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开夜合
他咬着烟,走在回去的路上,沿途流光溢彩,到晚上看不见恼人的阴霾天,只有一树一树的灯光。四九城的今晚很美。
这电话一直打到傅聿城回了酒店,进了电梯。他与杨铭一间房,怕打扰人休息,就站在门口,压低了声音同她说话。
来往好几波住客,好奇瞧着他,甚至有上给别的房间提供客房服务的员工以为他钥匙弄丢了,自告奋勇要去他拿备用的。
最终,傅聿城把话题结束了,“挺晚,我得去睡了。”
可能片刻的沉默意味着意犹未尽,梁芙轻声说:“好。”
“等下回见你的时候,我得讨要奖励。”不定准确时间了,下回是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
“你这人可真是斤斤计较。”
说过晚安,傅聿城笑着把电话挂了。
回崇城以后,七人小组仍然不能放松,还得筹备去海牙的决赛,办理去荷兰的签证。
得知傅聿城进决赛,邵磊说了不少风凉话。今年他们学校折戟成沙,只得了第四,虽然邵磊没参加比赛,这里面压根没他什么事。
“老傅,别飘,别到时候跑一趟只得一个第三名。”
“不还是压你一筹?”
“……”
邵磊又关心起他与梁家千金的八卦,这种戏码谁都想看个全套。偏偏傅聿城不配合,丢了手机没管,大半天后才回复一句“忙去了”,邵磊快给气死。
傅聿城是真忙,除筹备比赛之外,还有一堆的作业要做。他们为筹备比赛耽误不少时间,好几门课的平时作业堆积如山。傅聿城又是完美主义的人,凡事力求能力之内做到最好。有时候他挺羡慕蒋琛和李文曜,这俩晃晃荡荡的,把事情做到个七八成便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回去以后,傅聿城还得梁庵道“召见”,前去办公室见了一面。
开场当然先说进了ICC中文赛决赛的事,梁庵道为人低调,也不喜好对外炫耀,但这回傅聿城着实替他争光,便也没忍住多夸赞了几句,又勉励他决赛争取夺得好名次。
这话题告一段落,他没让傅聿城走,自己站起身,去给茶杯里续热水。
傅聿城隐约觉出梁庵道有些欲言又止,这次会面似乎不单是为了比赛的事,
果然,梁庵道重回到座位上,先没说话,往办公桌一侧的书架上望去。傅聿城顺着看去,那放着个相框,摄于某一年的生日宴会后,穿粉色蓬蓬裙的女孩头戴小皇冠,被簇拥于亲友之间,她笑得开朗而不失矜持,当真是家教良好的小公主模样。
梁庵道端着茶杯喝了一口,笑呵呵开口,似乎是想将这事儿轻拿轻放,“我听院里王老师说,阿芙比赛那天跑北京去慰问你了?”
傅聿城没有隐瞒,“是,师姐那时候正好在天津演出。”
梁芙搞得那么高调,从天津跑去北京,还假借他梁庵道的名义,这事儿哪可能瞒得住。
梁庵道心中纠结。
章评玉确实嗅觉敏锐,从梁芙指导院会舞蹈这一个事情就能联想到这里面有猫腻,但他们猜来猜去的,唯独第一时间就排除了傅聿城。
要说原因也很简单,傅聿城的家庭条件,实在是……
这和歧视不歧视没关系,梁庵道是惜才的人,不然也不会当机立断收下这个学生。可涉及到梁芙,这标准就没那么简单了。
今日把人叫过来,上下左右琢磨,实在是挑不出这学生什么错来。可如果说就任由梁芙……他又觉得不对味。
他钻研一辈子法律,讲理性讲逻辑,到这件事上,全都不灵了。
梁庵道笑说:“阿芙打小是个有主意的人。”
这话里意思就深了,傅聿城有些抗拒去仔细揣摩,他本能觉出梁庵道的态度并非偏向赞同。
梁庵道说:“那时候她想学跳舞,她妈妈不让,觉得学舞辛苦,还出不了头,想让她正正经经读书,能读金融专业是最好的。但阿芙不同意,非要跟她妈妈杠到底,问清渠借钱,翘课偷偷跑去上舞蹈课……折腾了好久,最后还是我居中调停,劝说她妈妈跳舞这项事业做到业内顶级,也是桩了不得的成就。最后,她俩歇战,达成协议,倘若阿芙在跳舞上出不了成绩,或是出现厌怠情绪,那就听家里安排,乖乖回去读书。”
梁庵道把梁芙这个唯一的女儿当明珠一样宠,还干不出粗暴/干涉横加指责的事,他挺清楚要是梁芙一意孤行非得跟了傅聿城,他多半还是会妥协的。只是这件事怎么妥协,用什么法子才能让梁芙不受一丁点委屈。
傅聿城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话里透出的意思,似又给他留有余地,生门窄窄一线,前有两尊阎罗把守,端看他如何平安度过。
梁庵道敲边鼓的目的达到,不再多言,让傅聿城回去好好休息,专心备战决赛。他决定先把这事瞒下来,不透给章评玉,不然又得横生事端。
至于傅聿城和梁芙……且再观察一阵吧。
离开梁庵道办公室,傅聿城仔细咂摸方才梁庵道打机锋的那些言下之意,觉出一些悲凉的况味。这种被人捏住命脉的滋味,真不好受。
他真不是怨天尤人的那种人,为了认准的事,难到极致他连尊严都能舍下。
可唯独梁芙让他不知如何去办,她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一个不能两全的命题。到底砝码放在天平的哪一端,才能虽知艰难,落子无悔呢?
