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波滟滟
看过红旗九队的第一台缝纫机,大家果然也就开始散了,陈婶等人就打着招呼说:“也该回去做晚饭了。”
鲁盼儿突然想了起来,自家晚饭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可是今晚一定要留杨老师吃饭的!
她急忙走出被人群围着的小圈子里,见爸爸正和杨老师说话,就过去说:“今晚我们炸肉酱行吗?”
鲁满堂点点头,“你妈乐昏了头,就是不吃饭也知道饿——你快去做吧。”
今天到公社买东西,顺便还买了一斤肉,现在招待杨老师正好。鲁盼儿就下了厨房,先把肥肉剔下切成厚厚的片,锅里放点儿水慢慢熬着,熬出油来再放入切成黄豆大小的瘦肉丁,炒得变了色就加入一大碗酱,再小心翻上几回,肉酱就做好了。
跃进早听她的吩咐去园子里摘了许多菜,碧绿碧绿生菜叶儿、红通通的西红柿、紫得发亮的茄子、嫩生生的黄瓜……这些菜不必蒸煮,洗干净了蘸上炸好的肉酱,招待客人很能拿得出手了——还特别快。
看女儿把菜端上了桌,鲁满堂就让大家,“今天买了肉,大家一起吃点吧。”
乡里乡亲的,遇到饭时自然要相让的,可是大家也不会随便就留在别人家吃饭,谁家的粮食都不富裕,肉更是很贵的,早有人已经走了,便是没走的此时也笑着摆手,“家里都做好了呢,改天再说吧。”
杨老师也要走,“知青点儿的饭也做好了,还有盼儿送去的粽子和鸡蛋,我还没吃完呢。”
鲁满堂一把拉住他,“今天帮了我们家这么大的忙,怎么能放你回去——知青点儿的饭剩不下,粽子和鸡蛋又放不坏。”
王巧针这时也从缝纫机旁站起了身,“还真让杨老师笑话了,我就是喜欢缝纫机,这么多年才买到,真是高兴得傻了,竟然忘记做饭。幸亏有盼儿,我闻着这酱做得还不错……”
正说着,丰收和丰美也都进了门,别的孩子也早都散了,唯有大龙和二龙还跟着。
鲁盼儿早有准备,奶和叔总归是大人,还要脸皮,不好意思当着队里众人的面做得太过,但是大龙和二龙可就不一样了,仗着他们小总在自家占便宜——其实他们都不小了,跟跃进同岁。如果自己不拦住,大龙和二龙肯定就会上炕一起吃饭,他们吃起东西样子才难看,不管不顾的,到时候杨老师肯定吃不好。
于是鲁盼儿抢先一步,拉住大龙和二龙,“肉酱我留出了一碗,正好你们回家时给奶带过去。”
大龙就说:“一会儿我们吃完了再带走。”
“肉酱凉了就不好吃了,”鲁盼儿不容分说把碗送到大龙的手中,“你们赶紧送回家吧,正好能赶上奶吃晚饭。”推着他们走了。
有些话身为婶娘的王巧针不好说,看着盼儿把两个侄子送走了悄悄松了一口气,把粽子和鸡蛋端上来,又下厨房熬了大米粥,“杨老师,没什么好的,随便吃点吧。”
杨瑾就笑了,“你家的饭菜都好吃。”
鲁满堂就拉着他坐下,“来,喝点酒。”
“我不会喝。”杨老师急忙摆手。
“男人怎么能不会喝酒呢?”鲁满堂一定给杨老师倒了一盅,“喝点酒最解乏,这些天挖水渠都累得很了。”
“我还年轻,累点儿也没什么,鲁副书记才真累呢,”杨瑾说着接过酒瓶给鲁副书记倒了满满一盅,却拿过自己的酒盅送到王巧针面前,“婶儿,你喝一盅吧。”
王巧针吃了一惊,“我喝什么酒呀!”
农村都是男人喝酒,女人是不喝的——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不喝,年纪大了,成为一家的长辈,就像后婆婆那样的,就可以与男人一起喝酒了。王巧针离成为家里的老太太还远着,就使劲儿地摆手,“你们喝吧,我不喝!”
