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可是傻归傻,那铜壶上的兽面纹托腮凝视,竟然好像听得很认真。
各个省级、国家级博物馆也一改往日高高在上的风格,大幅调整了布展策略。比如国家博物馆里珍宝荟萃,拥有全国各地出土的顶级国宝。但由于面积有限,许多珍宝未能展出,一直堆积在库房里不见天日。
其实以前一直有相关人士质疑,国家博物馆里囤着那么多国宝不展出,为什么不还给地方,让这些文物们也出来透透气?
也有一番道理。可若是国博把自己的馆藏文物都“遣散”了,堂堂种花家首席博物馆空空如也,好像也不太合适。
现在□□拍板,拨出款项和地皮,让国博营建分馆,把那些仅次于国宝、没什么机会占据长期展位、但依旧在考古界占有一席之地的次一级文物们调拨出来——它们也许不能单独占据一个展厅,或是组成一个完整的主题展览,于是策展方将不同地区和时代的文物聚在一起,组成一个个别出心裁的小场景,乍一看去,很有世界大同的感觉。
“哈哈哈,”游客们发现,“这些汉朝的人俑和南越铜人,好像坐在一起开会呀!你们看,他们脸上表情多认真!”
据说这是顺应世界潮流。全世界的文博业界已经产生这样的共识,要将文物们像老朋友一样对待,在教化百姓的同时,也让文物们保持健康的身心。
至于那些本身条件已经极其脆弱,不适合长期公开展出的文物们,虽然束之高阁,但它们的日子也不会是一片死寂。故宫博物院的保安发现,那几个存放国宝重器的地库里,居然都连了5G网络,每天早上来一段早间新闻,有时候滚动播放国家文保工作进展——哪些流失海外的文物被追索回国了,哪里又出土了罕见的吐谷浑大墓,哪个学者又有了新的研究发现……
有时候居然还播网课——中国历史、世界历史、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清北明星教授主讲,一点也不枯燥,妙趣横生。
“这天天播放不怕费电吗?”保安小哥调侃,“这么熏陶了好几个月,我觉得我现在都能直接去考研了。”
书画组组长老康神秘兮兮地说:“文物们爱听啊。”
文保方面的国家拨款大幅提升,文物工作者们的工作环境鸟枪换炮。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除了占据西三所几个简朴的小院子之外,也加开了每周一次的开放日,在文华殿后面的专属实验室里,对游客们展示古代文物的修复。
除了这些微不足道的改变之外,整个世界一如既往地运转。热搜头条被各种热热闹闹的绯闻所霸占,平凡的人类们为平凡的生活而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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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坐在阔大的木桌后面,桌上铺着一米来长的画轴。她稳稳地提着笔,透过放大镜,一笔一笔地在绢面上补色。
《陈枚万福来朝图轴》,清雍正年间作品,是为了恭贺四爷生日所画的。虽是祝寿图,但并不显得油腻谄媚,整幅画层次丰富,色彩磅礴,雍容典雅。
这幅画的特色在于,它宗法宋代青绿山水,又创新地运用了西洋画中的高光、透视。算下来还是《千里江山图》的徒徒徒徒徒……孙呢。
“雍正爷的审美真不是盖的。”佟彤一边画,一边暗自想。
宫廷画作保存情况良好,需要补色的地方不多。但文保组讲究慢工出细活,她忙活了两个小时,也只完成了一寸见方的面积。
规则千万条,耐心第一条,修复不规范,文物两行泪。
旁边另一张桌子边坐着她师姐,泥塑木雕似的一动不动,也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
她觉得手腕有点酸了,一点不委屈自己,放下笔,起身接杯水。
顺便朝玻璃外面的游客挥挥手。
实验室的一整面墙都替换成了玻璃。游客们可以看到文物修复师的作业过程,满足好奇心的同时,也具有极大的教育科普意义;
但是为了避免干扰工作人员的注意力,玻璃是单向的。佟彤抬头只能看到磨砂,并不能看到外面的游客。
否则,修复过程中猛一扭头,看到一排压扁的鼻子脑门,也够惊悚的。
