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兔耳齐
小天见到靳木桐相当惊喜:“哇,小姐姐,你终于回来啦!小天好想你呀!”
他说完,扑上去抱住了靳木桐的腿。
靳木桐笑着低头看着她,又看向冲天辫小姑娘。
“回来还适应吗?”
冲天辫小姑娘撇撇嘴:“还行,这里还在修,还没修好呢,否则我才不想住这!本大小姐怎么能住在灰尘这么重的地方呢!不过,这里再差也比那小黑屋强百倍!”
靳木桐安慰道:“如今古建筑和木器修复团队已经进场了,相信不久以后这里的环境就会大为改善的。”
冲天辫小姑娘问道:“对了你不是去苏州了吗?你找到那状元郎的后人了吗?”
靳木桐点点头:“我找到了。”
她看了一眼二楼,云芝没有出来。
小天也好奇的问道:“姐姐,你找到云芝姐姐到的那本书了吗?”
靳木桐也点点头:“是的,我找到了。”
“哇,那真的太棒了!”小天大声叫道,一边叫还一边拍手。
云芝终于忍不住,从二楼下来。
“你找到他的后人?他们怎么说?”云芝的唇边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
靳木桐看着她:“你觉得贺子哲的后人如今怎样?”
“还能怎样,不义之财,能有好结果么,不过,他的后人跟我没一点关系,我并不想知道。”云芝脸上一片冷漠的神情,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靳木桐盯着云芝的眼睛:“你真的完全不在乎了么?”
云芝勾起一抹冷笑:“你能这么问,是因为你没被这样辜负过,如果换了你是我,你便知道,心死是什么滋味。”
靳木桐深吸一口气:“如果你真的心死,怎么会郁郁寡欢,将自己关在那狭小的空间一百多年?”
云芝闻言,微微一顿,转身就要回到二楼暖阁。
靳木桐却又说道:“贺子哲和他的原配没有孩子,你走后,他收养了苏记你最喜欢的小绣娘,认作义女,将你的针法都传授给了她,又用余生振兴苏记。他也试着将《雪宧绣谱》交给翰林院想要刊印,可当时文字狱根本没有机会,他也无法私自刊印,只能将你的书代代相传,几十年前,这书已经被他的后人,捐给博物馆了。”
云芝定在原地,背对着靳木桐,肩膀有些微微发抖,过了半天,她才终于开口:“这……都是他的后人说的么?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已经被骗了太多次了,你叫我拿什么信这些?”
她的声音近乎嘶吼,嗓音中带着悲伤和凄厉,控诉命运的不公,也在释放自己内心压抑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愤怒。
靳木桐静静站在原地等着,等她稍微平复一点。
好半天,云芝才再度开口,嗓音疲惫:“罢了,终究都过去了,我不追究便是……”
靳木桐却打断了她的话:“你先随我去个地方,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看完你便知道了。”
说完安静的等着云芝考虑。
云芝犹豫了一会,才缓缓点头:“我跟你去……”
靳木桐带着她离开了倦勤斋,这是她一百多年以来第一次离开,走出房门的瞬间,她用衣袖挡着脸,似乎有些不适应室外强烈的光线。
她们走后,小天这才捂着胸口:“妈妈呀,吓死我了,云芝姐姐那么凶的呀……”
冲天辫小姑娘看着她们离开的身影:“是吗?我倒觉得她挺温柔的,谁要是那么辜负了我,哼,本大小姐要把他房子烧了,不,抽筋扒皮才解恨!”