杨老师还很坚持,“其实婶儿才是最辛苦的人呢。”
王巧针很疑惑,“我怎么能是最辛苦的呢?”
鲁满堂就大声地笑了起来,“杨老师说的不错,你也喝一盅吧——家里又没有别人。”说着又拿出一个酒盅给杨老师重新倒了酒。
王巧针想了想,“那我也喝半盅。”把酒盅递给丈夫,鲁满堂喝了一半又递了回来,“来,我们一起喝了吧!”
平时看爸爸喝酒习惯了,今天妈妈也跟着喝,还有杨老师,盼儿几个都觉得有趣儿,就连香喷喷的肉酱也都顾不上吃,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俩。
果然,妈才把酒倒进嘴里就开始使劲儿地咳嗽起来,半晌才说出话来,“我以为酒有多好喝呢,原来这么辣!”
盼儿赶紧给妈拍背,却一直看着杨老师,他虽然没咳嗽也没说话,喝了酒就紧紧地抿着嘴不动,但脸却刷地一下子红了,就连耳朵都红通通的——跃进、丰收和丰美就都笑了,鲁盼儿拼命忍着,又赶紧低下头。
鲁满堂哈哈地笑着,“你们就是第一次,喝习惯了就能品出酒的滋味儿了!”又告诉他们,“赶紧吃菜!”
这顿饭吃得特别欢乐,大家都笑嘻嘻的。
杨老师是知青,也与九队的社员们都不一样。就比如今天这样的大热天,他依旧穿着长裤和白衬衫。鲁盼儿从没有看到他赤着上身,甚至也没见他只穿着背心,这使得盼儿在他面前一直觉得有些拘谨。但是现在,她觉得杨老师变得亲近起来了。
可是,鲁盼儿原本打算饭后跟着妈妈学使用缝纫机却没成,只半盅酒妈妈就喝多了,杨老师一走,她就躺在炕上睡着了。
爸爸就说:“你妈是太累了,你们也都早些睡吧。”
夏日天长,外面还亮着,大家都不困,跃进和丰收、丰美就要出去玩,盼儿就叫住跃进,“我们要上高中了,有空儿就看看书吧。”
跃进才不想留在家里看书,应付了一句,“我明天白天再看。”就跑掉了。
盼儿也就随他去了,自己把书拿出来做了一会儿题,等弟弟妹妹们都回来关了院门才睡。
第二天一大早,鲁盼儿就到了东屋。原来鲁家的房子正是红旗九队这边最常见的式样,中间是厨房,东西各有一间屋子。爸妈住在东屋,几个孩子就住西屋,这两年盼儿和跃进大了,就在西屋中间拉了一道帘子,盼儿带着丰美住一边,跃进和丰收住在另一边。
妈还没起来,盼儿才要出去,却见爸刚从园子里回来,就赶紧上前小声说:“我妈还睡着呢。”
“杨老师说的不错,你妈是真累坏了。”鲁满堂就摆了摆手,“先别叫她。”
不想王巧针这时就醒了,在屋里说:“我已经起了,你们进来吧。”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觉可睡得真香——原来喝酒真能解乏呀!”
盼儿就说:“妈,要不过完节你别去工地了,修水渠都是男的,活儿太累了。”
“谁说都是男的?”王巧针就不高兴了,“每个生产队都有铁娘子队,我们挖的土方与男的一样多!”
妈妈就是这么要强的人,盼儿小时候就记得妈从来都是和壮劳力一起干活儿的,过去没觉得什么,昨天杨老师说妈妈最辛苦时她才突然意识到妈太累了,“我不是说妈不能干,而是修水渠确实多半是男的,二婶儿,陈婶儿她们都留在队里。”
女儿就是心疼自己,王巧针就笑着摇了摇头,“妈不累,再说妈是妇女队长,不带头去工地不好!”
