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猫一尾
如此一番思量,伍世青道:“打断一条腿吧。”
这话一出,曹德鸿与一众听差倒是不明所以,半日前才得了赏钱的齐英与水生却是心领神会,顿时便笑了。
水生反手提起一把椅子,扬手便往那刘跃安的腿砸了下去。
直到刘跃安惨叫,与他同行的三个人方才惊醒大喊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知道我们专员是什么人,我们专员是财政署长的女婿……”
财政署长的女婿?
【老子还是大总统的长孙女婿!】
吩咐人将断了一条腿的刘跃安送到医院,又让人去警察局报了自家舞厅被打砸的事,伍世青便准备回去了。待到要走了,却听身后胡曼云细声说道:“给你添麻烦了。”
伍世青回头一看,却见向来妆容精致的胡曼云口脂竟然有些花了,发丝也有些散,见他看过来,眼泪立时盈满眶,不受控制的掉落下来。伍世青冲着水生抬抬手,水生将一块手帕递给胡曼云。
“多谢。”胡曼云接过手帕低头蘸着眼眶的泪。
伍世青道:“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罢。”
此话一出,却见胡曼云昂头一怔,眼中有泪,但也是一片欢喜。
胡曼云的家并不远,开车不过四五分钟的路,倒是也够胡曼云背着伍世青拿随身的小镜子补了补妆。
只是待车子停下,胡曼云正欲请伍世青上楼坐一坐,却听伍世青道:“阿云,我不会娶你了。”
胡曼云一惊,手里的串珠小包掉下,立时便慌忙问道:“为什么?”
伍世青要娶胡曼云的事向来是帮里的人在传,外面的小道消息都这么说,伍世青从来没认过,但也从来没否认过,可伍世青去哪儿若是要带女人,从来都只带胡曼云一个,这是真的。
其实伍世青之前自己也想过,假如他娶任海妮,他可能会将胡曼云娶回家做姨太太,他总归是不放心任海妮,他需要一个人在家里盯着任海妮,而且任海妮实在不算是个好脾气的女人,真结婚了,伍世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忍得了她,胡曼云性子软和,他一个男人,总归也需要一些温柔小意。
然而,伍世青不去任海妮了,如此似乎不该再耽误胡曼云。
伍世青道:“我要结婚,太太容不了你的。”
胡曼云闻言马上说道:“任小姐是一直不喜欢我,但我总归让着她,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是任小姐。”伍世青道:“若是她,我倒是不太顾及她如何想。”
胡曼云倒也不傻,一听伍世青说并不是要娶任海妮,马上便想到定是早前住在府上的那位小姐,只是未等她再说什么,却听伍世青道:“你不要在她面前露面,惹了她,我不会保你。”
说起来两人相识数年,从微末之时到如今,但凡胡曼云有事,伍世青从未有过二话,所以胡曼云一直心存希望,从未想过有一日伍世青会道“我不会保你”,这一句对于胡曼云来说比伍世青道不娶她更为厉害。
眼泪嗒嗒的落下来,胡曼云道:“你还是不能原谅我?”
第43章
伍世青认识胡曼云的时候还只是东帮的一个管赌场的小头目, 赌场和舞厅一样,都是晚上的生意好一些, 所以即便新世界也是东帮的产业,但伍世青晚上多数都守在赌场里, 也鲜少去新世界玩。
那一回是一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哥们娶姨太太,娶姨太太没娶太太那么正经, 但总得热闹热闹,就叫了一伙人去新世界喝酒跳舞。
伍世青酒喝多了,去厕所的路上, 碰见胡曼云正低头站在走廊上被领班的训,大约就是“想赚钱就别装什么清纯大小姐, 不想做就把学舞的学费和一副的钱还了滚蛋, 被人摸几把又不会死”之类的。
胡曼云很漂亮, 就是低着头, 伍世青这种小混混一眼瞥过去也看出来她很漂亮,漂亮的姑娘被人训,男人难免有些心疼,于是伍世青去完厕所回来的路上顺手就把胡曼云从那还在训话的领班面前领走了。
那领班原本还在想是谁,结果一看是伍世青,笑骂了一句:“好你个老五,眼睛倒是尖,新来的就这个最好的,头一天就被你看见了。”然而,除此之外, 也没再说什么。
这天晚上,伍世青搂着胡曼云跳了四五支舞。
