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锥花
63
“鹿鹿, 上哪去?”
间月柔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手上戴着大一码的塑胶手套,手套上是泡沫水渍。
时鹿刚才一边换鞋一边在想事情, 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里,冷不丁被叫, 回神一个哆嗦猛得站起来,透明色防晒衣的帽子裹着小脸, 她站在门边, 掩饰道:“有,有同学叫我去她家里玩。”
说完面朝鞋架, 有些不敢看间月柔的脸。
间月柔先是愣了一下,这个愣怔不是因为察觉出她的不自在,而是对于时鹿终于开窍了找到新朋友觉得心里无比安慰:“嗯,去吧,别回来得太晚。”
听见动静, 江启鸣也从屋里出来。
得到允许时鹿心虚地冲他俩点了点头,一点都没耽搁推门出去。
走出家门, 时鹿呼出一口憋气。
迎面而来的是毗邻, 上了岁数的老太太推着便携式购物小车,显然是刚购物回来, 她有着一双精明又凌厉的三角眼,她隔空瞥了时鹿一眼。
透着点冷冷淡淡、欲说还休、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一切的傲慢意味在。
这样惹人遐想的眼神,其实时鹿最开始来到宣市时,那会儿经常能看见。
那是一种对于对方家庭构造了解之后, 顺理成章应运而生的鄙夷:我对你家发生的丑事,知道的一清二楚,连带着你,小赔钱货,慌慌张张是要去哪?跟你恶心的爹妈一个样,小小年纪不学好。
哦,你这是什么样的眼神?敢这么看着我。
时鹿明显听见老太经过自己时,发出一声轻不可察的不屑闷哼,扭着饱满的臀,身上带着呛鼻的老年香水味。
时鹿咬着食指,在楼道里默默停了一会,盯着那佝偻肥硕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直到听见门‘啪嗒’被上锁的声音,她这才松开被咬的右手食指。
看了一眼老妪消失的门牌号,时鹿一双眼睛里神色淡淡,没什么特别不堪的情绪,将帽子裹得更严实些,转身默默朝电梯里那边走。
电梯里放映着各种周边店铺的产品广告,五颜六色眩目至极。
小电梯开开停停,进进出出。她突然有些不耐烦,捂住了耳朵。因为一个被母亲抱着的小孩,一直在哭,哭声混杂着熟人间的招呼,电梯的叮咚声,挨近之后他人身上的体味,一并在时鹿心口上凝聚成反胃,想吐的欲望。
就在电梯门开启,时鹿终于能离开之际,一直哄着宝宝的年轻女子,也一道跟着出来,突然对她说了一声‘抱歉,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需要帮助吗?’
这样突如其来善意的搭话,时鹿压根没有预料到,刚才还令她觉得厌烦这一会儿却让时鹿觉得自己被冒犯到了。
她本能是摇头然后回避,快步从那里抽身,将那个女子远远甩在身后。
女子有些莫名,怀里的小宝宝也停止了哭泣,她在想我刚才,是吓到她了吗?
倒了三趟地铁,出来后又独自搭乘了一辆出租车,时鹿心底隐隐约约弥漫着激动、颤栗、惶恐的心思。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人行这么远的路:差不多整整横穿了三分之一的城市。
慢慢一点在心尖冒头、晕荡开的,还有刚才在电梯外发生的事:自己直接走掉究竟是正确的吗?还有,为什么那个女人要关心我,就不能跟那个老妪一样,让我带着对你的讨厌直接离开不行吗?为什么要主动询问我有没有不舒服。
时鹿觉得烦躁,她掐住虎口,一直到痛感淹没后悔,她强迫自己正视,那是本能,为什么要质疑本能。
我不需要她的关心。
车窗外的世界,是她从未正眼看过的繁华、热浪,豪车行人一瞬而过,金融都市跟工业小城的差距,大抵就是这里的小孩跟她之间的差距,她早就见识的彻底。
司机师傅看上去很和善,突然询问她空调度数会不会开太低,冷亦或是热都要主动说,时鹿磕磕巴巴回应正好,不冷也不热。
车内又很快变的安静。
司机师傅的关切,令时鹿又一次哑然。
她不得不再度联想起那个电梯里的女人,要是刚才自己也像这样好好回复她一句,那么心里的异样又会不会就此变少一点。
一直以来时鹿都活得比较极端,习惯在身上围着一圈刺,无论是谁,总是先往恶的方面去想,绝对不会先入为主代入善意。
这其实一点都不对,完全错误至极。
没有人对你好是理所当然,你又不曾施舍予旁人任何,又大言不惭的去索取别人有限的热情,这分明就是不公平。
但是这一切,都要在没有恶意的前提之下,这不过是她本能做出来的反应,因为一开始的她,接触到的人确确实实向她输送的,就只有排挤还有冷视。
校园里的生活,悬在头顶的阴霾。
若是最初人格成型之时母亲能都给予正确的引导亦或是极尽可能的偏爱,她也不至于这样觉得周遭格格不入,充满了不堪的挤兑和恶意。
要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全都是张莉莉就好了,时鹿想着。
这样,她也不会觉得有落差,也不会觉得自己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点讨喜的,而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惹人厌。
付完钱匆匆下了车,时鹿没有勇气对驾驶座说一声谢谢师傅,而是沿着街道店铺的廊檐快步跑远。
时间有些紧,终于回到熟悉的东街,她想去找曲红,找那个善良的姐姐。
是那个姐姐的话,是她的话…时鹿咬唇。
是她就一定知道他在哪。
哪怕,时鹿心里想着哪怕日后我跟他真的再无交集,至少我也要最后见他一面。
单方面的跟他说声对不起,抱歉一直以来的自私、自以为是、任性,一定让你觉得我不懂事,让你觉得难过了。
这么多天,她内心的纠结、烦躁、思慕一并变为赤-裸至极的惶恐。
很长一段的冷静期里,时鹿想了很多,她其实不该将单方面的怨怼还有不明真相全都发泄在林择深的身上,可除了对他闹脾气,她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她害怕他真的在骗自己。
跟别人上-床也好,没有也罢,她都不配对他评头论足。
可每次一想起林择深故意激兑自己,惹怒自己,她心里就难受入骨,也明白男人是口不择言,是想跟自己好好相处,他们是朋友不是吗,时鹿根本就没有资格对于林择深的人生指指点点,她给不了他想要的,她就是个坏女孩。
每个睡不着的深夜,出现在时鹿脑海中的声音,不过是男人一句又一句的温柔呢喃还有刺耳的质问。
“你为什么不信我?”
