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桃煎
第29章 不速客
“小姐!豆子去碗里了!”小玉没心没肺地蹦起来, 回头却见到人群外柳眉踢竖的方柔,登时缩了缩脖颈,跑回她身旁。
顺着她瞧的方向看去,那位玉树临风、鹤立鸡群的霍公子正举着两串糖葫芦走开。
“跟上!”
方柔下话, 小玉忙不迭跟她往前, 只见霍沉捏着两串糖葫芦绕人群走了半圈, 而后……而后就定定站在原地。
“小姐, 他灵魂出窍了么?”
方柔额角跳了跳, 没好气道:“闭嘴!”话罢直瞪向霍沉注视的地方。
哼, 果真教她猜中了!她定要揭穿这对奸……狗男女!
然而主仆俩枯等半晌也没等到霍沉上前一步, 反而教场上搭九连环的艺人招引去目光, 只见九连环在空中唰唰两下变成颗绣球, 随后又唰唰唰几下幻成花篮模样。
“好!小玉赏钱。”
“嗯!”
“……”方柔突然陷入沉默, 慢慢偏首,哪里还见霍沉踪影。
竟没盯住!
不过……丑八怪倒还在原地, 手里也不曾多出甚么奇奇怪怪诸如糖葫芦的东西。
莫非,先前那些都是她想多了?
这般, 方柔到夜深歇息都还想着灯市里的事, 脑海中一时是与兄长同行时行人递来的打量目光,一时是灯谜前见到的那个细腰姑娘,一时又是杂耍班子搭九连环的艺人……
直到最后,才满心满眼地落到霍沉身上。
灯市上的事想来是她想岔了,他模样那样好,眼光定也不错,一准是看不上那个丑八怪的。
她们方家虽与霍家不对付,但传闻中霍三公子早早地离了霍家,如今甚至还动手打他老子, 这样便也算不得是霍家人,与她也算般配。
至于周家大少爷么,哪儿都好,就是模样差了点,年纪大了些,没遇上霍三公子前尚可考虑考虑,往后么……
她捂了捂脸颊,芳心暗许之际耳边忽又响起小玉那番话。
哼,那个丑八怪竟敢当着外人面儿替那人说话,还出言不逊诋毁阿兄,看来是该教训教训她了。
怀着这个念想,翌日一早方柔便到方老爷院里问安,自方夫人去后,方老爷便与妾室钱氏同住,方家兄妹虽未多言,但终归有些牢骚,尤其方柔,这些年少来请安。
方胜今见女儿来,原本还在气头上,这时立马压了下去,一副慈父模样:“今日怎想起来爹这儿了?我教人送糕点来。”
方柔撇撇嘴,道:“爹爹不必,我是为阿兄的事情来。”
至于甚么事,即使方柔没说,方胜也想得到,毕竟方才还为这事动了气。
“爹爹可知那个丑八怪为何回绝阿兄?”
方胜一愣,没想到女儿言语间还将贺家丫头叫做丑八怪,呃,他纵然瞧不上贺家那个黄毛丫头,却也没想过如今还有人这么叫她。
女大十八变,贺家丫头早不是甚么丑八怪了。
方柔自然不知他想得甚么,只愤愤然将小玉曾在桥头亲眼目睹过的事说给他,方胜愈听脸色愈沉,最后再耐不住性子,猛地一拍桌。
茶盏颤巍巍跳离桌面,落下后溅出几滴滚茶,方柔被吓得眼观鼻鼻观心。
“哼!糊涂!”方胜气道,“我方家怎会出这么个窝囊种,区区一个黄毛丫头也值得他这般执迷不悟。”
“爹爹别怪阿兄,他也不知这些,”方柔隐隐觉得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期,但不容多想,话便脱口而出,“要怪……要怪就怪贺家!他们凭什么不识好歹!”
这话算是端端儿点着方老爷的怒火,这些年来,他为方琦头疼了不下百回,这百来回里十之八九都与贺家有关。
他方胜膝下只方琦一个儿子,又生得仪表堂堂、精明能干,单论宛阳,哪家姑娘家世才貌能高攀上,就算是周家也入不得他眼,偏偏贺家,竟敢几次三番玷他方家好意!