新世界的舞女收费贵,虽然胡曼云是新来的,收费在新世界算是低的,一支舞也要一块钱,伍世青跳了几支也就跳不起了,却也没放了她,就带着她去他们一伙人的卡座里坐着玩,按道理说这是不可以的,耽误人舞女做生意,领班的倒是来了一次说要将胡曼云带走,但被伍世青耍无赖赶走了。
伍世青是个流氓,教不了人什么好的,他教胡曼云花钱,他领着胡曼云吃西餐,享受西崽的恭敬鞠躬,领着胡曼云逛商店,听商店伙计的奉承,带着胡曼云去洗脚,让她做在沙发里享受同龄小姑娘跪着给她洗脚,诚惶诚恐的问她是轻了还是重了。
然后,伍世青与她道:“不就是为了钱吗?这世道没钱就不配活着,要想活得好,就得要有钱。当舞女有什么了?还有多少女的为了活着直接当了窑姐的,你不过是做个舞女,回头钱赚够了,嫁妆攒够了,嫁得不比谁差,谁都羡慕你。”
就为这事儿,当时新世界那个领班还特地给伍世青送了个礼,笑道:“还是老五你会调|教人。”
接着,一来二去的,伍世青和胡曼云顺理成章就好上了。
伍世青是胡曼云的第一个男人,但这事儿两人都没公开说。
当时胡曼云已经有些红了,好些个阔少天天来捧场,胡曼云和伍世青好着,难免对这些贵客也是爱答不理。那领班知道胡曼云与伍世青的事,便警告两人私下里怎么着都行,千万别让人知道。
那领班道:“别和钱过不去。”
当时胡曼云一天只是跳舞和打赏便可赚一百块,还不算卖酒的钱,伍世青心里却还是存了和钱过不去的想法。
可是钱这种事,不是说想跟它对着干,就能对着干的。当时伍世青每个月赌桌的提成差不多有五百多,然而伍世青向来大方,每月给跟着他的弟兄们赏钱就至少要三四百,另外还有往各路人送的孝敬,时不时请人吃饭玩乐的钱,压根就没有存款。
胡曼云出来做舞女是因为家里父亲生病了,弟弟还小,要养家,伍世青若是开口让她不做了,按照胡曼云如今的收入,他一个月不拿出三百块给她娘家说不过去。
另外,按照规矩,舞女不做了,得给带她入行的领班发红包,毕竟人没要你一分钱,带你入行赚钱,是指着后面拿提成的,你说不做就不做了,人家白忙活了?胡曼云当时已经红了,就算是伍世青厚着脸皮仗着都是一个帮里的人,讨价还价一番,怎么七八百的红包是要给的。
伍世青没钱,没法办这事。领班向人介绍胡曼云的时候依旧说是清纯处|女,这样更吸引客人。
其实伍世青与胡曼云这种情况在舞女里挺常见的。
男人找个舞女,自然是不会亏的,毕竟舞女多数长得漂亮,而且会赚钱,还比窑姐干净,退一万步,找窑姐还要花钱,找个舞女做女朋友,享受了,又不用花钱。
舞女私下里找个厉害的男人,这样领班的平日里也不敢克扣工钱,尤其是靠上伍世青这种有些势力的,领班平日里对胡曼云说话都比对其他人客气许多。
另外还有一条,说起来舞女是舞女,只是陪着跳舞,但若是舞女自己跟客人谈好要出台,舞厅只管拿提成,不干涉,但舞厅不能强迫舞女出台。
不过说是这么说的,若是有贵客开价高了,舞厅强迫舞女出台的事也是不少有,但若是舞女有靠山,比如胡曼云背后有伍世青,这是有主的,伍世青又是帮里得力的人,领班是万万不敢强迫她出台的。
然而,就在伍世青与胡曼云好了两个月后,胡曼云出台了,对方是当时警察局的一个处长,捧了胡曼云有些日子了,开了三千块钱,买胡曼云的初夜。
伍世青也不清楚胡曼云跟了他两个月,是怎么能有初夜卖的,反正他知道这事的时候已经银货两讫了。
胡曼云倒不是没有想过跟伍世青商量,只是打电话到赌场的时候,他刚好去撒了泡尿,没接到,但她估摸着伍世青定然也是同意的,她甚至洋洋得意于自己明明早就跟伍世青好了,却还能把自己当处女卖个好价钱。
那段时间,伍世青的赌场总是被警察光顾,伍世青花了不少钱疏通了不少关系,也总是不行,严大鹏对伍世青也很有些不满,胡曼云道:“我与他说,我在那里头是有股份的,他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去找麻烦了。”
彼时伍世青已经好不容易要回了过去借出去的两千多块钱的账,正准备让胡曼云跟领班提不做了的事。伍世青虽然没钱,但他不缺钱,如果他真的缺钱,他也不至于要卖自己的女人,他可以卖齐英,那时齐英已经很凶悍了,又爱得罪人,有个大老板说如果齐英能穿裙子到新世界的舞台上唱一首《十八摸》,他愿意给一千块。
