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不一
床头两侧的治疗仪器全部亮着灯,时刻监控着病人的生命体征。
病房里面很安静,安静到仅有仪器运作的声音。
在这间病房中躺着的,全是与死神近距离接触的人。
这种环境,令人压抑。
陶桃莫名有些气短,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她想尽快离开。不是自己离开,而是带着他一起离开。
但是程季恒还没有苏醒。
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察觉,身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双目紧闭,面色苍白,鼻端还挂着辅助呼吸的氧气管。
和四年前如出一辙。
陶桃不确定自己能否把他喊醒,但还是想试一试。
人总是贪心的,没进ICU之前,她只是想看他一眼,只是想亲眼确定他是否被安顿好了,只要能够确认他被安顿好了,她就能放心的离开了。
现在她终于进了ICU,也确定了他被安顿的很好,但还是不放心,因为他还没清醒。
她又开始担心自己走了之后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所以她想把他唤醒。
为了不打扰别人的休息,陶桃弯腰俯身,将唇贴在了他的耳边,小声喊道:“程季恒、程季恒、程季恒!”
接连喊了三声,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但是陶桃没有放弃,犹豫了一下,她又对着他的耳朵喊了声:“程小熊。”
程季恒的眉头蹙了一下,陶桃捕捉到了这个细节,有些激动,又轻轻地在他耳边喊了两声:“程小熊。”
程季恒的眉头再次蹙了起来,眼皮也在不断颤动,似是想努力睁开眼睛,但又差了一些力量,陶桃见状又在他耳畔说了一句:“小奶糕来看爸爸了。”
程季恒猛然睁开了眼睛。
陶桃长舒了口气,一直悬着的那颗心也踏实了一些。
周围的环境很陌生,程季恒的目光中尽是茫然:“这是哪儿?”他的语气十分虚弱,嗓音也很沙哑。
陶桃面无表情:“ICU。”
程季恒明白了,他被救回来了,但是回得不彻底,随时有被带走的可能。
不过人对于自己的死亡是有一定程度的预测的。在被送进手术室抢救之前,他确实是感受到了生命的流失与死亡的逼近,但是现在他再也没了这种感觉。
他很笃定自己能活下来了。
迷茫的意识也逐渐恢复,紧接着,他想到了自己进手术室前他们俩的对话——
“程季恒,你要是敢死,我明天就嫁给苏晏,我还要让小奶糕改姓,我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她你是她爸爸。”
“可以,苏晏对你很好,对小奶糕也好。”最后他还补充了一句:“婚后千万别跟他那个神经病妈住在一起,你会被欺负。”
现在想想,他觉得自己的回答完全可以用四个字形容:感人肺腑。
如果非要再添上四个字,可以再添个“大爱无疆”。
他成功地为苏晏送上了好几分。
撤回是来不及了,绝对来不及了,所以只能另辟蹊径,争取悬崖勒马。
酝酿了一下情绪,程季恒半抬起了双眸,虚弱又疲惫地看着陶桃,语气微弱地启唇:“桃子,我现在很累,真的很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去,如果我没有挺过去,你千万不要难过,我不值得你为我难过。”
他本就虚弱,说话时根本不用假装就带着一股有气无力的矫情劲儿,再适当的添上几分离愁别绪,伤感的气氛瞬间就被渲染了起来。
ICU病房内的环境本就压抑,再添上点伤感的气氛,陶桃的情绪瞬间就被程季恒的这几句话带跑了,完全沉浸在了生离死别的悲伤中,丝毫不怀疑他是在演戏,直接红了眼眶,心尖一颤一颤的疼。
程季恒不想弄哭她,但是为了挽回自己刚才说得那几句“大爱无疆”的话,他不得不继续进行表演:“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我不是个好男人,也不是个好爸爸,如果我真的死了,你千万不要告诉小奶糕我是她的爸爸,我不配当她的爸爸。”
陶桃哭着回道:“你本来就不配!”
程季恒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我不该晚回去,如果我真的死了,你和苏医生在一起也可以,反正你们本来就是青梅竹马,要不是因为我,你们俩早就在一起了,是我拆散了你们。”
话语中带着自责,带着忏悔,又带着愧疚,听起来似乎真的很后悔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但是沉默了一秒钟后,他的话锋又忽然一转:“不过,我们还是真心相爱过的对吧?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永远记得我么?”
陶桃原本只是伤感,但是听到“如果我不在了”这六个字之后,忽然就变成了伤心。
她不喜欢听他说这种话,呜咽着回道:“你能不能别说话了?”
程季恒怔怔地望着她:“你回答我,如果我不在了,你是不是会永远记得我?”