鲁满堂也说:“要不你不当妇女队长了吧,村里现在的年青媳妇里也有几个挺能干的。”
“她们谁能比我还能干?”王巧针不服气地说。
鲁盼儿又换了理由,“要是妈不去工地,丰收和丰美也就可以一直在家里了。”
王巧针犹豫了一下,“不行,我还是得再干几年,我们队里工分值钱,我又一直是最高的工分,家里的日子才过得好。要是只靠你爸一个人,哪里能买得起缝纫机?而且,就因为这台缝纫机,家底都空了。至于丰收和丰美,比起你和跃进,他们从小没少过吃没少过穿,已经很享福了。”
第11章 这是防贼
王巧针睡了一大觉,再醒来精神十足,快手快脚地打发一家人吃了饭,就叫盼儿,“我教你用缝纫机,很容易的。”
鲁盼儿昨晚就急着要学的,娘俩儿一拍即合,什么也不管,一上午就坐在缝纫机前,一个学一个教,先缝被套、褥套——只需要拉着布走直线,最简单的。
鲁满堂到九队的地里转了一圈回来,见娘俩儿还坐在缝纫机旁边,炕边上摆着布匹衣料,就在另一边坐下,拿出烟袋卷了根烟吸了起来。
王巧针就笑着把缝好的布料给丈夫看,“盼儿学得还真快。”
“杨老师常说我家盼儿有灵性,学缝纫当然也快了。”
王巧针就感慨地说:“盼儿的灵性哪里来的?是随我们家——当年她姥爷就是有名的裁缝,我们家曾在省城开裁缝铺子,每天的活计都干不过来……只不过家传的手艺传男不传女,盼儿的舅舅得了真传,我只学了点皮毛。”
鲁满堂却说:“队里人都说盼儿像她亲奶,听说我娘手特别巧,绣的花跟真的似的……”
两人比着说了一会儿,却又都可惜,“盼儿既没见过亲奶也没见过姥爷,要是老辈人还活着,一定特别喜欢这孩子。”
正这时候跃进、丰收和丰美都回来了,“还没做午饭呀?我们饿了!”
鲁满堂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
王巧针回过头便说:“早上我已经把玉米面和好了,丰美你做大饼子吧,你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会做饭了。今年我和你爸不在家时把你托给陈婶,明年你和丰收俩儿就在家里自己做饭吃饭。”
这话王巧针已经说了好多次了,可是丰美是家里最小的,养得有些娇,从没用心学过做饭,现在看妈妈和姐姐果然没空儿,就喊跃进和丰收,“大哥、二哥,你们快来帮我!”
跃进和丰收就嚷,“我们也不会作饭呀!”
丰美就蛮横地说:“不会也得做!”
鲁满堂看媳妇和大女儿只一心摆弄缝纫机,只得带着两个儿子和小女儿一起去了厨房。
茄子炖土豆,锅边上贴大饼子,农家最常见的饭菜,今天炖菜的汤多了,大饼子也形状各异,还有两个没粘牢掉到菜汤里,但毕竟做熟了,又因为饭菜上桌时早已经过了中午,大家都饿了,吃着也就觉得很香。
王巧什虽然一直说自己只学了点皮毛,可她却是红旗九队最巧的媳妇,队里谁家做新衣服都请她帮忙裁剪,吃过饭就把布料平铺在炕上,又拿出了一盒画粉,“我教你学裁裤子吧,裤子比上衣容易。”
先量了尺寸,再记住每个部位尺寸的算法,就能划出裤子的裁剪图,虽然有几处也要根据经验调整,但其实也没多难,盼儿很快就懂了。
王巧针就再次感慨,“你还真是学裁缝的料,要是高中毕业上不了大学,就找个老裁缝学手艺吧,你姥爷就常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我小的时候女人不能当裁缝,家里不让我学,现在你倒是遇到了好时候,男的能干的事我们女的也都一样可以干。”
鲁盼儿也觉得学裁缝挺有意思的,“这么说我又多一条出路呀。”
下午做了两条裤子,这可比做被子褥子要难得多了,可鲁盼儿在妈妈的指导下也顺利地做了出来。到了晚上,王巧针又裁了上衣,这一次她就不肯放手了,“衣服最难做,有一点不平整穿上都很显眼,特别是领子、袖子,你先在一旁看着吧。”
衣服要比裤子难做得多,王巧针一直做到夜里,才做好了跃进的那件,还想再缝盼儿的,鲁满堂就敲敲炕沿,“什么时候了,还不困吗?”
