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宁
然后便是那夜,十年后她第一次主动回来找他的那夜。
当从手机荧幕上看到古银色大门外停着她的车子时,他永不会忘记那一刻自己的心曾经如何狂跳,几乎蹦出了胸腔,剧烈至让他不得不屏住呼吸,将手机紧紧捏在手里一动也不敢动,那么怕,怕下一秒她就会调头离去。
那种巨大的期待交织着恐惧使他全身紧绷,用尽全力才压制住自己没有飞扑出去将她一把抓进来。
他永远不会告诉她,这一刻他已等了多少岁月。
然而,然而,她竟那样犹豫。
定定凝视着屏幕上那一动不动的车子,以及驾驶座内那道将脸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每一秒,都象是漫长一年。
他剧烈的情绪在如刀割般的等待中慢慢平静,慢慢地,埋藏了半生的失望和辛酸无法遏止地滋生,汹涌,漫天席卷,象一颗心被人摘下抛上半空,兴高采烈地飞了一趟,最后也不过是落地为尘。
三十分钟,她在门外犹豫踌躇,难以决断,整整三十分钟。
神户地震,泰南飓风,世界毁灭也不过是短短三到五秒。
摧毁他的十年守侯,她花了三十分钟。
他满腔剧烈爱意被她一分钟一分钟逐寸凌迟,到她终于下定决心将车驶进来时,他对她的渴望已近荡然无存,直觉地将电子门关上不容她有路退,到此时他才察觉双掌掌心全渗出了细汗,而那在等待中已消磨成荒芜的欢喜,被巨大的悲哀心潮淹没过去。
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他爱得比她深?!为什么他可以毫无顾忌毫不考虑,而她却需要小心翼翼地衡量了得失之后才能决定付不付出?
她的到来,一个心不甘情不愿思绪矛盾内心激战后的抉择,对他是回报还是施舍?
她把他、把他十年来全心全意的感情到底当作了什么?内心的悲凉难以形容。
那一夜,他等在门外,发狂一样要了她。
他需要宣泄,哪怕天地无声,他需要一些见证,他需要让她知道这些年来他已为她受尽煎熬,他很想问却绝望得无法出口,这些年来她想过他吗?她到底想过他吗?自私如她这些年来曾经为他想过吗?她有吗?那夜之后他的态度三百六十度转变,他对她拒之不见。
是惩罚,亦是试炼。
爱情不能试炼吗?他占南弦就是要试。
因为他恨,真的恨。
恨她在他把一颗心毫不犹豫地打开迎接她时,她却那样残酷地在他面前清清楚楚地展现着迟疑,熬罢多少个漫长白昼和无眠黑夜,在十年之后,他等来的只是她的顾虑和踌躇不决。
趁着出行美国,他决定扔下她任由她自生自灭。
太过长久的等待已经将他的耐性消耗欲尽,这一次他想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对他的爱到底在什么程度,她是否如他一样也会恐惧失去,她到底能不能到达他所渴望的毫无保留……关于她那颗游移不决的心,他再不想继续纵容,这次,他要一个绝对明确的答案。
如他所愿,她终于表态。
然而想来是恼怒他用这种方式逼她吧,她潜藏的火烈暗性也终于被他挑了起来,竟天天飙车,存心往浅宇或他的府邸外不分日夜地守侯,他一天不肯见她?她就让他担心一天。
他惟有投降,甚至等不及合同签定,便已赶回来现身。
不是不恼她拿自身的安危来和他赌气,他一边透过高访误导她,一边让薄一心安排记者招待会,他知道以她的性格一定会来,他原想,如果这次她不再中途逃避而能够坚持到最后,那么,一切会如她所要。
可是她却出乎他的预料,竟在到来前去剪了长发,尤其看到她未等他把话说完,便再次早早缩回了壳里,逃也似一步步往门口退去,他本已冰冻三尺的脾气,在那刹终于被真正惹起。
男人的荣誉和尊严在多年前已被她彻底踩碎过,他绝不容许自己在同一件事上再失败第二次。
十年后的他已足够强大,商界生涯也早使他的心脏足够强硬决绝,那场原应是做做样子对媒体宣布与薄一心缘分已尽两人和平分手的招待会,被他毫不怜惜地变成了一出打击她的戏码。
他必须得让她知道,他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在感情里去到最尽不懂为自己保留半分的少年,他对她的宠溺不再是全无底限,他未必还会等在原地,如果她不能放下前尘往事到达与他同样深的感情之渊,那么,别妄想他会再次交出真心。
只没想到,竟会令她当场晕倒,那着实不在他的预期。
心疼和后悔是在那一刹开始往心腔内蔓延。
她病情之重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守在她病房外的那几夜心绪悔乱,听着她梦中呓语,不时叫着他的名字,胸臆酸涩难当,不想见她吗?却为何夜夜守在她门外,想见她吗?却为何始终没有推门进去。
