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斐然
然而……然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他失去了这么好的叶朝霞,而马上也即将失去曾经真心实意信任自己的白端端……
一直以来,很多事情,林晖压在心底,从来没说过,想要彻底把它埋葬,然而这一刻,他却第一次生出点冲动,想要说点什么,他不是没有被人误会过,也不是没有被人谩骂过羞辱过,只是他觉得自己足够强大到刀枪不入,然而这一刻,林晖才发现,他还是没有办法忍受被亲近的人误会。
他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
林晖深吸了一口气:“季临爸爸的案子,确实,是我的错,我向你隐瞒了一些信息,我……我知道现在说什么话也无济于事,但我当年才二十几岁,我也年轻过,鲁莽过,愚蠢过,那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年轻气盛。可你知道,年轻律师在圈子里是很难一飞冲天出头的,当时我一边做助理讲师,一边兼职挂在律所,根本接不到什么好的案子,只能挑别人挑剩下的,资历这么慢慢熬其实也没什么,大部分律师一辈子也就是普通律师,可当时的我不懂,我太急了,我太急着想要证明自己,我没法容忍自己未来只是个普通人的设定。”
林晖的声音艰难而苦涩:“我那时候只期望有机会办一个大案子,有影响力的那种,因为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只是我需要一个契机,而季欣药业那个案子撞到了我的身上,像是上天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那几个高管里的一个,是我一个老师的亲戚,我老师介绍给了我,我竭尽所能给了他们我能提供的法律方案,但是显然不够,我的办法堂堂正正合规合法,但没法让他们保证赢,而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其实并不是只接触了我一个律师,他们还在和业内其余知名的大律师谈,而人家都能给出边缘化的方案……”
“我不甘心,不甘心这个唾手可得的案子就这样结束,我这样年轻没资历的律师,要是出不了头,一辈子可能也就只能遇到这样一个关注大的案子,我必须把这个案子吃下来。”
白端端深吸了一口气,她垂下了视线:“所以你不管不顾对方当事人的情况,摒弃了作为律师该有的公正公平,甚至做出暗示让对方可以去销毁劳动合同,从舆论上再次给季欣药业施压的办法?”
虽然很难堪,但林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有拿下这个案子赢了这个案子这么一个想法,因为我知道,这个案子要是办的漂亮,我以后才会有更多的机会和平台,我作为律师才能拥有选择权和话语权,我那时候已经看不清别的了,只想要成功。”
“谁年轻时候不想着出人头地呢?我们做律师的,谁不想能接个大案,利用自己的专业能力名声大噪呢?可林晖,你做的是用专业能力大挫对方吗?你完全偷换了概念,你赢的不光彩,也赢的根本不像一个律师,你完全是利用了季欣资金断链的时机,加上煽动群体情绪、操控舆论,外加暗示指点你的当事人如何销毁关键证据!”
“我直到现在也很感激你帮助我,让我没有失去爸爸,但季欣药业这件事上,你无论如何也洗白不干净了,季临才十三岁,他就因为你,没有爸爸了!”
林晖下意识仍旧想辩解:“这件事是我的错,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年轻太激进,但我最终真的没料到季临的父亲会自杀,我只单纯地以为这不过是季欣药业多赔点钱的事,毕竟他们家大业大,多出点血赔点钱,以后还是会缓过来的,我没想到我的当事人落井下石造谣并且带核心团队出走,我也不知道季欣药业的资金断链问题这么严重,我……我没想到这家企业就此真的破产了,也没想到季临的爸爸会接受不住打击……”
“你的初衷只是觉得企业有钱,企业多出点血当次冤大头也没事是吗?可企业为什么应该为员工的错误买单?”
