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他手腕的肌肤很凉,但还没凉过正常人的体温最低值。而且还有律动的脉搏,跳得还挺着急!
看来是对于佟彤居然找到了夜宴现场措手不及。
“你去韩公的宴会里找人了?”他故作镇定,主动交代,“实在不巧,我已不在那里了,让你白跑一趟。你——没问出什么来吧?那些人都忙得团团转,应该没注意到我……”
他自然料不到,九儿姑娘为了感谢佟彤帮忙修好了琵琶,把他的行踪全卖了。
佟彤特别想把他涂鸦的那张记仇日记摔他眼前,可惜那是《夜宴》创作层的产物,不可能让她带出来。
她手上把绳子绕来绕去,故意不提自己在韩府里的所见所闻,笑盈盈地看着盛世美颜故作淡定,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高冷人设。
她掏心掏肺地说:“您这是何苦呢?人呢,有点小情绪小脾气多正常,犯不着遮遮掩掩。呐,你肚子是不是饿了,回去我煮碗面给你吃……”
希孟终于装不动了,泄气地看着她,轻声解释:“我在创作层里也是人,跟平时不一样嘛。”
“那你现在呢?”佟彤一句话直击盲点。
现在他身处小昭的创作层里,不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一个?披个偶像包袱给谁看?
他嘴硬:“反正跟你不一样。”
他就不明白了,在人类的传说故事里,人们对于超自然的东西不都是敬畏有加吗?什么时候他这个千年老妖在她面前没一点尊严了?
佟彤敷衍地答:“好好好,不一样,像你这种淋个浴都能淋出水漫金山的大宝贝儿我们人间确实不多见。”
希孟:“……”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种史前惨案她居然还记得!
佟彤趁机把他的手腕拉出绳圈:“乖,快跟我走,咱们只要找到那船长的女儿就可以……”
她说没半句,突然看到希孟脸色一变,声音迅速低沉:“别说话!”
紧接着,外面咔嚓一声巨响,天崩地裂!
整个船舱旋转起来,像个失重的海盗船,一下子把他俩甩到了一边!
舷窗外,群星隐没,风浪怒号,海水迅速倒灌。
甲板上的联合国水手们南腔北调地惊呼:“海怪!海怪!海怪来了!!”
震耳欲聋的水声,混合着模糊不清的炸雷,仿佛所有海洋生物在这一刻同时渡劫。
咔嚓,咔嚓,船板一片片碎裂。
海水已淹没脚踝。希孟三两步跃上椅子,向下伸手。
“上小艇!”
佟彤还没反应过来,被他一把拉上去,连滚带爬地推出舷窗。
希孟:“闭眼。跳。”
过了片刻,又说:“相信我。”
满天的乌云瞬息万变,云缝里挣扎出微弱的月光。趁着那刹那间的光线,只见一个几层楼高的巨大触手从海中缓缓升起,扬着激荡的水波,扭曲着砸在船体桅杆之上。
咔嚓。
船体断成两截的巨响,在阴风浊浪的声响覆盖下,竟而显得十分温柔。
旋即,那触手隐没海面。月亮从云端探出一个头。
惊涛骇浪只是昙花一现,海面迅速回复了风平浪静,仿佛刚才的怪物只是梦中的插曲。
只有那艘载满货物的海船身首异处,以两种不同的速度,正在起伏沉没。
佟彤抓着一片湿木,晕头转向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小艇,漂浮在海面之上。
离大船沉没的地方已有几百米远。那里一片狼藉,不时有断木残板掉入水面。
水手们已经成了落水的饺子,狼狈地扳着各种木板碎片,茫然地看着那触手消失的地方。
过了好半天,她才感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不是……现在连创作层也不遵守唯物主义了吗……还带克苏鲁设定的?……”
她蓦然想起小昭吞吞吐吐的那句话:
“后果自负……”
果然是末法时代世风日下,这年头连个外销的小妖都知道粉饰太平了!
第52章
海天相接的地方依旧雾蒙蒙的一片, 海船已经完全被水波吞没。从混沌中来,到混沌中去。
谢天谢地舢板没散架。佟彤好不容易分清了上下左右, 发现船上就她一人。
她心里咕咚一沉,再一转头, 希孟扶着块木板, 在舢板旁边浮着呢。
佟彤安抚着自己濒临梗塞的心肌, 朝他大喊:“你还好吗?”
他在创作层里是肉身凡胎,而且体质算不上出类拔萃,可不能出半点闪失。
佟彤从脚底找到一柄桨, 一边手忙脚乱地调转船头, 一边给他打气:“别慌, 别挣扎,减少运动幅度, 保持体温——唉要不我跳下去换你上来得了,话说我要是在这儿挂了, 是不是还能走个快捷通道,直接回去?……”
她一边瞎说八道一边腹诽, 小昭这个磨人的小妖精,盘子里都盛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剧情啊!卖她的小贩是不是天天刷泰坦尼克号?