“你敢不信我?!”
她听够了啊。
时鹿一边跑,一边脑海中不断回味:又或者他能不能果断一点,直接将我骂走,让我彻底的碎裂幻想,让我彻彻底底忘记你。
宁愿这样,我也不想被你,被自己折磨。
我好累,累到喘不过气。
***
白天巷道里没什么人,跟那一晚初次见面的市井混乱完全不同,一条街的老店都宛若昏昏欲睡打着盹,褪去了嚣张的匪气。
夏天闷热、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冰柜,里面陈列着各种雪糕冰棍。老板躺在贵妃椅里,摇着报纸,吹着电扇。
流浪狗窝在阴凉墙角摇着尾巴,时鹿蹑手蹑脚经过,不敢惊动它。
顺利走到巷内十字口,时鹿凭借着那晚存留的记忆,一边摸索,一边回忆,顺利找到了[阿勝]。
棋牌室好像一点儿都没变化,门敞着,能听见里面乱糟糟的声音,好像无论什么时候,这里都聚满了人。
时鹿呼出一口气,掀开珠帘门,由于个头小,不惹眼,动作又轻,几乎没引起搓牌大爷们的注意。
时鹿慢慢朝屋内走,手交叠置于身前。
曲红碰巧匆匆来前面牌室送冰啤,她注意到了那个不起眼的小身板。
“时…鹿,丫头...!?”曲红不确定的叫出声,快步走近她,确认那张被帽子裹得露出鹅蛋形状的脸,是她没错。
曲红惊呼:“我天,丫头真的是你,来了怎么也不说?外面热坏了吧,来,快进来,姐想死你了。”
被她领进里屋安顿坐下,还被塞了一小袋仙贝,这里时鹿曾经来过,当时夜深人静,又冷又无助,伴随着膝盖的钝痛,还有男人宽厚的肩膀触感。
记忆的洪流盛嚣乘上,原来,我是一个那样念旧的人。
曲红以为她是专门来看望自己的,还准备吩咐佣人晚上办桌好菜,好好领着她在附近玩一玩。
可时鹿这次出来完全是一时冲动,一会还得在末班公交结束前回去,这样干坐着,时鹿能感受到时间如指缝细沙般的流逝。
还有关于想见男人一面的心思疯涨。
“我....”时鹿张嘴,欲言又止,刚才满满登登一腔孤勇,现如今到见到要找的人,一时间又忸怩起来。
“嗯?是渴吗?姐这里有冰汽水儿还有老冰棍,你想吃哪个。”曲红眼底清明,像是能看穿她心的邻家姐姐。
时鹿没心思吃东西,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不,不用!”音量也大了些。
“姐姐,你知道,林琛他去哪了吗..?我联系不上他,我....”
终于说出口了。
曲红手里拿着一瓶已经帮她拧好的常温矿泉水,对着她眼角眯起:“林,琛啊。”
微微咬唇思索后,她一个恍然想起。
笑着回道:
“他现在应该在‘森’哦。”
***
森bar距离牌室不太远,步行十几分钟,开车几分钟,但是由于路况问题,开车其实更不方便。
时鹿对于这个精致的小招牌,心里隐隐约约残存着一点记忆。
莹绿色的超细灯管,曲曲折折缠绕成别致的汉字‘森’,还有一小圈花式英文。
时鹿那天晚上只是匆匆一瞥,这回仔细念完英文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里是酒吧。
那那天晚上,接电话的女人,也是从里面……时鹿微微愣神。
“跟在姐姐后面,小心摔跤。”曲红牵过她的手,温热的女性手掌,覆盖住她即便是大夏天也微凉的手心,时鹿一个激灵。
地下负一层的优势很多,轻而易举就能营造梦幻至极,神秘殊绝的暗夜背景,无人知晓的诡秘境地,淹没在大都市下的‘森林。’
林择深最初看中这儿,也是因为他产生了这一点共鸣,虽说后来发现半吊子不正经老板当初买下这,仅仅是因为这里便宜,但是林择深想着误打误撞算了。
要想从地面走到地下,条件暂且限制,还没来得及弄出电梯,不过来过的客人都觉得一步一步踏进这里,未尝不失一中乐趣。
像是野兽,一点一点闯进全是未知数,神秘莫测的原始森林。
走到门口,时鹿不肯进去。
“姐姐,我还是,未成年。”时鹿吞吞吐吐,忸怩不前。
曲红噗嗤一声:“鹿鹿你太可爱了,好好好,我这就帮你叫他出来。”正巧曲红也不怎么想见到这里的酒吧老板。
曲红原以为,林择深这条疯狗得知时鹿过来,会兴奋的立马冲出来,结果──
“时丫头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