时至今日,白端端终于全是彻头彻尾理解了季临那种对员工天然的憎恶以及维护企业主的立场,还有他的愤怒,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经历过来的,他的父亲遭遇了下作卑劣的员工,以至于不仅创业的心血付诸东流,连自己的命也为此耗尽了,然而旁观者却还能轻飘飘地来一句,“企业家大业大,赔点钱给员工怎么了”,仿佛因为企业主有钱,就活该应该遭到打劫。
因为自己父亲的经历,白端端憎恶企业主,只觉得他们都狡诈阴险贪婪,天然对像自己父亲一样弱势的劳动者充满怜悯,然而这一次,她才彻彻底底能够换位思考,在同样极端的情况下,要是遇到极度没有底线的对手,那么劳动者也好,企业主也罢,没有谁是绝对的强势。
林晖的样子确实像是在真切的忏悔,然而忏悔什么用也没有,过去的伤害不会消失,死去的亲人也不会复活。
“知道季临家出事,我就后悔了,我想弥补,可是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那段时间我自我怀疑过,也消沉过,后来是朝霞把我拉了出来,她说我做了一件坏事,那就做十件,做一百件好事去弥补去赎罪。”
林晖的表情很苍白,他哑着声音道:“我去做公益维权律师,给那些农民工免费讨薪,这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并没有想过用来沽名钓誉或者树立人设,我只是知道做错了,想要弥补,包括你父亲的事,可能现在我说什么你也不相信了,但我确实也是真心的,我真心的想去帮助你,季临因为我的原因没有爸爸了,但你的爸爸还可以保住……当时的情况,换成是别人,我也会帮忙的,你爸爸最终脱离危险出院,我比谁都高兴,朝霞也很高兴,总觉得我又做了件好事,她也一点不在意我把我们结婚的钱拿去给你付医药费。”
说起这笔医药费,白端端的心突然一沉:“你当初借给我的钱……你攒下的这笔结婚买房资金,是不是就是季临爸爸那个案子里你获取的律师费……”
林晖没有回答,他移开了视线,回避了白端端的目光,他不想告诉白端端,他确实本意并没有想要伤害过她。
可白端端还是什么都知道了。林晖最初给自己的那笔钱,真的是……
对当时的林晖而言,他或许确实是真正想帮助自己的,或许对他而言,把这笔得来并不干净的钱,用作善意的用途,是一种自我解脱和赎罪,但不论他的动机如何,白端端确实为此成了受益者,而这笔钱……原来来自的是季临的不幸。
林晖看着白端端痛苦的表情,终是不忍,他开口打断了白端端的思绪,继续自己的剖白:“总之,因为做了很多免费的公益案件,也不知道哪天起,媒体开始报道我是高风亮节的良心律师,我虽然受之有愧,但这确实也是意外来的名誉,并非我的刻意追求,而且但凡我要知道这名声会给朝霞带来什么,我是宁可死也不要的,比起朝霞来,这些外在的名利又算什么?”
话到这里,林晖的表情痛苦而挣扎,连白端端也意识到了他的异常,她试探地开口询问道:“这个名声和朝霞姐姐有什么关系?”
林晖沉默了片刻,才终于再次开了口:“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朝霞到底是怎么死的。”
白端端没有说话,叶朝霞是林晖和她之间休战的分界线,她想起叶朝霞,心下也是酸痛难耐。
“你知道的一直是,朝霞遭遇意外被袭击所以不幸去世。”林晖努力隐忍着内心的悲恸,“每个人都和我说节哀顺变,告诉我朝霞的事是没人料到的不幸,不是我的错,但我心里知道不是的,那个男人,不是无目标随机地选择了朝霞,他是我当时刚办完案子的当事人。”
白端端愣住了:“所以他是故意的……”
“是,他本来想要打的人是我,靠着跟踪我知道了我住在哪个小区,也知道朝霞和我住在一起,是我的未婚妻,但我正好因为办案出去了,他在我们小区楼下蹲守了半天,没等到我,等到了出门买菜的朝霞,就一时冲动把她给打了。”
一直以来,白端端都觉得叶朝霞的事确实是个意外,因为对方辩称不认识朝霞,平时也没有犯罪记录,确实算是激情犯罪,然而此刻没想到,这里竟然有如此的内情。
白端端几乎是立刻就追问了起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朝霞姐姐?”
“他是我一个公益维权案子的客户,也是个讨薪的案子,公司没签劳动合同,结果工作了一年,就给他支付了三个月的薪水。”林晖惨淡地笑了笑,“可能是我在季临爸爸案子上做了孽,当时用没签劳动合同坑了他爸爸,现在自己却被这个没签劳动合同的案子害的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
“在这个案子前,我已经打了累积59个免费维权案了,并且很幸运,都胜诉了,所以圈内才会开始宣传我不败公益维权律师的名号,接到的这个案子,是第六十个,当事人找到我的时候,也是慕名前来,虽然我一再告知,我没法允诺他一定能赢,但他大概了看了我的报道和过往成绩,无条件地觉得我只是谦辞,肯定能赢,毕竟在他看来,这案子很简单啊,法律都明确规定了,没有签署书面劳动合同,公司要支付双倍经济补偿金,我只要按部就班打这个官司就行。”
林晖这个讲述,几乎不用继续,白端端都能猜出后续,很多最终翻车的案子,往往并不是疑难杂案,而反而是这样的小案子,这些案子虽然看起来很小,案情很简单,但是真的做起来,才会发现并不是这样,案子复杂,那不管如何,反而总能留下蛛丝马迹的证据,但案子太过简单,很多当事人文化法律水平又不高,根本不会有意识保留证据,而没有证据,案子简单到又没有别的途径去证明事实,那就反而棘手了。
果不其然,林晖遭遇的正是白端端所预估的这种情况:“没有签订劳动合同本来确实是个很好证明的情况,但我的当事人并没有注意保留过任何证据,没有工卡没有平时一些物资的签收证明,也没有签到,甚至连短信电话记录这些,也是什么都没有,除了前三个月确实有迹可循外,之后的九个月,我真的是取证尽力了,但没有就是没有,自从季临父亲的事以后,我没再逾矩做过任何事,所有事都本分合规地来操作。”
“所以这个案子输了?”