其实这种舞女明明有主,但依旧出台的事也挺常见的,就伍世青手下的有一个发牌的家伙,也是跟一个舞女好上了,便常常与伍世青抱怨,一直没遇到个阔绰的买他女朋友的初夜,导致他也不敢真刀真枪的干,每次隔靴搔痒,实在是难受。不过一想着只要忍一忍,到时候能多卖几百块钱,也觉得值。
伍世青都不好说胡曼云不对,毕竟人是为了他着想,得的三千块钱,立马就花大几百给他买了一件一直想买但没舍得出手的皮大衣。
所以,伍世青没有说胡曼云不对,他想胡曼云约莫还是一个为男人着想的好女人,只是他忽然没了那种路过一间花店,便想买一枝花送给她的心情。
小流氓伍世青心里一直有个说出来会被人嘲笑的梦想,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可以飞黄腾达,人人见了自己都要鞠躬叫老爷,自己的太太就像是广告牌里的阔太太一样,纤纤素手,又跋扈又娇气,而他的儿子可以跟那些达官贵人的儿子一样五谷不分,却出口成章,一言不合便飞机轮船满世界的旅行游玩。
小流氓伍世青一直在努力,他奋斗了许多年,好多次命都要丢了,他觉得他现在每个月有几百块的收入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的,不想胡曼云瞬间将他打回了原型,让他明白了自己依旧与那些靠女人卖身钱活着的男人并无二样。
小流氓伍世青有一个相对于他的出身有些奢侈的梦想,他倒是不指望他的女人多么纯白无瑕,但即便过去是个窑姐,他也希望跟了他之后能能够尽量只跟他一个人好,尽量的就好,毕竟他也不敢保证他哪天缺胳膊少腿了,没饭吃了会不会主动要求女人养活他。
一个女人,即便风评再不好,若是她的男人敬重她,便会有人想她总归是有些优点的,若是她男人待她如履,人前人后道她不好,即便她平日待人再好,总归还是会有人想她定是表里不一,实则并非良人。
一个男人,即便人人道他是流氓,若他的女人道他是位盖世英雄,那人人骂他的时候总归会犹豫一下,若是他的女人视他如狗,那他就算衣着再体面,那也很难直立行走。
伍世青不敢说胡曼云是个坏女人,他只能说在他努力做人的时候,胡曼云把他打回去变成了一只狗。
狗总得活着,生在狗群的伍世青为了和其他狗合群,随后当别人给他道喜,恭喜他进账一大笔,又解决了大麻烦的时候,他还得点头笑。
那件事后,伍世青又等了一个月,慢慢的亲近了另外一个舞女,然后赶巧被胡曼云抓了个正着,然后再没脸没皮的怪胡曼云不识趣,坏了他的好事。
一个人得有多卑贱,若是他因为自己的女朋友卖|逼而分手,都很可笑,只有三心二意,一只脚踩两条船,一双手花两个女人的卖身钱,才符合他的身份。
小流氓伍世青就是这样的人。
胡曼云一直都知道伍世青实际上是为什么与她分手,但有些事确实无法挽回,比如伍世青不喜欢她了。
她在车上哭泣,哭得很了,太久了。齐英与水生一起在路边抽了两支烟,冻得脚都麻了,手都红了,等得不耐烦,又有些担心万一自家爷鬼迷心窍,在车里干了什么对不起老板娘的事,回头老板娘一生气带着大丫头直接跑了,那爷们可都竹篮打水一场空,赶紧的走过去打开车门,伸手将她从车子里提出来,丢在路边,开车回家。
第44章
这一日, 伍世青回去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回房了倒头就睡, 第二日吴妈喊了三次才起来。
吴妈道:“原本也不叫你,但我想着你今日定是想与她一同用饭?”
伍世青没开热水笼头, 一边用冷水往脸上拍,一边点头含糊的应了一声。
昨日才跟人小姑娘把事摊开了, 回来后他估摸着小姑娘应该是害羞,晚饭也没下楼吃,早饭他若是不去, 显得有些怠慢。
伍世青被冷水激得清醒了一些,又用毛巾使劲的在脸上搓了几把, 抬头看镜子, 仍觉得自己脸上黑漆漆的, 索性又拿香皂在毛巾上搓出泡泡, 又洗了一把脸,抬头再看,还是觉得看起来一点儿精神都没有,难免皱眉。
吴妈在一旁抖着被子,见他在洗漱间里半天没出来,走过来看,见了便道:“你当你还是十几岁的孩子?熬一宿睡俩小时,起来立马活蹦乱跳的?我总跟你说有钱了便好生养着自己的身体,不要烟酒不离手,伤肝伤肺, 你总是不听,如今找了个小的,开始着急了?要我说心里话,我还是有些不信那位竟然真能看上你,就那位的身份姿态,什么样的不能找?”