对她的情感再柔软,也已在无休止的相互折磨中生出了些许疲倦。
问自己,真的是他太执着,太计较吗?可是他已经错了一次,那时错就错在,爱她爱到不求回报。
后果太过惨烈,让人永世难忘。
他回首,看向静静摆在桌子上的快件,手中火机“啪”地一声,点燃唇间的烟,深深呼吸,将烟支夹于指间,长长地吁出口气,广阔无垠夜空下玻幕映出他忽明忽暗的面容,唇边似隐隐约约带着一丝微浅笑意。
这该死的女人,她还就真的竟敢、竟会、竟然这样对他。
第十八章 止步,结婚(3)
温暖嫁给了朱临路。
两人在拉斯维加斯正式注册后去了里斯本,慕尼黑,司特拉斯堡和伊比利,地点的选择并无特别意义,不过是往地图上随手一指,就这样不知不觉玩掉大半个月。
然而去的地方越多,她越是想起一句说话。
世界有多大,心里的黑洞就有多深。
有一天,当漫步在阿姆斯特丹的Kloveniersburgwal大道时,朱临路有电话进来,温暖坐在舒适的露天咖啡座里,看着路面被水从中央分开,科洛芬尼尔运河绿韵幽深,薄烟生波,景致美到极点。
抬眼间不经意看见斜对面立着一抹白衣身影,蒹葭苍苍的暮色中那人宛如在水一方。
明知不可能是他,心头仍微微震荡。
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那男子回过头来,英俊的北欧脸庞露出友好微笑,确然只是旅途上的陌生过客,该刹那她忽然醒悟,任景致美得再如何白露未晞,也无法改变两岸的人只能隔水相望。
谁在水之湄,谁又在水之涘,即使溯游而上,也无法到达谁的身边。
等朱临路讲完电话后,她说,“我们回去吧。” 他咧嘴,笑得极欢畅,“是该回去了。”她伸个懒腰,“什么事那么得意?”“我忘了和你说——”他刻意停顿,“我把结婚证中你的原件寄给了占南弦。”
她看着他,端起马克杯静待下文。
“还附了一封信,我说,媒体上关于——”朱临路恶意地拉高两边嘴角,笑得极其嚣张卑劣,“他不如我的传言,我可以肯定那就是事实,因为,你和处女没什么分别。”一口浓褐色的液体飙喷在桌面,温暖手忙脚乱抽过面纸,抑郁万分,“看来不仅是你,就连咖啡也嫌我的丑出得还不够。”朱临路眼里闪过莫名的光芒,“有件事得告诉你,今天申市各大报纸都登出了公告,占南弦和薄一心的婚礼提前到下周也就是八月八日举行。”她神色如常,“那和你或我有关系么?”“我只是觉得好笑,他这一招还真是屡试不爽,三年前用订婚将你逼了回去,现在又打算用结婚。”静了静,她摇头,“这次你错了,他会真的结婚。”就象他们已经提前一步走进了婚姻殿堂,她相信占南弦也同样会娶薄一心。
他决定的事,从来不会改变。
朱临路懒声道,“他是不是真的不要紧,要紧的是出来这么久了,你气消了没有?”忽然倾身向前,脸对着她的脸,眼睛盯着她的眼睛,“我现在才知道,暖暖,原来你一直还是个孩子。”
她长睫一眨,露出极妩媚的笑,“当然,我年年十八。”他失笑,瞳内光芒再现,“连温柔有了凌执隐你都会不爽好几日,从前对你百依百顺的占南弦,如今却寸步不让,样样事与你针锋相对,是不是差点把你郁闷疯了?”她向后侧首,斜睨着他,“相对于心理分析师而言,你更适合去当编剧。”
他嘿嘿一笑,“怎么样,想不想回去在他结婚之前再见他一面?”收回身子,闲散地坐入软椅里,“就算你不想也没办法了,我已经订好回程机票。”她一怔,“怎么这么急?”“最近浅宇不惜血本收买那些股东,令鸿已经招架不住,这几天二叔一直在缠着我爸,不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是以泪洗面痛哭流涕,死活要我回去收拾残局,说什么不要让代中落到外人手里。”为了将他们逼回去,某人也真够双管齐下。
再不回家一趟了结这件事,他一定会被愚善滥好的父亲烦到耳朵长茧而死。
“你打算怎么办?”温暖问。
“不怎么办,回去应付一下狂轰滥炸,再把你捧成富婆,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唉,从此沦为破落人家的不肖子弟,人生惨淡啊,搞不好哪天就改行去乞食了。”温暖拿出钱包,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招来服务生结帐,然后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养你。”他哈哈大笑。
几个小时后,当飞机爬升的速度将她推向椅背,在远离地面快接近三万英尺的云上,脑海里不期然浮起那两句歌词。