“恩。”林晖点了点头,看得出其实他并不想回忆,然而还是忍着巨大的情绪压力继续了下去,“我真的尽了全力,也把办案取证的过程和事情的原委都和当事人一再仔细梳理了,可当事人完全不能接受,当时我除了免费的维权案件外,也开始做一些收费案件了,他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消息,断定我是因为嫌弃他的案子是免费的,没上心,精力都用来给自己收费的案子了。”
白端端沉默了,从业到今天,她也并不是没遇到过不讲理的客户,有些客户总觉得我付了律师费,律师就该赢,否则这服务就不值钱,要是输了,就是律师的问题,但他们从不类比地想一想,如果他们去医院看病,也并不能百分之百看好,但即便治不好,你还是要交手术费医疗费,才能去博一个成功的概率,医生是这样,律师其实也是,同样是专业领域从业人员,但律师的服务很多时候更不容易得到大众的理解。
“我免费为他维权,来回奔波了半个月,辗转试图用各种方式取证,想了几个诉讼应对策略,但碍于他自己没有任何法律意识,也没做出任何行动固定证据,这些证据全部灭失了,但我真的尽了全力,我完全是出于善意和好心,并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要求我必须接这个维权案,我做了,我花了十二万分的精力,但是就因为没有赢,我被这个当事人堵在律所门口用最粗鄙和难听的话辱骂,羞辱我,羞辱我的母亲。可我本来就并没有义务帮他啊,打维权官司,本来只是情分,这个当事人没能去不给他工资的老板那辱骂,却把我这个帮他的人用最狠的方式践踏。”
林晖的语气渐渐抬高,即便努力抑制,他语气里的愤怒和怨恨还是泄露了出来:“他骂我为了名声为了装好人,才虚伪地接维权案子,我忍了;他骂我见钱眼开,靠着维权上位后有了收费案源就对维权案件胡乱搪塞,我忍了;他各种短信电话骚扰辱骂我,我也忍了。”
“我以为这就是全部了,只要我忍了,忍过去就好了,等事情过去了,我只要安安分分继续做我该做的事,那么时间会还原出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会对我有个公正的评价的。”
说到这里,林晖的脸上是全然的痛苦,他的眼眶微微泛了红,声音带了点沙哑:“可我没想到,我能忍,我的当事人却不能忍,他还是一心一意觉得是因为我的原因和疏忽才输了官司,他甚至翻出我以前的报道,为什么别人和他情况一样,我打赢了,他的就是输了,他根本不去想,就算案子表面看起来适用的法律相同,但案情事实也是千差万别的啊!而且他就算再恨我,直接来打我不行吗?直接冲着我来不行吗?他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不如意,就去伤害和这个事毫无关系的朝霞!”
林晖的情绪终于崩溃,从来冷静稳重的男人,在白端端的面前留下了眼泪:“端端你知道吗?朝霞就在出事前一天晚上,还在劝我,咱们结婚的钱可以缓缓,大不了裸婚,让我别为了这个钱就接更多的收费案子,还是多接点公益案子,因为这世界上贫困的弱势群众太多了,咱们比他们过得还是好不少,能帮一点是一点。”
“是,我在季临爸爸的案子上就是个下作无耻被名利蒙蔽双眼的小人,什么事报复在我身上都不为过,可朝霞做错过什么?她这么善良一个人,为什么下场却是这样的?”
林晖的声音并不高,但字字却像是利箭一样插在了白端端的心上,白端端从不知道朝霞姐姐的意外里,原来是这样的真相,她没忍住,眼眶也红了。
是,即便林晖有万千的错,可朝霞姐姐做错过什么呢?
“可后来,你看到那个人的结局了吗?因为他穷,给他分配了律师,他的那个律师是个真正沽名钓誉的‘公益律师’,愣是靠着诡辩,把那个男人蓄意报复对朝霞的伤害,咬死了虽然认识我,但并不知道朝霞是我的未婚妻,说成了是一时喝多醉酒驱使下的激情犯罪,不具有太大的社会危害性,最终得到了一个相当轻的判决。”
林晖看向了端端,语气几乎是了无生气的麻木:“所以这就是我对季临家做了什么以后的报复吗?可老天根本是瞎了,这些报复,报复的不是我,却是我最爱的人。朝霞走了,我这个不干不净的人却被留在这个世界上。”
林晖只是点到为止,还没有说出内心真正的情绪,然而白端端却已经渐渐回味了过来,这个瞬间,她突然懂了林晖的改变。
为什么林晖在叶朝霞死后一改之前接公益案件的作风,开始只接影响力大或者标的额大的案子,只要不会有法律责任,为了赢,他能做任何事,几乎是短短几年里,就把朝晖迅速做大做强,并且强势扩张。
一方面,朝霞死去后,他是移情般转移注意力到事业上,而另一方面,大概朝霞死的那天,林晖心里真善美的那部分,也跟着一起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