希孟静静等她抓狂完毕,苍白的双颊浮起血色,一个微笑若隐若现。
“这里是亚热带海域, 冻不死人的——你要是想跳下来也可以,水温挺宜人的,就当泡个温泉。”
佟彤当即想调转船头, 让他泡个三天三夜。
“谢了您呐。”她说,“我们人类的温泉比这舒服多了,而且池子里要是有碎木头渣子,是会被投诉的。”
“显摆,”他没好气,“还不快拉我上来。”
小舢板型号迷你,原本是用来在大船和码头之间摆渡的,也就方寸的落脚之地。他上来时,船身一沉,溅上几波海水。
还好两人体型都不属于丰满那种。佟彤跟他一左一右排排坐,再把船桨放在自己脚下,总算找到一个平衡点。舢板晃晃悠悠,稳稳当当地浮在水上。
希孟全身也湿透了,抹了抹脸,将散开的长发拧出海水,找了个破碎的木桶,将小舢板里的水倒出去一些。
但冷白色的月光照在他脸上,照出一个线条流畅的侧颜。他喘息着,胸膛一起一伏,鬓角几滴水汇聚下落,在下巴尖凝成一个大水滴,让他用手背擦掉。
他再狼狈佟彤也不想撘理,事不关己地斜了面孔,余光看海。
随即发现他方才扶着的那块木头居然是禁闭室里的木柱子。想必是他弃船跳海的时候,顺手从七零八落的船身上借的。
她费了牛鼻子老劲,才把他从那柱子上解下来,他转眼又把它搂住了,缠缠绵绵不分离。
她绷不住了,主动跟他破冰,不太相信地问:“你早知道这船会沉?”
不然他怎么挑了个有舷窗的屋子,守着窗外的救生艇,怀里搂着根木头,岿然不动地被关了好几天呢?
希孟有些好笑,似乎在笑她迟钝,才发现这个事实。
“若我推测没错,这个创作层的主人是一件元代外销青花瓷。”他说,“可是你想没想过,它为什么会身在北京,落到你手里了呢?”
佟彤一怔,立马转过弯来:“对呀!它应该在国外才对啊!或者……”
中国自古制瓷技术发达,各种精美瓷器源源不断地销往海外,才出现了外销瓷这一特殊的品种。为了迎合海外顾客的口味,外销瓷的外型、花纹,都和中国人的偏好有所不同。
这种外销瓷,要么出土于在海上丝绸之路沿线的地带——从东南亚到阿拉伯半岛到非洲东海岸,都发现过中国制造的瓷器;
要么遭遇海难,随着商船沉到了海底。比如在阳江海域发现的南海一号沉船,就是一艘南宋时期的远洋贸易商船。2007年打捞出水,开始发掘,船载文物十几万件,直到现在还没清理完呢。
佟彤想了想,又说:“不对。倘若小昭真的沉在了物流的路上,再让考古队发掘出来,那就是国家级文物,不可能出现在地摊上——而且在海水中浸泡了几百年的瓷器,性状发生改变,赵老师不可能看不出来。”
希孟点点头,没说话,等她思考。
终于,佟彤得出一个悲哀的结论:“卖家库存过量,小昭烧制完成后,大概根本没有接到海外顾客的订单,从此一辈子留在了种花大地。”
希孟:“所以这件瓷器——你管她叫小昭,对吗——她根本没出过国,没见过外邦的模样。她的创作层再丰富,想象力再奇诡,也不会出现什么登陆波斯的情节。”
这是一艘永远到达不了目的地的船。
所以,海难是必然的吗……
佟彤有些伤感地远望。夜幕已经降临,商船的残骸变得模糊。群星重新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璀璨闪耀,静静地注视着下界的悲欢离合。
希孟俯身,伸手入水,指尖掬了一捧冰凉的海水,打碎了水中舞动的银河。
他忽然说:“自古歧路多艰。平安到达彼岸的是少数,大部分承载着人类梦想的器物,其实最终免不得魂归自然。”
逢此大难,他不但不慌张,反而开始探讨宇宙哲学。
佟彤有时候觉得,此人美貌太过耀眼,时常遮住了他身上的其他光芒。
跟画里那个单纯赤诚的NPC不同,现在的他,放松而泰然。
他发现佟彤在看自己,眉目间深潭微澜,马上又换成了锋锐的傲气。
“又编排我什么呢?”他故作不满地问。
佟彤总不能说“无可奉告”。想了想,心情复杂地说:“您不觉得您有点过于镇定了吗?有时候让人觉得您才是掌控一切的大boss。”
千年老妖的道行终于重新在他身上若隐若现。希孟哂笑:“佟姑娘谬赞。你要是也活了将近一千年……”
佟彤本来以为他又要开始“倚老卖老”,不料他话锋一转,语调渐渐低沉,仿佛只是自语,唇边掠出的字词和海风一样轻微。
“出自人类之手的物件千千万万,以为能传承万代,但大多数其实都挺不过几十年。像我这种能存活至今的物件,实在是上辈子攒尽了通天的运气。一个倾倒的烛台能让我付之一炬,片甲不留,一场战争下来我也可能粉身碎骨,化为废墟……空有一腔灵智,命运却始终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换做是你,这样的日子过得多了,你也会觉得,有些所谓天灾人祸,实在是千篇一律得让人提不起精神害怕。”
也许是眼下的境遇激起了他一些似曾相识的回忆,他史无前例地做了个即兴演讲,剖析了一段自己的崎岖心路。随后他大概是用完了本日的说话限额,嘴唇一抿,陷入沉默,闭目养神,不知道梦回了哪朝哪代。
海风强烈起来,却不寒冷,迎面吹来,像是和某种温顺的巨兽脸蹭脸。
佟彤想起方才的克苏鲁怪兽,不敢放下警惕,脑海里拼合了方才的惊心动魄。
方才海怪来袭,希孟把她先推上小艇,然后自己才下去。
为此多挨了几个浪头,差点被掉落的木板砸到身子,还被迫在海里多泡了一刻钟的“温泉”。
在那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刹那的耽搁都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多亏他采取行动及时,否则她措手不及,一准在这儿壮烈了。虽然不一定死,但也够受的。
佟彤早就看出来,这人嘴上不饶人,但内心还是颇有柔软之处的。
所以她诚心诚意地道了个谢:“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