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尉迟越不觉低下头去,蓦地回过神来,双唇离她只有一寸来许。
他悚然一惊,他自小爱洁,连敦伦时都不脱衣,只因厌恶女子汗湿的肌肤蹭到自己,与另一个人唇齿相接,他更是连想都不曾想过。
可是方才他分明从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渴望,想要将那丰润又俏丽的双唇含住。
尉迟越忙坐直身体,偏过脸去轻咳两声,然后提起笔,胸有成竹地落在沈宜秋的眉头上,顿了顿,一笔拖到眉峰。
就在这时,沈宜秋的睫毛一颤,尉迟越的手腕也跟着一抖,笔锋偏出少许,本来恰到好处的眉峰高出了些许——太子这才发现,在人脸上作画,尤其是在美貌女子的脸上作画,与在帛和纸上还是有很大不同。
他随手拿起一块丝绵去擦,谁知没能将画错的地方擦除,反倒将螺子黛晕得更开了。
尉迟越只得放下丝绵布,端详了一下,现在太子妃的眉毛一边高一边低,一边浓一边淡,一边粗一边细。
然而经天纬地的太子殿下怎会被区区两条眉毛难住,他不屈不挠,满蘸了螺子黛,凝神屏息,在另一边眉毛上勾了一笔,然后拿起丝绵如法炮制,这里蹭蹭,那里抹抹。
搁下笔一端详,尉迟越不禁默然,这回倒是另一边太低太细了。
他一不做二不休,又添添画画,如是反复五六回,总算将两条眉毛捣鼓得差不多,这才撂下笔,暗暗长出一口气,放开沈宜秋的下颌:“好了。”
沈宜秋方才只觉他在自己脸上涂抹了半日,料想着也不会美观到哪里,但是揽镜一照,还是差点手一抖把镜子摔了。
镜中的她面目全非,额头上仿佛挺着两只大蛾子,饶是她打定了主意要奉承太子的手艺,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句夸赞之语。
尉迟越蹭蹭鼻梁,睁着眼睛说瞎话:“太子妃天生丽质,寻常眉妆略显乏味,孤便戏为拟古,不知太子妃可喜欢?”
沈宜秋只得道:“殿下独出心裁,妾感激不尽。”
尉迟越也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便即让宫人替她梳发更衣。
沈宜秋放下镜子,来个眼不见为净。
不一时,收拾停当,太子和太子妃夫妇相携移步后园。
园中秋花开得正好,夹岸的桂花金粟满枝,树下兰草、蜀葵丛生,各色菊花吐蕊争艳,放眼望去,便如一匹绚烂的锦缎。
池畔水榭中已经铺好席簟、地衣,张挂好罗帷,支起画障,博山炉里燃了沉水香,升起袅袅香雾,因为太子妃畏寒怯冷,宫人还加了两个炭盆。
沈宜秋步入水榭中便觉温暖如阳春,倒比殿中还舒服。她暗暗叹了口气,若是和宋六娘、王十娘一起听琵琶吃螃蟹,不知有多开心。
两人解了氅衣,依次入座,宫人便捧了食案进来,摆上酒食、瓜果和菓子,自然还有热气腾腾的蒸螃蟹——方才尉迟越替沈宜秋画眉,宫人们便小心地隔水小火煨着。
沈宜秋瞥了一眼盘中的螃蟹,一共六只,每只足有四五两,整整齐齐码在鎏金莲花纹大银盘上,蟹足用红丝线扎起,蟹壳上贴着金箔剪出的鹦鹉牡丹花样,镂空处透出彤色,加上弥漫的蟹香,真是说不出的诱人。
尉迟越脸上闪过笑意,眯了眯眼道:“今秋的蟹看着不错,可惜太子妃没有口福了。”
沈宜秋不为所动,脸上看不出丝毫恼意,恭顺地欠欠身:“殿下的口福便是妾的口福。”
