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桃煎
“贺姑娘。”
令约蓦地缩回手指,偏头看去,石桥上一人骑白马而来,笑逐颜开与她挥手,身后紧跟着两辆骡车,各拉着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
这是做什么?
她无声回应下,随后到窗边通知堂屋内两人——韩松来了。
宛阳与鹿灵纸家往来多年,韩松从十岁起就随父亲来宛阳采料,到十六岁便无需父亲率领、独自领工人们前来,现如今不过及冠之年,却已是他第六回 外出采料,这是清溪坞中许多年青人都比不过的阅历。
只一点奇怪。
此前五次来,可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送礼阵仗,莫说此前五次,就算是此前五十次也未有过这等景象,至多不过提些本家做的熏肉鲍鱼相赠。
“阿松这是做甚么?不是来与老夫商量采伐之事么?”贺无量见他将那花花绿绿的匣子抱了个来跟前,凝眉问道。
韩松咧嘴一笑,浓眉大眼的,瞧着有几分讨人喜的喜庆劲儿。
“这是家父教晚辈带给贺叔的。”他解释道,“是去年秋日里一位砂壶大家相赠,家父见是两把,便想转赠一把给贺叔,说是烧酒煎茶都极好,不过春日以来他腿脚常痛,今年亦不得亲自前来。”
“韩兄风湿还很严重?”
“仍在敷药服药,一时半会儿不见好转……罢,不提这事,贺叔只消收下此礼父亲便就高兴。”
砂壶虽小,却意外承载了两地纸家之间的惺惺相惜。
“那劳烦阿松替我谢过韩兄,”贺无量双手接过那竹匣,目光顺去院里骡车上,“后头那些又是做何?”
“噢。”韩松摸了摸后颈,眼神偷偷瞄向贺无量身后的令约,放低嗓门,“晚辈心想,许久不见贺叔……与婶婶她们,便也略备些薄礼,还请贺叔莫要嫌弃。”
贺无量留意到他眼神,品了品这话,顿时万般惊疑:总不会阿松也相中阿约了罢?
边又不停反驳自己:不对,定是教那霍见渊害得草木皆兵了,阿松从不像是有这意思的人。
他当下抱稳怀中竹匣,正色道:“无功不受禄,阿松这礼老夫实在承不得。”说罢不留机会地请他进屋,“先进屋罢,外头落雨呢,你带来的纸工现在何处?”
韩松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跟进堂屋,赶骡车的两人也一并进屋。
“晚辈已让工人们走小桥进了纸坊,只等贺叔与我谈妥范围知会他们。”
落座后,韩松才答了贺无量那话,期间郁菀送上壶提早煎好的茶,半点不避忌地退去窗边钻研食谱,听两人谈采料事宜。
采料不仅要在外地采伐嫩竹,还应在外地进行加工晒料,否则两地相距再近都不便运输。于外地采伐加工的竹料叫做过山料,只能造出二等纸以下的纸张,又因阳光晒燥,收回本地后浸坯时日需更长,故而成纸晚、上市晚,进而影响到当年纸货的行情与收入。
这般,唯有以数量着手,维持纸坊收入,此次商量的便是猫竹山上的斫竹范围。
东西两槽还似以往那般从南段砍往北段,他们的安排大抵也没改动——从中段往北砍,马场搭在蜻蜓湖附近。
谈妥后,贺无量径直起身带他去纸坊,却不料韩松叫停他:“前、前辈且慢,晚辈还有一事相问……”
贺无量觑他良久,还是重新落座,顺带发现,他家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离了堂屋,不见踪影。
***
细雨吹落,微弱得不像是夏日的气魄,甚至还比不过清明时节的雨。
霍沉骑着白马悠然穿过竹林,回了竹坞。
而后,一片花花绿绿的东西撞进眼帘。
他微微蹙额,一滴雨端端落去眉心的小川里,此情此景,不免教人想起方家派媒人来的那次……
他一声不吭地绕过小院,并不知他的马儿路过小院时不屑地斜了斜眼,替他向院中的白马投以敌视的眼神。
——可恶,还不及马棚边上的小驴可爱,怎敢当白马?
无缘无故被瞪的白马委屈至极,重重地打了个响鼻,伴着声弱弱的嘶鸣声,引得令约朝外看上眼,趁他们还在商量采料事宜,出了屋。
篱笆旁一马两骡都淋着雨,圆眼珠上充当睫羽的细毛盛着亮晶晶的雨珠,若是从前,她或许已经牵着它们到宽敞的驴棚底下去,但如今,屋后住进新的主人,马棚也是他们的地盘,不得轻举妄动。
她想了想,略带怜悯地捋了捋白马后颈,宽慰道:“横竖雨也不大,你多忍会儿罢。”
响鼻也不愿打的白马:“……”
她果然只是短暂地关心它一下,之后快便走开,没有回堂屋,只是坐去迴廊底下——侧身而坐,胳膊轻搭在凭栏上,脑袋一歪,百无聊赖地叹息声。
无趣,总觉得有甚么事需要她去做。
但她知道,纸坊缺她一个并不会有甚么不同。
“阿松所问何事?”屋里重新传出声,打断少女的百无聊赖,她这才反应过来里头静默的时候过于久了些。
“哦,有件事晚辈在鹿灵时略有耳闻,今日冒昧提起……听闻贵坊分槽是因与方家生了龃龉,受方家胁迫,可有此事?”