小天弱兮兮的说了一句:“我倒是觉得……姐姐你也挺温柔的……就是嘴上不饶人……”说完他“啪”的一声,以逃命的速度赶紧钻进画里。
此时已快到关门时间,靳木桐有工作证,还能在故宫内行走,不过有些门已经开始关闭,所以必须绕行三大殿。
三大殿指的是故宫中轴线上最为重要的三座建筑,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
清代的科举考试便是在太和殿举行的,而贺子哲参加殿试的那一年,改在保和殿举行科举,不过金殿传胪,也就是殿试揭晓的那一刻便是在太和殿举行的。
来到这个广场,云芝的脚步不知不觉的慢了。
她看着那些雄伟的建筑,在她的青春年少时期,不知有多少梦是跟这里有关。
她心中的那个他,便是在这里一举夺魁,成为状元郎。
她也曾在梦里见证这一刻,看着他金榜题名,获得无上荣光,然后和同届榜眼、探花一起,骑着马从端门的正门走出紫禁城,接受万民庆贺。
靳木桐没有打扰云芝,她在太和殿广场站了好一会,才终于收回目光:“走吧。”
两人一起来到了位于故宫的后宫靠西边的永寿宫,第二天便是苏绣展览了,里面依旧有工作人员在进行最后的灯光调试,靳木桐有工作证,又是《雪宧绣谱》的负责人,轻松便能进去。
靳木桐带着云芝走进了展厅。
第97章
云芝一走进展厅便立刻被吸引了, 这里都是历代苏绣的精品,她的目光落在一件苏绣荷包上, 上面绣着鸭子戏水,目光也不知不觉的柔和起来。
这里,有不少她的作品,也有一些作品出自苏记其他绣娘之手,两百年过去,虽然绣画上的颜色有些许变化, 不像当初那样光彩夺目, 可依旧能看出巧夺天工的手艺。
她的一生, 以这样的形式被保留下来,云芝突然觉得心底的那些怨气也都消散了许多。
她没有家人, 没有丈夫, 没有孩子,没有……爱人,可她终究还是没有虚度光阴, 她有刺绣, 她和它们相伴一生,它们也回馈给她精彩的人生。
她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教诲,在她手上, 苏记得以保存, 苏记的作品甚至流传到了今天, 依旧在皇宫展览。
再度看向靳木桐的时候, 云芝已经心平气和。
“刚才我的态度有些不太好, 你请见谅。”
靳木桐微笑着轻轻点头:“没事的,我能理解你。”
她冲着一个角落示意:“你看看那,我特地让人放在那的。”
云芝走了过去,在那件绣画面前站定,看着那绣画很久。
“这是我当初送给贺子哲的《柳燕图》,它怎么会在这儿?”云芝过了好半天才问。
似乎怕听到让她不堪的回答。
她心底有一个声音,还能因为什么,出现在这,大概是贺子哲将她给他的东西送给了别人呗。
靳木桐笑道:“这绣画被乾隆皇帝要了去,献给了太后,又在后宫嫔妃间流传开来,之后才有皇家的大量订单,才有苏绣和苏记的崛起。”
云芝眼眸微动,虽说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可过往历历在目,清晰如昨,她当然记得两百年前深陷绝望当中时,恨不得自我了断了,就在她万念俱灰之时,却传来消息,江宁织造广集苏绣,她便抓住了这救命的稻草。
罢了……
他将她送他的东西给了皇帝,或许换来了皇帝的更加宠信,可毕竟也给了她一条生路,她还在别扭什么呢?
她眼中的凌厉终于消失殆尽,心中的冰山也在渐渐消融。
“你再看看这个吧。”靳木桐拿出了手机,翻出那两张在石桥镇拍到的照片。
“这……”云芝微微蹙眉,仔细辨认:“这是我当时第一次交上去的绣品屏风《戏猫图》,你在哪看到的?”
“这是我在贺子哲后人家看见的,他的后人当成传家宝,一直完好保存到今天。”
云芝有些不解:“可我明明将这屏风呈上去了,怎么会落在贺子哲手里?”
靳木桐笑了:“皇帝要了你送他的《柳燕图》,他趁着皇帝高兴的时候要回了《戏猫图》,你觉得因为什么?”