说罢撩起衣袖,挽进宝钿金臂钏里,从案上拿起小银剪,微笑道:“妾替殿下拆蟹。”
尉迟越本来想逗她气恼,她这么柔顺,顿觉没意思,从她手里拿过银剪刀交给一旁的宫人:“这些事让宫人做就是了,你不能食蟹,便用些菓子吧。”
沈宜秋从善如流地坐回榻上,安心地吃菓子饮茶,观景赏花,倒也自得其乐。
尉迟越就着姜桂酒吃了半个宫人拆好的螃蟹,他虽不好口腹之欲,对此物还算喜欢,可此时有沈宜秋看着,他却有些食不甘味,便即投箸,用菊花茶漱了漱口,含了片鸡舌香,在宫人端来的香汤中浣了手,对沈宜秋道:“太子妃方才不是从教坊召了两名乐人么?左右无事,不如让他们来弹奏一曲。”
沈宜秋微觉诧异,今上擅音律,喜歌舞,尉迟越似乎生怕自己步上父亲骄奢淫逸的后尘,对这些靡靡之音一直有些排斥,只对琴网开一面。
不过他既然这么说,沈宜秋便即吩咐宫人去唤人。
不一时,两名乐人抱着琵琶到了水榭中,尉迟越打眼一瞧,只见那男子生得夭夭调调,眉心还生了颗色如朱砂的美人痣,不由气结。
太子妃趁他不在与两位良娣寻欢作乐也罢了,竟然还召个这样的乐师陪席,简直令人发指——他方才进殿时没细瞧,若是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召此人来侍奉。
这却是冤枉了沈宜秋,她只命黄门去教坊传召乐师,又没指名道姓要谁,更不曾指定美丑妍媸,何况这乐人美则美矣,相貌过于阴柔,不是她喜欢的那一类长相。
尉迟越不发一言,两名乐师行了礼,便即在席上坐下,转轴拨弦,一时间乐音如急雨落在湖面上,泠泠淙淙,清越激扬。
沈宜秋本就喜欢音律,一时间听得怔了,茶也顾不上喝,菓子也顾不上吃,不由自主停杯投箸。
那男子技艺尤其高妙,只见修长手指在琴弦间飞快拨动,几乎成了残影。
沈宜秋心里不虚,也没有刻意避嫌,大大方方地盯着那乐师的双手。
尉迟越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瞥她,见她一直凝望着那乐师出神,胸口便如堵了一口绵絮,只觉那琵琶声喧杂闹人。
偏那乐人不经意抬头,不慎瞥见太子妃的玉颜,不由自主又看了一眼——这实在怨不得他失礼,太子殿下画的眉堪称鬼斧神工,任谁见了都要忍不住看第二眼的。
那乐人想笑,又知道不能笑,低下头,使劲憋住,雪白的脸颊涨得通红,一分心,手下弹错了一个音。
他技艺高超,立即遮掩过去,尉迟越的耳朵却端的灵敏,心里冷笑,这是“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呢!
他耐着性子等一曲奏完,对那女乐师道:“你弹得不错,赏。”
便有宫人捧了绢帛来,尉迟越赏了那女子十匹绢,对那男子却不置一词。
那男子分明弹得更好,却没得赏,不免有些气馁。
沈宜秋看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有这手技艺,想来是天赋上佳又下了多年苦功,心里有些不忍。
尉迟越打发走了两名乐人,越发觉得索然无味,稍坐了一会儿便道:“水边风凉,不宜久坐,还是回殿中去吧。”
沈宜秋应是,命宫人撤席。
回到殿中,沈宜秋屏退了宫人,亲手煮了一炉茶,对尉迟越道:“殿下,方才那乐师可是惹得殿下不悦了?”