“爹爹?”方柔见他不语,试探叫上声。
方胜脸色低沉,与她摆摆手:“柔儿先回院去,这件事我自有定夺。”
方柔抿抿唇,应声退下。
人走远后方胜才放开怒意,甩袖将桌上茶盏拂去,阴沉着脸教人找来心腹管事。
早在前年,方琦便教贺家回绝过一次,那之前方贺两家已有不少芥蒂,一经那出,方胜气恼不堪,当下决定次年不收清溪坞出的纸。
所谓无商不奸,方胜自不会教自己吃亏,行此计一是因为他方家并不靠售纸为生,抛开这行当还有茶叶生意、酒楼生意可盈利,就连宛阳食盐生意也靠老县令一步步从霍家手里分揽来,是以能拿这话压压贺家再合适不过,顺带教其余纸农对贺家多些怨言,只要能给贺无量添堵,他就舒畅。
二则是因当年清溪坞产的上等纸都已收进荣禄斋,所囤纸货经得起折腾,次年又逢毛竹生长小年,好竹料少好纸更少,损不了多少利益。
如此一来,这事本是定下了,偏生方琦万不肯同意,父子对峙之下方胜先退一步,只在收清溪坞竹纸时压了成价钱——
清溪坞的纸再好,若没了他方家荣禄斋的印章,哪儿还卖得了以往的好价钱,因此,即便他压了成价也比交与别家售卖来得强。
也因此事,方琦成了旁人口中的痴情人,走到哪儿都能听人夸他句肚量大,连带着方家的生意也蒸蒸日上。
……
堂上,方家管事听完方胜命令,迟疑开口:“老爷,此事恐怕不妥,今年乃毛竹大年,好纸亦不曾进仓。”
方胜冷声:“哼,今年不同,我们只不收贺家纸。”
“这……”李管事顿了顿,想起清溪坞如今已分出东西两槽,嘶了嘶气,“老爷,潘家虽分了西槽,可那些纸农终归都是贺老的徒弟,恐怕念旧情不肯跟贺家离心。”
“哼,再怎么念留情贺老也都去了,利字当头,他们知晓该怎么做。”
方胜说罢想到什么趣事似的,笑道:“别忘了当年霍家那无赖子闹了回,他们怎么叫苦不迭的。”
最后不还是靠贺家出钱,补齐了他们钱袋儿。
李管事依言有了主意,只不过还有所顾忌:“那少爷那里……”
“不必知会。”
“是。”李管事退出正厅,找到几个小的各处传话,自己也直奔城南潘家去。
***
竹坞里,有人正守在窗边发怔,窗前悬挂的两颗陶响球跟风闹得叮铃铃响。
郁菀低头纳着针线,温声道:“过会子将这铃铛收捡回去,正是吹风时候,聒噪。”
发呆的人被她的话硬生生拽回思绪,哦了声,慢吞吞起身将两颗小球取下,搁在手心里把玩。
“今日为何总是出神?”郁菀有意无意地问上句。
令约捏紧小球转头,见她头也没抬,暗松口气,没头没脑道:“天更晴了。”
郁菀忍不住抬头:“……”
两人对视眼,郁菀先无奈:“罢,什么时辰了,晌饭吃些甚么?”
令约摩挲着陶响球上的纹路,思索阵:“吃笋。”
“不如不说。”郁菀嗔怪她,搁下针线篮子起身时却听屋外传来人声。
来人是几个住在竹坞外的纸农,见到母女两人时脸上神情都不大自在,朝郁菀嫂子、弟妹的叫了几声。
令约瞧出他们的异样,没来由地绷紧心弦,询问出声:“可是出了甚么事?”
