就有那个之前曾在古城和白成山做过生意的美利坚商人约翰逊,一看到聂载沉进来,他的眼睛就亮了。
“哈喽我的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约翰逊上来就给了聂载沉一个大大的拥抱,亲热得仿佛两人是失散多年的兄弟,松开了聂载沉,对领事说:“他就我之前曾对你们提过的那位姓聂的清国大人!”
许多双眼睛看了过来。
其实昨晚白家婚礼上,聂载沉已经见过这几个洋人了,朝对方点了点头。
一个领事脸上带着笑,走过来和他握手,说:“我知道,你就是昨晚娶了白老爷小姐的聂载沉聂大人。你很厉害!我们都知道了!昨晚全亏你了!顾景鸿我也认识的,没想到他竟做出这样的事,破坏了广州的安定局面,这很不对!我们很不高兴!早上我们也派人去总督府提出严正抗议,但顾大人没有回应,我们很失望。我们希望你以后能继续保护广州!”
聂载沉简单说了下昨晚的经过和早上康成的决定,应付完洋人,告辞离开。几个领事让他转达他们对白成山的问候。聂载沉出来,约翰逊一直送,送他出了使馆的大门,低声道:“聂大人,往后你要是需要购买什么东西,记得找我,东西最好,价格绝对公道!”
聂载沉看了他一眼,和他握手告别,取了自己的马,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聂载沉?”
聂载沉转头,看见一个留着双撇胡,年纪和白成山差不多的老人站在使馆附近的一辆马车旁,手里拄着拐杖看着自己。边上是几个配枪的军装侍卫。
这个老者虽然长袍马褂,但身上一看就带着军人的特质。
对方名字人尽皆知,是朝廷现在头几号的北洋派实力大臣,身任清廷要职,姓马,昨晚也来参加过婚宴,聂载沉看过他一眼。
其实刚才他来的时候,就瞥见这辆马车停在这里了,因为没看见这个老者在,加上行色匆匆,当时也没多留意。现在才发觉,对方停在这里仿佛有一会儿了,似在特意等自己,略一迟疑,快步走了上去,行了个礼:“马大人!”
对方脸上露出笑容,摆了摆手:“听说你从前毕业于军校?我以前做过中央练兵处的军学司司正,可算是你的老师。你叫我老师就行。”
“学生不敢。”聂载沉应道。
马大人笑道:“别客气。昨晚是你的洞房夜,你娶了白老爷千金,本是人生得意时,没想到出了这种乱子,实在扫兴!昨晚有你派来的人保护,我在饭店睡得很好。白老爷有眼光,白家在北边也有不少生意。怎么样,你有没兴趣来北方任职?比起广州,那里更能为你这样的年轻人提供更多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聂载沉知道这个老者城府极深,不可能像他表面那样看起来慈祥那么简单。何况现在北方局势他心知肚明,无意掺和进去,恭敬地道:“多谢老师美意,但学生在这里已久,无意北上。”
马大人盯着他:“年轻人只要有本事,去哪里不能出人头地?我听说康成对你确实很是器重,你昨夜救了他,已经是报答。现在走的话,正是时机。”
聂载沉说:“学生胸无大志,加上本就是南方人,怕去了北方,水土不服。”
马大人沉吟了片刻,笑道:“既然你无意北上,我就不勉强你了。很巧,北边昨天刚也出了大事,我马上就要动身回去。至于什么事,你很快就会知道。国家目下最需要的,就是像你这样有所担当的年轻人。日后你若想去,随时找我。只要你来了,我必提携。”
“多谢老师!”
马大人颔首,拍了拍他的肩,转身上车离去。
聂载沉目送马车离开,也翻身上了马。
才一夜而已,他就觉得自己想她了。
他想到昨晚她不着寸缕钻在自己怀里那又温顺又听话的模样,就感到仿佛有一缕轻微的电流从他的后背起始,倏然流遍全身,击穿了天灵和脚底似的。
他忍不住心猿意马,忽然急着想回,至于马大人说的北方昨天出大事,千里之外,他一时也管不了那么多,先回去见她要紧。
他匆匆上路,往西关白家去,走到一半,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之声。
“聂大人!聂大人!出事了!高大人叫你立刻去陆军衙门!”
聂载沉转头,看见一个士兵骑马追了上来,冲着自己高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