尉迟越听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心里越发憋闷,凉凉地道:“他弹得太差,还弹错了音。”
沈宜秋不由好笑,分明是那人生得好,不知触动了他哪根心弦,叫他不爽利了。
她温言道:“殿下果然妙擅音律,妾耳拙,倒是没听出来。不过殿下说不好,想必是真的差,此人来东宫一趟,空手而归,想来再无颜面污君王的耳目,说不定就此弃了此艺,于他倒也是好事。”
尉迟越哪里听不出她是在讽谏,但被她这么一点,自己也觉不成话,叫来个黄门吩咐道:“方才那奏琵琶的男子何在?”
黄门答曰还在殿外。
尉迟越道:“赏他二十端帛,五端宫锦,带孤的口谕,他技艺拔群,孤很欣赏。”
沈宜秋眼里露出笑意,太子虽然一身怪毛病,但一向听得进劝,他上辈子执政多年,朝野政治清明,与他广开言路密不可分。
尉迟越见她眼波中流出笑意,胸中连日来积压的块垒顿时为之消散,就像河冰遇上春日暖阳,原来令她由衷流露出笑意,远胜于惹她气恼。
他忍不住道:“你不必担心,宁十一郎才华横溢,孤会委以重任。”
沈宜秋不知他缘何突然提起宁彦昭,微微一怔,不过还是道:“殿下明察秋毫,殿下觉着好,自然是好的。”
尉迟越避过脸清了清嗓子,旋即皱起眉:“太子妃不妨去洗一洗脸。”
他顿了顿又对黄门道:“方才的蟹冷了,晚膳时叫典膳所再蒸一盘,孤与太子妃同食。”
第42章 宫宴
当天夜里,尉迟越心满意足地将太子妃搂在怀里,嗅着她身上馨香,只觉浑身筋骨酥软,舒坦得仿佛泡在华清池的莲花汤一般。
他算是吃一堑长一智,自己不来她这儿睡,被冷衾寒的是自己,孤枕难眠的是自己,沈宜秋无动于衷,他这纯粹是难为自己。
自打这日起,太子又开始夜夜宿在承恩殿,殿中众人暗暗松了一口气,东宫那些暗暗观望的宫人、内侍,恢复了往日的殷勤,脸上的笑容也真挚起来。
过了两日,尉迟越又称两位良娣孝心感天,经由他们斋戒祈福,郭贤妃的病情已有好转,便将抄经减为九遍,斋戒改至七日,又赏了几箱宫锦、器玩到淑景院,以彰其诚。
东宫里可算是皆大欢喜,苦恼的大约只有太子妃,太子这阵子消停了些,不再以作弄她为乐,但是往承恩殿跑得更勤了,夜夜留宿不说,白昼也不放过她。
只要他不去太极宫召见臣下,便似在承恩殿扎了根,连前院的书房都不去了,叫黄门将奏疏搬到承恩殿,索性把沈宜秋平日消暇看书的东轩当了自己书房。
太子霸着承恩殿,两位良娣即便解了禁足也不敢来,上回的事还叫他们心有余悸,生怕一不小心叫他看不顺眼,郭贤妃的病势再生什么变化。
沈宜秋装模作样地看了两日帐簿,也装不下去了,转而替尉迟越批行卷,好在每日都有新的行卷送到东宫,不愁没有事做。
两人相安无事过了几日,转眼便到重阳。
这一日皇帝要在蓬莱宫麟德殿大宴群臣,登高赋诗,太子自然要出席。
皇后也要设宴款待命妇,沈宜秋和两位良娣都在受邀之列。宋六娘和王十娘在淑景院中拘了几日,能和太子妃一起外出,自是求之不得。
重阳当日,三人穿上新裁的衣裳,敷粉施朱,插戴上前日选的金钗簪环,登上了马车。
沈宜秋仍旧坐着自己的雁翟车,宋六娘与王十娘同乘一车,他们只在芙蓉苑的花宴上见过张皇后、郭贤妃等人一面,也没说上几句话,出嫁后却是不曾入宫觐见过,坐在车上,不免有些忐忑,王十娘尚可,宋六娘胆小,不时用帕子擦手心的汗:“姊姊,我今早起来右眼皮便跳个不停,我有些害怕……”
王十娘安慰她:“皇后娘娘待人宽和,不会难为你我的,莫怕。”