云芝沉默不语,眼中已经有了疑惑,只是那答案就算呼之欲出,她却也不敢相信。
靳木桐见她已经开始动摇,便带她来到了展厅的最后,这里便放着她的离世前完成的那部苏绣著作。
云芝快要走近的时候,停下脚步,远远的看着扉页上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雪宧绣谱》,预感到自己快要走到那段过往的终点了,身体微微有些发抖。
云芝上前,靳木桐替她轻轻翻开了这本《雪宧绣谱》。
云芝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了。
那书上的字迹,的确是贺子哲的字迹,她怎么可能忘得掉。
那时候,她一边咳喘着一边艰难的口述这书上的每一句话,她虽看不见,却也知道,隔着帘子的贺子哲,正在奋笔疾书,写下她说的文字。
这手漂亮的字迹,也是当初她喜欢上他的缘由。
字如其人,人应该也是很好的吧,少女时期的她,曾这么脸红的想过。
他虽没能兑现前半生的承诺,却兑现了后半生的,将这本书保存下来,还将针法传给义女,也算是完成了对她的承诺了。
就在这时,靳木桐轻轻的翻开了最后一页,略显凌乱和模糊的字迹出现在了云芝的面前。
她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再走近些,手抚向那些文字,肩膀抖得更加厉害,几乎有些站不稳。
她将那些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的阅读,直到那些文字就像镌刻在她的心中那般。
她终于泪如雨下,一把搂着书嚎啕大哭:“子哲他不曾负我,他没负过我呀!”
两百多年冰封万里的心,终于在看到这深情而又平淡的文字之后彻底崩溃,他没有食言,只是身不由己。他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竟早就暗中帮助了她许多,她却恨了他那么多年!
靳木桐淡淡的说道:“他感恩你当初给他喂粥舍药,便在家乡也做了许多好事,饥荒年来临之时,他架起粥棚,也对百姓舍粥舍药。其余的心力,都用来辅佐苏记,一直到百年前,由于战乱苏记才不得不关张停业。云芝,贺子哲心里一直有你的。”
云芝跪坐在《雪宧绣谱》面前哭了很久,久到展厅关门,靳木桐也不得不离开,她都始终没走。
靳木桐心想,虽然她在哭,可好歹这么多年的误会已经解开了,心中应该也能好过一些吧。
她回家的时候,又经过了空空荡荡的太和殿广场,两百年多年前,贺子哲在这里风风光光的走上仕途坦途,却又在听到苏云芝病重消息的时候毅然辞官回乡,照顾她周全,替她完成心愿,却终究还是有情人难成眷属,抱憾终身。
旁人看到这巍峨雄壮的宫殿群时,都在感慨曾经的帝国多么强大,却并不知道在这里的那些人,背后有怎样的故事。
第二天,靳木桐照常上班,来到修复组庭院的时候,却有些意外的看见了冲天辫小姑娘和云芝。
冲天辫小姑娘叉着腰,一脸的牛气冲天:“她找不着路,拜托我带她来找你。幸亏是本大小姐,如果让小天那个小笨蛋带路,怕是围着四个角楼走一圈都找不到。”
靳木桐跟她相处了一段时间也知道她脾气,随口夸道:“是是是,你最厉害,你最棒!”
冲天辫小姑娘轻哼了一声,扭头到一旁逗小橘去了。
云芝走了过来,对靳木桐微微一笑,这笑容虽淡,却十分难得,看得靳木桐几乎愣住。
云芝说道:“木桐,谢谢你,你替我解开了心结,我终于可以坦然的站在这阳光下,好像心底一直压抑着的一块大石也被拿走了,如今的我很轻松。”
靳木桐看着她脸上的神采,那是她从前没在云芝脸上看到过的。
“你难道不觉得悲伤么?”
“悲伤什么?”
“你跟贺子哲终究没能相守一世,你始终爱着他,而他也一直惦记着你,你还遗憾吗?”
云芝微微低头想了想,说道:“我遗憾,可是我又无憾,无法相守当然遗憾,可如今我知道他心中一直有我,这段感情便是无憾了。”
靳木桐点点头,她能想明白自然是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