第16章 落子无悔(03)
ICC中文赛小组的海牙之行,比想象中平淡,如果不是即将回程之时乔麦弄丢了护照不得不大使馆一日游这件事,给这一次行程平添几分惊险的话,或许还能更平淡些。
因为一山自有一山高,他们尽力了,但只得了第三名。应了邵磊的乌鸦嘴。
所幸得了几个单项奖,其中一项是傅聿城挣来的,最佳检方律师庭辩奖。
雷声大雨点小,与临走前被给予厚望的声势浩大相比,回程他们颇有点儿灰溜溜的。当然,这只是在别人看来,比赛结果虽不如人意,但读研的几个老油条惆怅一阵就自我消化了,唯独乔麦。
得知只是季军的时候,她直接就哭了,哇哇大哭,引得别校学生纷纷侧目。乔麦怕打扰别人,便把身上外套脱了,罩着脑袋呜呜哭。杨铭怕她缺氧,给她把衣服掀了,她就咬着嘴唇无声哭,大家掏出手机来对着呱呱一阵乱拍。
其实大家都有遗憾,但似乎调戏抱头痛哭的小学妹更有意思。
回来之后,学校网站上不痛不痒地发了篇新闻稿,把他们跟海牙那边的裁判合影的照片挂了个焦点图。傅聿城看合影中的自己,还真是有点傻。
这学期接近尾声的时候,傅聿城得知了两件事。
一是业内大牛程方平跟人合伙开设的律所在崇城设立分所,向恩师梁庵道点名要他过去实习。
二是梁芙巡演年中休息,能有一周时间留在崇城。
梁芙下飞机之后,是方清渠开车去接的。
自工作之后,方清渠就把他之前价值连城的坐骑给雪藏了,日常开一辆朴实无华的大众。
梁芙实打实在外跑了半年,留在崇城的时间少之又少。方清渠盘算上回见她,还是替她践行的时候。这回给人接风洗尘,方清渠学乖了,只请了少数几个朋友,包括周昙。
其实梁芙不愿去,崇城有她记挂的事,傅聿城肯定排在这劳什子的接风宴之前。
然而方清渠一直好言相劝,“就吃个饭,吃完就散,不耽误你时间。”
她勉强答应下来,上车便眯上眼,似睡非睡。
方清渠:“周末我要去相亲。”
梁芙直接笑出声,十分不给面子,“这么老土?”