“阿约啊——”有人叫她声,随即被一个辈分更长的前辈截了话,“阿约先去歇着罢,我们等你爹爹回来再说。”
“爹爹还在纸坊,不知甚么时候才回。”
那人笃定:“约莫快了。”
令约听去眉头蹙得更深,果然,不出一盏茶时,贺无量也神色凝重地回了竹坞,身后同样跟着数位纸农。
贺无量进屋后先朝郁菀递了个眼色,郁菀会意,也不再备茶招呼众人,而是上前牵住令约,小声劝慰道:“出去走走罢,留你爹爹与他们谈。”
若这般还猜不出是什么缘故,恐怕只能是个傻的,令约看向堂中,摇头:“我也听,这是我惹的祸。”
郁菀知晓劝不动她,唯有退上一步:“那去阁楼听?”
“嗯。”她答应得利落。
终归是被他们看着长大了,她若在场,那些个叔伯说话也多些顾虑。
阁楼上,令约席地而坐,双脚踩在楼梯最后一阶上,趴在膝上紧紧攥着颗陶响球。
底下的说话声或含含糊糊、或犹疑不决、或义愤填膺,不管哪般,皆是出于对同一件事的讨论——分还是不分。
霍沉说得对,方家舍不得与竹坞断了联系,所以方老爷出了这么个内讧点子。
自有清溪坞起,纸坊始终一体,之所以分东西两槽不过是因学徒日益增多,便宜教导,眼下方家出此谋划却是想让纸坊彻底分家。
“潘瑞!亏得师父他老人家器重你,你就真应得下这等主意!”堂屋里忽然有人恼了,嗓门震得山响。
“鲁大哥,我若不是为了师父,为了纸坊,又何苦当这恶人。”潘瑞冷声呵道,说罢竭力放得平和,“你们莫忘了当初那无赖子闹过后是甚么景况,我应下方家也是权宜之策。”
“甚么权宜之策!今日倘或分了,从此贺家是贺家,潘家是潘家,你以为还合得拢,我鲁广不应!”
鲁广是贺丰的大徒弟,也算带着贺无量长大,对贺家感情最为深厚,一听这事恨不得把潘瑞胡子揪下来。
堂上也不只这二人辩说,余下人也吵得穿梭似的不可开交。
赞成此事的多是不愿耽搁纸坊生意,他们世代与方家交易,纸货行情好多少仰仗方家荣禄斋的名声,换与别家交易定不如今日。
不赞成的则是不愿纸坊从此一分为二,更何况受累的还是领着纸坊走了百年余的贺家,他们若不站在贺家身后,贺家便越发无依无靠。
“潘瑞,你动动你那猪脑子!我们这时若是同心协力,方家能舍下整个纸坊的利益么!”鲁广气极。
“鲁大哥莫再劝他,有些人恐怕当槽主当上了瘾,早想自出一家了。”
“好了。”沉默多时的贺无量总算发了话,堂屋里瞬时静下来,“此事大伙儿再考虑一日,告诉各自徒弟,明日一早再做决定。”
众人面面相觑,沉寂过后倒也各自存着心思散去。
是日的晌饭谁也没用,贺无量在堂中一坐便是几个时辰,期间只郁菀替他泡了壶酽茶。
直至晡时,廊上来传来弱弱的唤门声,贺无量皱了皱眉,总算动了动身。
来者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生得瘦眉窄骨,有些清瘦,贺无量觉得有些眼熟,却又烦乱叫不出名姓:“敢问阁下是……”
“噢,冒昧前来,晚辈霍洋。”
贺无量心下一跳,暗道怎会忘了这位模样,边将人请进屋:“老夫许久不曾见过霍大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贺前辈客气。”霍洋进屋后四下张望,脊背绷得更直,落座后忍不住握紧扶手。
“不知公子前来所为何事?”贺无量对霍洋的出现倍感困惑,毕竟记忆中这位少爷鲜少露面,人们只有提起霍家时会惋惜提他两句。
堂堂嫡子,却教庶子欺压得唯唯诺诺,好容易及冠管起生意,偏又一无是处,处处仰赖家中管事……
贺无量心思攒动,霍洋也久久沉不下气,一些话憋在嗓子眼儿里,整个人局促不堪,询问话音落地良久,他才转念说服自己,索性鼓足气道明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