“我还真不觉得困呢。”王巧针又笑了,“难得今晚没停电,我们竟做了这么多的活儿。”平时她用电很省的,今天全不管了。
“就算不心疼电费,也得心疼自己的身子,再说盼儿还小呢。”
鲁盼儿赶紧说:“我也不困。”
王巧针想想,“是有点晚了,我们明天再做吧。”
第二天,娘俩儿刚把衣料裁好,奶奶就带着大龙和二龙来了,进门就酸溜溜地说:“你们可真又有钱又有势了,连缝纫机都买了!”
鲁满堂就站起身,“妈,你过来了。”
王巧针也站起来招呼,“妈,快坐着吧。”又喊盼儿,“赶紧泡茶。”
盼儿急忙起身泡了茶送到炕桌上,奶仗着是长辈,没理也得挑三分,自家一点儿也不敢慢待。
鲁满堂的后娘万彩凤长得又黑又丑,若非如此,她也不能嫁了带着儿子的鳏夫。自嫁过来后,她就对前房的儿子十分嫌弃,只觉得家里多他一个。后来前房的儿子结婚分家都闹得挺难看,队里人都看不下去,名声特别不好,连儿子娶媳妇都受了影响,这才在外人面前收敛些。
不过万彩凤再没想到前房的儿子会越来越出息,盖了房子,生了儿女,先当了队长,再当公社副书记,从农民成了国家干部,还置办齐了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三大件儿,就是城里人也都难得的。
万彩凤心里说不出有多难受,真恨不得找个理由打到鲁满堂家里,把所有的东西都抢过来。只可惜当年分家时,全队的人都知道鲁满堂是空着手出的门,所有的东西都是后置办的,她抢也抢不来。
偏偏鲁满堂和王巧针在外人面前会做样子,家里买了肉,做了好吃的,从来不少了孝敬自己的,便更显得自家理亏。
因此万彩凤轻易不到鲁满堂的家里,那真是来一次心里难受得几天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今天过来,自然是有事儿的。她坐在炕上正中间的位置,慢慢呷着茶,摆足了长辈的款儿,“大龙二龙要上高中了,总要给他们做一身新衣服,你们当大伯大娘的,日子过得好了也不想着两个嫡亲的侄子,我就去买了布,让巧针帮着做两套。”说着打开提来的包袱,里面正是一块藏青色的斜纹布。
家里买了缝纫机,王巧针也当着大家的面答应帮忙做活儿,但其实谁又不知道鲁家眼下就有许多活儿要做,而且工地不过放三天假,因此再没有立即就找上门来的。
可是万彩凤却不同别人,王巧针不能反驳,笑着答应了,“我正要给盼儿做衣服,如今先放下,给大龙和二龙做吧。”
万彩凤也不答应一声,却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盼儿,“一个丫头片子,上什么高中!真是有钱烧的!”
王巧针就说:“盼儿从小学到中学,都是第一名呢。”
万老太太鄙夷地哼了一声,“那又有什么用!”
鲁满堂陪着笑说:“现在男女平等了,主席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杨老师也劝我们送盼儿上高中,我们就想着让她多学些文化,将来建设国家。”
万彩凤依旧十分不满,她不只不满盼儿上高中,跃进上高中她也不满,甚至鲁满堂家所有的事情她都不满意的,只是主席的话她不敢反对,建设国家的话她也不敢反对,心里憋着火,只能恶声恶气地说:“赶紧给大龙和二龙量了尺寸,我还得早些回去呢。”
王巧针也不吭声,拿了软尺给大龙和二龙量好尺寸,却拦住婆婆,“妈,先等一会儿,我把布料裁好,你把布头带着再走。”
“多出来的布头就给你吧,”万彩凤又哼了一声,“我可不白让你做衣服。”
王巧针却笑着说:“我当伯娘的给侄子做衣服还不是应该的?布头什么的再不会留着,我还要贴几块衬布——只是妈拿来的布料根本就不够给大龙和二龙各做一身衣服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