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缪娟
荒漠里的气温,夜晚与白日相差巨大。
我跟父亲躺在被士兵看守的帐篷里,冻的有些发抖。
小男孩卡赞进来,手里拿了毯子,交给我之后仍不肯离去,站在一侧,看着我。
我把毯子盖在父亲的身上,望了一眼黑男孩,我说:“你做什么?”
他不回答,仍是看我。
我知道了。从口袋里拿出电话:“是不是这个?”
他说:“电话。”接过来,自己按亮屏幕,新奇的摆弄,按键发出水泡的声音,他更高兴了。
我问他:“卡赞是什么意思?”
他也许听不懂这句法语,仔细想了想,说:“青草。”
我点点头:“哦。妈妈呢?”
他看我,用法语很清楚的说道:“妈妈被白人和叛徒杀死。”
卡赞离开的时候,将电话还给我,我躺在父亲身边,他已经在这恶劣的环境下睡着了。
我觉得也真是疲惫,渐渐合上眼,就要睡了,蒙蒙胧胧的听到土著男人的歌声,听不懂什么意思,只觉得音调低沉悲怆,有几百年的苦难埋在活着的人的喉咙里。
第二天,烈日曝晒,看阳光大约是快到中午的光景,卡赞来送饭,他的爸爸跟着他,太冈上校手里拿着老式的卡式录音机,对我们说:“在这里说话,我们会送到政府和大使馆去。”
父亲拒绝说话。
我知道他的镇静和笃定,可我是没有这般坚强的,有些话,对一个人,想要说了好久,如今真的到了这个时间,一定要让她知道。
我说:“乔菲,我是家阳……”
说完了跟菲的话,我才发现自己的泪水流出来。
太冈让部下把录音机拿走,看我,问我:“程是你的父亲?”
“是。”我说。
“你们不象。”
“不仅仅你这样说。”
“我以为你是有骨气的人,明明可以走,却陪他留在这里。”
“我是。”
“刚才跟谁说话?”
“我妻子。”
他看我,点点头:“结婚多久?”
“还没有,本来打算回去结婚。”
“说些什么?”
我想一想:“无论有什么事,我要她象以前一样愉快的生活;还有一件事,一直没有说过,我爱她。”
太冈说:“本来有好日子,不应该放弃。”
我看定他黑色的眼睛:“你呢?你过什么日子?你的人过什么日子?你们让别人过什么日子?”
太冈说:“日子曾经平静过,吃饭,睡觉,耕作,作爱,生孩子,直到白人来。
教给我们宗教,枪炮,避孕套,还有跟自己的兄弟残杀,掀动我们内战。
而他们拿走的是,石油,钻石和黄金。”
“我们来这里修铁路。”
“不应该打扰宁静。”他站起来走到门口,背对着我说:“磁带,你的妻子,她会看的到。”
乔菲
三天过去了,算上他离开的那天,82个小时。
我没有家阳的消息。
办公室里,局里,部里,没有人议论,没有人询问,没有人告知。
不过,我知道的是,殉职工程师的遗体已经运回,而家阳和他的爸爸,还留在那里。
我喝茶,吃饭,工作,喂家阳的小龟,给它们换水,陪准备照婚纱相的波波选影楼。
我的戒指让她看,我说:“怎么样?酷不酷?”
她惊讶的张大嘴巴:“哇欧,你何时钓上金龟婿?”
“说的没错啊,确实是金龟婿,”我笑嘻嘻的说,“你还记得程家阳?”
她就更惊讶了,想一想,头摇的象拨浪鼓:“乔菲,我可不信,你把我当馒头泡吧。”
我哼了一声:“你等着,他马上就从非洲出差回来,我要在你之前结婚。”我看看她,又看一看对面镜子里的我自己,不知道是在对谁说:“你等着。”
减灾大会召开的那天,我与师姐搭档,为与会法语地区代表做同声传译,准备充分,状态上佳,中午的时候,处长过来,握我的手,先说祝贺,又在我耳边说:“乔菲,有个人要见你。”
我随他来到会展中心的一间隐秘的办公室,打开门一看,却都是熟人。
程家明,他的母亲。
家明说:“乔菲,坐下。”
我说:“下面有餐会,我要去陪同领导。”
家阳的妈妈说:“乔菲,坐下。”
她的声音没有那天见我时的嚣张与跋扈,此刻听起来,是温柔的,是疲惫的。
我真的,害怕。
他们要对我说些什么?
我不想留在这里,在家阳回来之前,我不想见到他们。
我要走。
忽然听见家阳的声音。
模糊不清,但确是他的声音:“菲,我是家阳,对不起让你等我,我会尽快回去。
……
如果一时不能,我想你自己还是要愉快的生活。
你要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是我最开心的时光。
还有,一直忘了跟你说,我爱你。”
我好长时间没有动,愣着,站在那里。
家明走到我身边说:“家阳和我的父亲,在非洲被反政府武装挟持,我们失去联系,这是对方送来的他们的录音带,经过技术分析,确实是家阳。”
我觉得好象听不太懂他的话,便说到:“是啊,我知道,这是家阳。他现在在哪里?”
“现在,国家和当地政府,军队正在积极营救。”
我回头看看他:“是这样?”
家明点点头。
我抻了个懒腰:“我当是怎么了,不是还在营救吗?”我看看家阳的母亲,“救出来了,就请让他给我打一个电话吧。”
我要走,听见家阳母亲说:“乔菲,我们想让你知道,因为你有这个权利。
你心里着急难受吗?不如歇一歇,接下来,让别的翻译去做。”
这是关怀的,让人温暖的话,可是,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她不知我为人。
我背对她,清楚的说:“谢谢您。我是有一点着急,不过,如果是家阳,他这个时候,会不再继续下去吗?”我向门口走,还在对他们说,“我是干这一行的,我是个翻译官。”
程家阳
太冈将我从帐篷里带出来,对父亲和我说:“对不起,政府还没有妥协的迹象,所以,这个人,得先杀掉。”他看看我,“我不对你说对不起,我跟你都没有错。
父亲是个汉子,这个时候,面不变色心不跳,只是一字一句的对太冈说:“你自己知道下场就好。我会要你10倍的还回来。”又看我,良久,眼光闪亮,“家阳,你是好孩子。”
我没有说话,向父亲微笑。
走了几步到外面,想起来问太冈:“那个录音带寄走了?”
“寄走了。”
“很好。”
他们要带我去哪里行刑呢?我被黑人上校推着往前走。
我突然看到卡赞站在不远的地方,我对太冈说:“我有话对你的儿子说。”
太冈沉吟,终于招手让儿子过来,我把电话放在男孩的手心里,对他说:“这个,你留着,你跟我的妻子一样,她也叫青草。”
尾声
程家阳
忘了在哪里读到过,说,人在死前,大脑会以超过平时10倍的速度运转,所有的回忆浮现在眼前,临死的人在这种刺激下,痛哭流涕。
我如今在这种状况下,知道这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否则为何我的心里一片宁静?连一丝的波澜都没有,许多事情,许多的人都忘记了,只觉得,好象是,开心的活过,哪怕时间短暂,我曾经真正开心的活过。
行刑之前,我的眼被用黑布蒙上,被挡住阳光的那一刹那,我在心里说:
“再见,乔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