“阿芙,你这反应哥太伤心了。”
“不然怎样?我带人去劫亲?你妈给你安排的肯定错不了,还是安心享受吧。”
方清渠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她永远一副没良心的模样,他不知道是跟她的相处方式一开始就错了,还是这事儿压根就是性格决定命运。
吃饭的地方是方清渠熟悉的私家餐馆,预约制的日料店,格外清净。进门梁芙先去拥抱周昙,周昙还拿着烟,只能手张开远远拿着,怕给梁小姐的真丝裙子烫个窟窿。
周昙“啧”一声,“行了啊行了啊,我没有抱女人这癖好。”
周昙便跟她讲这几个月团里发生的事,谭琳资质好又有野心,很有可能被当做下个台柱来培养。
这些梁芙隐约都听说过,也不觉得有什么。他们这行业,一将功成万骨枯,能不能做到顶尖,除去实力,还看造化。
途中梁芙离席,去了趟洗手间。
周昙跟过来,对梁芙说:“阿芙,昙姐想请你帮个忙。”她从口袋里摸出烟,取出一根含在嘴里,又去摸打火机,点烟时候手颤抖,好几下才点着。
梁芙明白过来这顿饭的真实意图,“昙姐你说。”
“还记得你上回带傅聿城去打牌吗?那宅子的主人……出事了。”
接下来的内容梁芙听得一头冷汗,不敢细想这背后水有多深。她不完全清楚性质有多严重,但能让周昙六神无主的,必然非同小可。
“昙姐,我说句实话,这件事你最好不要掺合。”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人提携过我,我最后帮他一把,也算仁至义尽。阿芙,你认识靠谱的律师,能接这案子的,帮忙推荐一个。不强求,能让他少判一年是一年就够了。”
“我能帮你介绍,至于接不接,要你自己去跟他们谈。”
周昙抹了把脸,抽口烟,哑声说“谢谢”。
这天吃过饭,梁芙本是打算直接去找傅聿城,然而章评玉知晓她的行程,自她下飞机起便连番催促,她只好打消念头先回家去。
梁庵道在家,章评玉也难得早早下班。得知是方清渠送她回来的,章评玉十分高兴,“怎么不让清渠进来喝杯水再走?”
“我留了,他要回局里值班。”
章评玉烧了热水,翻茶叶预备给梁芙泡茶喝,“清渠他们周末放假吗?”
梁芙累得够呛,行李箱也不愿收了,只蹲在地上,把那里面今晚要用的东西扯出来,“放吧,不清楚。”
“你要不趁着周末,跟清渠一道出去玩?”
梁芙简直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跟他一起出去玩?而且他这周末要相亲。”
章评玉吃惊不已,茶也不泡了,急忙忙想将这事问清楚:“相亲?他自己去要去还是他家里给安排的?”
“当然是他妈妈安排的。”
章评玉脸色一变,朝梁庵道看去一眼。梁庵道明白夫人什么意思,然而他这时候不大想聊这话题,便低头看书,假装没看到。
见一面居然能有这么难,梁芙都觉得不可思议——
回来第二天,原本她觉得终于能去找傅聿城了,被杨老师一个电话又叫了出去。好在傅聿城今晚也要跟律所的同事团建,一样抽不开身。
舞团运营所费不赀,光凭门票那点收入是不可能堵得上这窟窿的,除相关文/化/部/门的拨款之外,他们有时候也会通过举办赛事,出售赛事冠名权的方式招商引资。
这样的招商会,每年都得举办一次,剧团前后肯定少不了要来往应酬。肯赞助这种没什么油水的文化项目的,除去少部分真有情怀,大多数都是附庸风雅。
每年到这时候,梁芙都很难受,她不想去,奈何顶不住杨老师苦苦哀求。她是团里的明星,不去便是摆明了不肯给这面子。
他们吃饭的地方,是在崇城挺高档一酒店,包厢里一个大圆桌子,上的全是价格不菲的山珍海味。酒是开的人头马路易十三,一瓶喝掉他们普通演员两个月的薪水。
饭局自然称不上多愉快,酒是一定要喝的,只是赞助商也会看人下菜碟,梁芙这样有头有脸的,自然不会遭受过分对待。
如此一来谭琳这样刚进团的小演员就很惨了,杨老师已是尽力在拦,也一己之力替她们挡了不少酒。但这是上百万的亏本生意,人总得想把这钱花得更舒坦些。
早年的时候,梁芙坚决不来。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杨老师抹泪,她说:“梁芙你不靠这吃饭,所以可能体会不深,你可以把头一别,当这些委屈不存在。一直在这儿干的没点情怀谁能坚持得下去?团里有演员自行出去当舞蹈老师,或是找到好人早早嫁了的,我们都真心祝福,因为真的太苦,性价比太低。可还想坚持走这条路的呢?有我在的一天,我就得想办法成全他们的情怀,让他们把这碗饭吃得没那么难。”
席间,梁芙借口去了趟洗手间。
洗手间外有个很大的休息室,没看见禁烟标志,她便在那儿坐下,点了支烟。
没多久,她听见外面咚咚咚的脚步声,门被人一下推开。谭琳匆匆跑了进来,也没看她,直接闯进洗手间里。片刻,那里面传出她哇哇大吐的声音。
梁芙忙把烟掐了,走过去推开隔间门,“谭琳,没事吧?”那里面气味不好闻,梁芙伸手帮她按了冲水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