宋六娘“嗳”了一声,凑过去小声道:“皇后娘娘最是和蔼可亲,我倒是不怕……”
王十娘明白过来,都说殿下生母郭贤妃不好相与,上回在芙蓉苑花宴上她虽不发一言,可脸色却不太好看。
宋六娘性子软,胆子小,也难怪要发怵。
她只得拍拍她的手:“一会儿小心谨慎些,别做什么出格惹眼的事,想来也不会有谁为难咱们。”
宋六娘大眼睛忽闪两下,乖巧地点点头。
她揉了揉犹在跳个不住的眼皮,与王十娘一起,将车帷撩开一条缝往外觑看。
太子和太子妃嫔出行,自有金吾卫清道,望出去也见不到行人,只有路旁整整齐齐的大青槐,枝叶间露出黄色土墙,偶尔有佛塔、佛阁的宝顶从树梢掠过,可他们居于深宫,便是这景象也难得一见,两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沈宜秋却是没什么心思看风景,昨夜被尉迟越揉来搓去,夜枭叫了才迷迷糊糊睡着,今日为了入宫又起了个大早,此时双眼困得睁不开,蔫蔫地靠在车厢软垫上打瞌睡。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车厢忽地一抖,沈宜秋蓦地惊醒,撩开车帷一看,车马已到了蓬莱宫西南的兴安门前。
她揉揉眼皮,打迭起十二分精神。
上回她顶撞了郭贤妃,这阵子飞霜殿风平浪静、寂然无声,实在有些蹊跷。她这位婆母没什么大才,大奸大恶之事做不出来,但绝不是吃了亏能善罢甘休的性子,今日保不齐有什么等着她。
正思忖着,马车又动起来,通过兴安门,沿着坡道往上,地势不断升高,不一时便到了右银台门,沈宜秋和两位良娣在此换乘步辇,转入永巷,已经可以听到断断续续、若有似无的管弦声,越过宫墙随风飘来。
步辇终于停在甘露殿前。沈宜秋和两位良娣由宫人搀扶着下了辇。
此时日头已升得很高,碧蓝的秋空中飘着几缕纱毂般的云翳,崔嵬的宫殿如巨兽盘踞在高台上,脊上鸱吻高张,檐角飞翘,明黄琉璃瓦上一道碧绿剪边,映衬着赤红的宫墙、侍卫的金甲、寒光闪闪的列戟,直叫人目眩神迷。
比之太子妃所居的承恩殿,皇后的甘露殿却是巍峨多了。
王十娘不由凝神屏息,宋六娘本就有些忐忑,此时一见这阵势,心里越发没底,肚腹中抽搐翻搅起来。
沈宜秋瞥见她脸色发白,上前捏了捏她的手,小声道:“别怕,第一回 都是这样的,一会儿紧紧跟着我就是。”
宋六娘感激地回握了她一下,太子妃虽然也只有十五岁,只比她大了两个月,但只要有她在,她便好似找着了主心骨,无端觉着安心。
看着沈宜秋镇定自若的模样,她心里越发钦佩。
沈宜秋带着两位良娣走进甘露殿中,殿内已坐满了内外女眷,满目的绫罗锦缎、金珠宝玉,香风与笑语扑面而来。
张皇后踞于主位,一见他们便笑着招手:“你们总算来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宋六娘偷偷一瞧,认出上回在芙蓉苑见过的林德妃、曹淑妃、陈昭仪等人,却独独不见郭贤妃,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脸色也活泛起来。
张皇后见自己挑的两位良娣一个娇憨可人,一个气度高华,也是喜欢得紧,温言问了他们在东宫可好,两人都道太子妃仁厚宽和,待他们情同手足,在场的命妇都是人精,一看便知此言发自肺腑,绝非场面话,对这太子妃越发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