要飞向哪里,能飞向哪里。
假寐养神,恍恍惚惚之中,似入梦未梦,人一时清醒一时迷糊。
当疲惫到只觉已支持不住这长途航程时,飞机终于抵埠。
出闸后温暖没有和朱临路一道走,她直接去了温柔处。
从行李里搬出精银茶具,说,“走了几个地方好不容易才相中一套,不合心意你也别告诉我。”
温柔撇嘴,“你还真是跟爸一样,出门一趟非带些礼物——”她抬首看向温柔,温柔同样望着她,一时两人无话。
她拉过温柔的手,拨开纹饰奇特的镯子,轻抚过她手腕上淡红的线痕。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
“你什么时候去新加坡?”她问。
温柔迟疑一下,凌执隐已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这次如果再去……我可能就不回来了。”
温暖长吁口气,“请你有多快一定要走多快,别再留在这里。”“什么?”温柔对她的说话反应不过来。
她微笑,“温大小姐,我终于可以扔开你这个包袱了。”温柔呆住,然后尖叫,拿起软枕死命打她,怒吼不已,“我是包袱?!枉我这些年来为你做牛做马!你把我当包袱?!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就这么恨不得我赶紧走人?!”骂着骂着她忽然流下眼泪。
温暖凝视着她,这张脸,与她有三分相似,十分血缘。
她轻轻握着她手,“我真的爱你,从前是,现在也是。”将来,大约再没有她的份了。
温柔失声哽咽,“那天晚上要不是我喝了酒——”“请一定停止你的自责。”这世上谁也无法改变过去,但她已经慢慢明白,不记得是谁说过,应该与生命中未走的路和平共处,“温柔,我再不想做你的责任,所以也请你放过你自己。”
让两人的心都真正自由。
温柔怔怔地看着她,有些怅然若失,“没想到一眨眼你就结婚了。”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把占南弦的名字压在齿边,没有问下去。
温暖低头收拾行囊,“什么时候走不用通知我,我大概送不了你。”这样一反常态的言语姿态,似整个人飘然地豁出了尘世之外,想起报纸说占南弦过几天也要结婚,温柔禁不住有一丝心惊,“你最近有什么事吗?为什么会送不了我?”已走到门口的温暖回首,“格连菲尔德商学院的录取通知这两天应该要到了,我可能走得比你还早。”
第十九章 心结,情潮(1)
朱温蜜月归来,占薄婚期在即。
周湘苓合上手中图文并貌大幅报道的报纸,抬头望向欢姐,“南弦呢?”
“下班回来进了视听室就没出来,都大半个月了还是每天如此。” 欢姐不无忧心,“看上去好象什么事也没有,除了很少说话,吃饭休息都正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他搬回来住那日起就让人觉得怪怪的。”周湘苓轻轻叹口气,“这孩子,都十年了,怎么也没改变一点。”“他是不是真的要娶薄小姐?”“他心里未必是真的,我就怕他会把事情做成真的。”周湘苓拿起电话,“你再去看看他。”欢姐应声而去。
她拨通温暖的号码,“小暖吗?”“占妈妈?”听到对方的声音,正在家里整理东西的温暖不自觉翘唇,那善良慈爱的老人家,是她在世唯一的长辈了。
“我一会要回老房子,你能不能过来我们见一见?”温暖迟疑了一下。
“怎么,你不方便?”她想了想,微笑应道,“好的,占妈妈,我过一刻钟到。”放下电话后温暖静静坐在沙发里。
有人在一夜之间暴富,有人在一夜之间白发,有人在一夜之间成长。
如果说过去十年时光里她的心灵始终在静止中沉睡,那么与占南弦重逢后的这几个月,则仿佛是封闭的力量再压制不住有些什么东西破茧而出,如藤蔓疯狂攀生将她拉扯得失重晕旋,又似一波波海潮不断冲击使她犹如被抛在浪口风尖,跌跌宕宕回不到实地。
直到出国,半个月漫游,换了世途空间,复杂繁乱不能适应的心绪得以慢慢平复下来,从前当局之中不自觉迷情,直到终于走出局外才能够静下来思考,关于从前,关于现在。
长吁口气,她起身出去。
还是那个老社区,还是那些她十年前就已熟悉的林荫路。
还是十六层,也还是那扇她曾敲过捶过踢过的铁门,入眼仿佛没有太大变化,可是却经不起细看,视线只要停留多几秒便不难发觉,各处都显出了岁月流逝后抹下的陈旧斑驳。
物是人非,有什么可能永恒?便是天若有情,也一样渐老。
当周湘苓应声开门时,温暖完全想不到,竟会看见迟碧卡坐在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