“呃,这么说也无错,”贺无量尚未接收到眼前青年的某种弦外之音,还在向他感慨,“到底是因果宿命,或早或晚的事,没甚么稀奇。”
“如此说来,方家公子……”
“咯吱——”一声刺耳的石子碰擦声从耳畔下方传来,令约一惊,当即收回注意,只听心跳得扑通扑通响。
“咯吱。”又是一声。
她缓过神,撑住凭栏,探出脖颈向下看。
“……”
底下不知几时站来一人。
“你。”她呆呆吐出一个字,随即吞回剩余的话,做贼心虚似的瞧了眼敞开的窗,然后若无其事地飘过窗扇。
郁菀正听堂中的青年含含糊糊意有所指,偏头见她晃过以为是不愿听,全没猜到她这是教人夺走了全部注意。
走得远些,令约放低声问底下走着的某人:“为何在底下站着?”
霍沉面不改色:“回竹坞时路过。”
“你没骑马?”她不可思议地疑问句,但霍沉没有答话。
因二人都已转过廊角,瞧见了孤零零拴在柴门外的白马。
谎言不攻自破,场面一度变得难堪。
令约停下步子,扶着阑干一瞬不瞬地看他淋雨,霍沉终于教她盯得沉不住气,僵着声认下这偷听墙角的猥鄙事。
“瞧见府上有人拜访,便想探听探听谁人品味如此之差。”
“……”令约一噎,猜他指的是韩松带来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禁替韩松委屈,“作何嘲笑他人品味,难道只你的品味好眼光高么?”
果真没看错他,当真是个以“貌”取人的。
她又抬出她的记仇想法,说话时语气不经意的带上几多不满,落到霍沉耳中,便成了维护屋里那人,当下吃了味,比进了醋窖还酸。
她难道不知里头那人在打什么主意么?最后那些话分明是想拐弯抹角说既然方贺两家生了嫌隙,那么他便也不客气地痴心妄想了。
竟还帮他说话。
霍沉怄极,气夯胸脯的后果便是脸色也变得奇臭,令约没等到他答话本就心虚,再一看这模样,顿时没了脾气,索性扯了个小谎掩饰自己的小气:
“我是说,里头那人你也认得的,是鹿灵的韩大哥,你们好歹是熟识之人,那话倘教他晓得岂不尴尬?”
“我同他不熟。”霍沉想也不想地反驳句,脸色依旧阴晴不定,无端问她,“他如今春秋几何?”
令约不解,但还是答了他:“弱冠之年罢。”
“他既与我同龄,为何你称他是韩大哥,称我就是霍公子?”
他的质问教她无端红了耳根,瞬间短兵相接:“霍公子不也只叫我贺姑娘么?”
此话出口,两人同时陷入沉默……五十步与百步之分,到底凭什么针锋相对啊。
“外头下雨,你早些回屋罢。”半晌后,令约留下一句话匆忙转身。
“等等。”霍沉叫停她,他宁愿留在这儿尴尬淋雨,也不想她进去见什么韩松韩大哥。
偏偏令约不想和他大眼瞪小眼,藏在袖底的手微微收紧:“还有事么?”
“嗯。”他搬出云飞做借口,“不想知道云飞去做甚么了吗?”
她愣了愣,想到她为云飞提的建议,难堪情绪消减大半,又走回凭栏旁:“做甚么去?”
“拜访云水斋的贵客去。”
竟直接登门拜访了么?这进展未免太快了些。不对,不是请她向旁人保密么,怎么自己招得比谁都快。
她腹诽两句,问霍沉:“是位什么样的客人?”
“是位……两鬓成蓬、年近花甲的老人。”霍沉居然渐渐有了好心思,引逗两句,显然令约没听出来,还老老实实解释她问的是客人身分。
无奈,只好照实答了她:“是位京城来的藏书家,也是位精通活版的印刷大家。”
令约咋舌,没想到一问就问出个这般来头大的,更没想到,云飞一问就问出个无比适合他的。
既不让他念书上学,何不就做那印刷刊本的?
她没来由的心潮澎湃下,然就在此时,后方传来几声沙哑的嘶吼:“贺家相公可在家?贺家娘子可在家?贺家姐儿可在家?”
回头看去,一个衙差扶着腰刀匆匆跑过小桥。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话说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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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芯。
第50章 旧藏书
陈举人巷外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或打着把青布油伞,或冒雨攒头,俱是在追问衙差书院里情形如何。
“可有人伤着?”
“雨天怎会走水?”
“方才进去的可是清溪坞的贺家夫妇?”
“我瞧浓烟滚到举人旧居里,烧去那头了么?”
……
人声嘈杂, 但不管怎么问都只得一句。
“诸位少安毋躁, 火势已灭, 大人和大夫都已进里头查看。”
令约赶来巷外时正好听到这句, 紧张不已地往人群里钻, 却因前面那人摇身张望, 一头撞到他后背, 连退几步, 最后被紧随其后的霍沉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