佟彤觉得自己有点像动物园里的动物,一举一动都被人围观。一开始有点不适应,但几天过后就习惯了。看到游客们在留言板上写的那些羡慕崇拜自己的句子,还有点当明星的感觉。
微博上更是疯狂涨粉啦,有人特意为了看她去故宫打卡。
但她知道,自己“直播作业”还不仅是给游客看的。整个文华殿里的展品也都是她的观众。
展品几个月一轮换,无数馆藏的书画们都可以目睹她的修复过程,看她怎么给它们的同伴做大保健。
过去的文物修复工作纯由人类们决定,当然不用考虑文物的想法。而现在呢,文物工作者们开始把文物当做一个有机的整体去运作。尤其是佟彤和文物们直接打过交道,积攒了不少第一手意见建议,确保文物们的“大保健”全都是五星好评。
很多古旧的文物们少见天日,并不认识实验室里那些先进的设备。被送进扫描仪的时候鬼哭狼嚎(当然人类听不见),如同上了刑场,回去之后也描述不清,给同伴文物们造成极大的恐慌。
而现在,佟彤确信老祖宗们都不会对现代设备产生恐慌了。有时候无意之中抬头一看,那些书画们神采飞扬,好像在无声地给她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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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看了看墙上挂的钟,还有半个小时下班。她决定回到西三所去带带小师妹。
小师妹是刚刚招进来,填补去年师兄离职的空白的。如今文保工作者大幅涨薪,招收标准也越来越严格。这小师妹年纪跟她一样,已经博士毕业了,不知是哪来的神童。
不管怎样,她终于混成师姐啦,感觉棒棒哒。
“鸭梨山大呀。”佟彤跟小师妹开玩笑,“我要是重新申请这个职位,铁定第一轮就被刷下来。”
小师妹乖巧地捧她:“哪里哪里,师姐你太谦虚了。你的事迹已经成为江湖上的传说啦,我来这里应聘,很大原因也是因为粉了你呢!”
佟彤大惊失色,第一反应是——
“2020事件”参与者不是都签保密协议了吗?哪个喝大了捅出来的?
小师妹:“我是你微博铁粉!你看你看我还保存了你的表情包呢!”
佟彤:“……”
虚惊一场。
小师妹还问呢:“过去你微博里经常有毒舌科普,怎么最近不发了呀?只发猫片是不够的,我还想看你在线怼人……”
佟彤心里起了涟漪,沧桑地说:“怼不动了,你就当我是宠物博主吧。”
其实小师妹还想问“怎么最近不秀恩爱了”,但她好歹情商正常,知道这问题还是自己消化的好,问出来讨人嫌。
眼看要下班了,佟彤让小师妹把一幅刚保养好的字轴送回库房里。
小师妹戴上手套,刚要碰那幅字——
佟彤嘱咐:“别忘了跟它招呼一声:我要动你了哦!否则人家会吓到的。”
小师妹忍俊不禁:“这么有仪式感的吗?”
“文保组的规矩,从民国时就有,延续小一百年了。”佟彤面不改色地说。
小师妹硬着头皮给字轴对了两句话,然后忽然不敢动手了。
毕竟是第一次接手古物,冥冥中总觉得有股气场压制,让她还有点不敢碰文物。
新人这样也属正常。
于是佟彤代劳,戴上手套,把字轴放进匣子,送回地库。
第150章
地库也进行了轻微的改造。除了定时播放新闻, 还重新规划了文物们的储存地点,确保文物们都不会落单, 身边时常有背景各异的邻居。
一眼望去,就像个超一流大型养老院。
佟彤捧着那幅给了小师妹一个下马威的字轴, 低头轻轻说:“多谢您啦。现在进地库真不方便, 没个正当理由都不行。”
《千里江山图》远在三排柜子之外。众目睽睽之下, 佟彤也不好意思停留太久,只是绕个路,匆匆过去刷了个脸。
她挽起袖子, 露出手腕, 洁白的肌肤上, 一朵深色的小花一闪而过。
倘若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不是小花, 而是《千里江山图》中,王希孟那个隐秘的个人花押。它的线条流畅而典雅, 一点也没有普通刺青的那股子叛逆劲儿,仿佛她只是戴了个小巧的手链。
“陈亮老师友情出品。他现在基本上不接活儿了, 因为我过生日,才特意说送我个礼物。”佟彤炫耀似的轻声解释,知道有人在听,“别嫌我傻, 我真觉得挺好看的,平时也不引人注意,都好几天了, 同事们谁也没发现。”
不知是不是错觉,佟彤觉得旁边的李嵩《货郎图卷》处,发出一声酸溜溜的“噫——”
“今天晚上姥姥包饺子。走啦!”