伍世青在铺着羊毛毯的长榻里仰头半躺下,吴妈取了圆刷子蘸了肥皂水,将他的脸侧和下巴都抹上白沫,取了刮胡刀为他刮胡子,说道:“昨日你就不该自己去,那么晚了,多大的事值当你亲自去,让齐英和水生去便行了,他们两个跟你这么久,凡事你是什么态度,他们也知道个□□不离十,不会错。我觉得那位大小姐看着随性,实则也精明着,你别临了这时候惹了人不快,反悔了,那真是冤枉。”
听了这话,伍世青半晌没说话,待到胡子刮完了起身,方才道:“我心里有数,只是有些事我总归要亲自跟她说清楚,不然她难以死心,也是个麻烦。”
吴妈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胡曼云。
这话吴妈没有接,在吴妈看来,昨日若不是胡曼云的事,伍世青是绝对不会去的,他为胡曼云撑了多年的场子,他要继续撑下去,即便是跟胡曼云说清楚了,往后若是胡曼云再有事,他可能还是要出手。
伍世青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有一种底层出身的人不该有的义气和坚持。
在吴妈看来,他们这样的人能顾好自己就行,大可不必多管别人的闲事,但正因为他的这种义气和坚持,吴妈这样一个做了半辈子窑姐,与他非亲非故的老女人如今才能在这宽敞阔气的大屋里住着,过着安逸的日子,所以她没有资格指责他不对。
伍世青回到洗漱间里抹了一些面霜,又照了一下镜子,虽然还是有些黑眼圈,但刮过胡子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再看一眼钟,已经八点半都过了,赶紧的撩着长衫快步的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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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世青走到餐厅,怀瑾已经到了,水蓝的束发丝辫缠着两个发辫儿,尾处系了个蝴蝶结,倒是一副活泼俏丽的模样。伍世青在桌边坐下,慧平端上来两碗燕窝。
要说自打慧平进了府,伍世青这伙食好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过去伍世青以为燕窝只是女人吃的东西,如今才知道这东西过去是乾隆爷菜谱上最常见的。
伍公馆里的下人都是伍世青最信任的手下,忠心自是不必说的,但伺候人的工夫跟慧平一比显然是不够看,正经伺候人的,主子便是随意的咳嗽一声,到底是干咳,还是有痰,是受寒还是湿热上来了,或者是只是嗓子痒罢了,随后枇杷雪梨膏,还是海带绿豆沙,薄荷茶,藕汁儿,各中讲究,伍世青初时还问一问,如今也不问了,给什么吃什么。
关于这燕窝,伍世青是知道的,滋养的,好克化,弄这么一小碗,得提前几个小时泡着,挑毛去杂质,麻烦得很,真适合熬夜的人吃,一口下去,从舌头嗓子,舒服到心口。
这是知道他昨日夜里出去,回来晚了,给他补一补。
伍世青抬眼朝桌对面看过去,低头舀着燕窝的怀瑾似是有感的抬头一笑,粉唇雪齿,道:“盯着我看什么?”
“今日这辫子编得好看。”伍世青道。
伍世青不知道为什么一顿早饭要分两段来吃,但反正吃了燕窝,碗被收下去,面点要过会儿才上。等着的时候,伍世青想想昨日这事儿,觉得约莫还是得说一说,毕竟以后日子长着,他是做什么事的,人总会知道,何况那刘跃安是北平来的,搞不好小姑娘还认识。
“昨日夜里有人在舞厅里闹事,我过去将他的腿打断了,那人叫刘跃安,是北平那边财政总署长的女婿。”伍世青道。
怀瑾原本在漫不经心的翻着当天的报纸,听了伍世青的话,手上一顿,眉头微皱,仔细的想了想,有些疑惑的看向慧平,道:“财政署长是孟朋臣,他只有一个女儿孟樱,她结婚的时候我还去了,她的先生不是恒昌银行的二少爷王君冠吗?”
要说怀瑾和慧平都觉得约莫事到如今,伍世青应该把她们的底摸得差不多了,何况后面日子长着,怀瑾没犹豫的直言认识,也是不准备再避而不谈的意思,慧平闻言便上前两步道:“孟小姐去年夏天便与恒昌的二爷离了婚,与这位刘先生成了婚,婚礼是在北京饭店办的,也请了你,你听说是舞会,便没去。”
慧平这么一说,怀瑾便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孟樱孟小姐说起来也不是个一般人,她与头婚的先生王君冠虽说是父母之命,但也是有过一份让人称羡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