陶桃哭得泣不成声。
她不想回答这种有关生死的问题。
因为她不想让他死,她想让他好好活着。
无论他们现在是否还相爱,最起码曾经是爱过的,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女儿是他们的血脉结合,所以他们两个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彻底断绝关系。
如果他真的不在了,她一定会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程季恒能感觉到她对他心软了,但他必须让她亲口承认:“我想知道你的答案,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他的语气虚弱无力,又可怜巴巴的,有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觉,陶桃不忍让他失望,哭着回道:“会。”
程季恒放心了,她能一辈子记得他,就说明她心里还有他,只要她心里还有他,他就还有机会,只要还有机会,他就能翻身,一百个苏晏都不是问题。
这刀挨得值。
但是他并未得意忘形,而是回道:“谢谢你,我也会永远记得你。”
他的语气认真,又带着虚弱与伤感。
陶桃心里很难受极了,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避免惊动到隔壁床的病人,但病房里面太安静了,任何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无数倍,值班护士还是注意到了她,然后一脸严肃地朝她走了过来:“探视的时候家属的情绪也不要太激动,会影响病人情绪,不利于病人的伤情恢复。”
被批评了,陶桃赶忙抬起手擦了擦眼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护士又看了一眼时间,催促道:“已经十五分钟了,探视完了就尽快离开,不要打扰别的病患休息,等到四点的时候再来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陶桃也不好意思继续赖着不走,更何况能在现在这个时间段进来就已经是被网开一面了,再不走人就是得寸进尺了,立即对护士说道:“我现在就走。”随后她又看向了程季恒,对他说道,“我先走了。”
程季恒连忙追问:“你还来么?”他不想让她走,一点也不想。
陶桃:“四点的时候再来,那个时候是正式探视时间。”犹豫了一下,她又补充道,“到时候我带着小奶糕一起来。”
程季恒脱口而出:“别带她来!”
陶桃一愣,诧异地看着他。
他不想见到小奶糕么?
程季恒解释道:“这儿是ICU,等我出去了你再带她来。”
陶桃明白了,他是担心这里的气氛会吓到小奶糕。
ICU的气氛压抑,对于大人来说这里还是个恐怖的地方呢,别说小孩了。
小奶糕的胆子很小,最怕的事情就是来医院,要是让她进ICU的话,一定会吓到她。
是她这个当妈妈的欠考虑了,但是……
陶桃吸了吸忽然开始发酸的鼻子,泪眼汪汪地看着程季恒:“你要是出不去了怎么办?”
她担心小奶糕以后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爸爸了。
程季恒明白了,是他的戏演过了,所以这颗傻桃子已经开始考虑着带女儿来见他最后一面了。
他不得不向她保证:“我一定会从这里面出去。”他语气虽然虚弱,但是笃定,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了你,也为了小奶糕,我一定会活着出去。”
……
陶桃一走出重症监护区的大门,就看到了苏晏。
他一直在等她。
但是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程季恒替他挡了一刀,这一刀挨在了程季恒的身上,同时也在她和苏晏之间劈开了一道鸿沟。
她跨不过去这道沟,就像是四年前,苏晏说要带她离开云山时一样。
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她没有怀孕,说不定真的会跟苏晏走,因为那时她的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最爱的人又抛弃了她,她绝望又无助,而苏晏是唯一一个愿意对她伸出援手的人。
可是她有了程季恒的孩子,所以不能答应他,不能跟他离开,因为她不想拖累他。
那时,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现在这道鸿沟变成了挨在程季恒身上的那一刀。
他豁出命去挡在了苏晏身前,只因为她的一句谎话,所以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对他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程季恒以命相抵,再次闯入了她的生活。
更何况,他还是小奶糕的爸爸。
所以她没办法继续以一种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形式与苏晏相处。
她做不到前进一步,因为无法忽略程季恒挨的这一刀,也无法忽略程季恒与小奶糕的关系。
她也不想原地不动,更不能原地不动,这样对他们俩谁都没好处。
那么她只剩下了一个选择——后退——和苏晏回归普通朋友的关系。
感情这种事情说不清道不明,但必须要对自己和对方负责。
她的心不大,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不可能同时对两个人负责。
虽然她还没有原谅程季恒,但是,她无法再忽视他。
程季恒这个人就是这么的讨厌,和四年前一样的讨厌,无论是出现还是消失,从来不会提前通知她,他总是能以一种强势的姿态闯入她的世界,从来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所以她只能,拒绝苏晏。
病区外的走廊幽长、安静,只有她和苏晏两个人。
又是一次相顾无言,如同四年前一样。
许久后,她打破了这种死寂,无奈又愧疚地开口:“谢谢你喜欢我,也谢谢你对小奶糕……”
苏晏似乎猜到了她要说什么,面不改色地打断了她的话:“我送你回家。”
陶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无力地长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些苦涩,却很直接了当:“苏晏,我们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