她更不好意思多说,弯出一个好大的笑容,转身出了地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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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爸佟妈已经再次出国了,佟彤和姥姥每天两个人吃晚餐,显得有点冷清。
不过今天晚饭多了个人。梁湘又双叒叕被家里安排了不靠谱的相亲,多年怒火终于一次爆发,掀了一张咖啡桌,把那个离异妈宝男吓得差点拨110叫她同事。
急公好义的民警同志赌气离家出走,来到佟彤家里蹭饺子。
“要我说,那男的还真配不上我们小梁。”佟姥姥听完梁湘的陈述,一边盛饺子一边安慰,“你家里也真是的,你才多大,急什么急嘛!回头我跟你妈打个电话,说说她。”
梁湘一口一个饺子,含含糊糊地说:“谢谢奶奶!其实我妈就是耳根子软,人家说什么她都不好意思拒绝,最后累的都是我——唉不说这个了,您包的饺子真好吃。”
佟姥姥看着梁湘的警服,忽然想起来——
“对了小彤,最近怎么没见着你男朋友过来吃饭啊?是不是调外地去了?”
佟彤还在跟着梁湘一起数落妈宝男,咬着一口饺子笑呵呵,忽然有点咽不下去。
老人家只是随口关心一句。她也就随口说:“……嗯,异地。”
而且是她亲手把他推到“异地”去的。想想就心里发闷。
又没人倾诉,只好自己消化。伤心的时候就让大脑自动熔断,刷剧看小说转移注意力。
梁湘也不敢说话,缩缩头。
她算半个知情人,但没参与过三星堆博物馆大战,也不知道为什么佟彤那些奇怪的朋友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她只能推测,大概是这帮祖宗在人间玩腻了,各回各家。
也好,世界回归太平。她这派出所片儿警再也不用兼任拯救小帅哥的超级女侠了。
梁湘最后看佟彤脸色实在不好,帮了她一句:“奶奶,您刚刚还批评我妈乱给我点鸳鸯谱,怎么转眼又催起小彤来了呢?”
佟姥姥理直气壮:“我是怕她被骗。”
梁湘赶紧说:“我给小彤撑腰,谁敢骗她我给抓派出所去!”
口头上滥用职权,佟姥姥十分满意,这才聊别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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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梁湘气也消差不多了,那边梁妈大概是被佟姥姥训了一顿,也放下身段,发了个对不起的表情包,说以后不逼她相亲了。
梁湘欢欢喜喜地告辞。
外面已经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佟彤打着伞送她到胡同口,看着她坐上车,自己才打伞回家。
照顾完姥姥睡觉,她坐在自己房间的懒人沙发上发了会儿呆,翘着脚丫子,翻着《中国历代传世名画》。
里头的许多彩页,譬如《步辇图》、《人骑图》,都已经被人翻了多遍,涂了鸦,增加了一些栩栩如生的细节,给画里添了个新角色。
那是希孟独具匠心的小伎俩,用自己的笔打开传送门,把佟彤送到这些画的创作层离去。
不过她冒险归来,他所绘的痕迹就慢慢消失了。毕竟她也不是人家创作层里的常住居民,只能算偶然路过。
现在,彩页上只剩模模糊糊的几笔轮廓,好像是被人不小心在里头夹了支笔,随便蹭上去的颜料。看不出画的到底是什么。
《千里江山图》的那一页却是很干净,没什么翻动的痕迹——并不是因为佟彤尊重大宝贝儿,自觉不瞄他的高清luo照,而是十二米长的画作,压缩在几十公分的书页里,纵使印刷再精美,也不免强烈失真,成了粗略的山寨版。
比故宫里的原作差远了。她曾经沧海难为水,瞧不上这书里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