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月年年
第48章
宋闻夜在跟许贤成面谈前, 其实就猜到事情的结局，今日过来仅仅是不留遗憾而已。他踏出酒店大门时，脑海中依旧回荡着许导婉拒的话, 心情还算平静。
宋闻夜听过太多相同的论调, 被拒后竟然连失望都没有。许导倒是有点为难, 他似乎觉得婉拒后就赶人过于果断，又拽着宋闻夜畅聊起电影, 甚至递出不少其他项目，想要借此打消对方对言川的执着。
这跟王丰田属于同一套路, 王丰田当时婉拒后，便给宋闻夜推荐《无道》。
宋闻夜全程客气而波澜不惊地应着，他面上没有露出任何失礼，然而望着侃侃而谈的许导, 脑袋里却莫名蹦出她嚣张自负的面孔，还有她对许导不屑一顾的语气。
[真不用把许导吹太高, 你要拍多厉害的戏？我给你介绍导演？]
宋闻夜感觉自己有点飘，他现在听着许导聊艺术, 居然真觉得不如她。这事听上去实在大逆不道, 毕竟许贤成是导演界金字塔顶端, 按道理不可能逊色于年轻小姑娘。
如果换做是其他资方, 他们估计会迫不及待跟许导达成合作，立马将言川的事忘在脑后，然而宋闻夜此时的关注点却很奇怪。
宋闻夜：明明同样都是骗钱, 许导居然没她会骗。
许贤成也瞧出宋闻夜对别的项目不感兴趣，他其实就是想用其他合作安抚对方，但看上去宋闻夜心挺宽，并没有被拒后的恼怒。
许贤成见状放松下来, 提议道：“宋总，既然暂时没有适合的项目合作，那我也不耽误你时间了。”
宋闻夜顺水推舟地起身，他营业式地道谢：“今日谢谢许导，我也收获很多。”
许贤成听宋闻夜完全没提其他合作，哪能不知对方是周全地客套两句，此人就是奔着言川影视城的事情过来，现在所谓的“收获”也不过是场面话。
宋闻夜离开前，许贤成终究忍不住劝道：“宋总，世上许多事何必强求，你已经很出色了。”
宋闻夜沉默片刻，他并没有答复此话，而是礼貌地跟许贤成告别，接着乘电梯离开酒店。
即使是拍出电影《漫然》的许贤成，最后也仅仅是一句“何必强求”，不过如此。
原来导演和导演的差异也能那么大，换做是她应该一辈子不会说这话。
宋闻夜从酒店出来，他坐在车里准备离开，忽然听到车窗被人轻轻敲响，不禁诧异地侧头去看。
车窗缓缓地放下，车外的人居然正是楚夏星，她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随意道：“呦！”
宋闻夜刚刚还在胡思乱想，他此时都怀疑自己的心声被听见，迟疑道：“楚导……”
“我跟王老师、谢老师吃饭，碰巧过来看见你了。”楚夏星观察宋闻夜的神色片刻，她随即故作失落，遗憾地调侃，“我还以为宋总被拒后会失魂落魄，原本打算瞧瞧热闹。”
楚夏星初闻小小段是宋闻夜，她可谓万分震惊，接着便猜到结局。许贤成决计不可能答应言川影视城的事，宋闻夜今日肯定碰壁，就是不知他作何感受。
宋闻夜闻言一愣，又思及跟她说过言川的事，他释怀地笑道：“我都习惯了。”
宋闻夜本就没对许导抱期望，现在的心态便还好。
他能如此心平气和，倒是让楚夏星哑然。
她平时听到此话肯定没有多余感想，可一旦知道小小段和宋闻夜是同一人，便又读出另一层含义来。他能如此宠辱不惊地说出这话，只怕早就经历过无数类似的拒绝。
楚夏星无奈地笑道：“倒是我多虑了。”
楚夏星觉得自己还在以老眼光看人，仔细想来宋闻夜都是宋总，他估计也不会被拒一次就一蹶不振。
她会追下来是由于小小段，但他早已成长为宋闻夜，不是躲在父母身后的男孩，而是一个沉着稳重的男人，反倒是她在以刻板印象看人。
宋闻夜并不知道楚夏星的心理活动，他好奇地问道：“王老师他们呢？”
楚夏星耸耸肩：“各回各家。”
“那我送你回去？”宋闻夜思考片刻，他又抬眸问道，“还是导演想随便逛逛？”
宋闻夜也不知自己缘何冒出此念，便冷不丁地脱口而出，一切就像碰巧一样。他碰巧地遇到她，碰巧地出言提议，碰巧地一拍即合。
片刻后，楚夏星和宋闻夜将车停在一边，两人开始漫无目的地轧马路，跟上回在成峡商区如出一辙。这确实是楚夏星的爱好，她喜欢闲着没事独自乱逛，不然就是一人跑到电影院，但她不理解宋闻夜为何有同样的兴趣。
两人在闲逛前还到便利店买水，楚夏星见他习惯性地抢着付账，她果断地扫码支付，干脆道：“行啦，别客气了，不就是两瓶水嘛……我请客也算你付账，好歹骗你那么多钱，我花都花不完呢！”
宋闻夜不喜欢欠账，他一向都是抢着付钱，但楚夏星觉得两瓶水实在没必要，毕竟对方是她的固定被骗客户，她主动买回水也是应该的。
宋闻夜听她如此强势，他手里又被硬塞一瓶水，不禁哑然失笑。
楚夏星：“笑什么？”
宋闻夜：“没什么，我总觉得类似的话好像听过，就是‘我请客，你付账’什么的，但现在有点记不清了……”
楚夏星莫名心虚，她又佯装淡定：“看来宋总经常被人骗，你这样岂不是很败家？还怎么在集团里决策？”
宋闻夜解释道：“那倒也不是，其实我对数字还算敏感，所以至今没怎么被骗过。”
楚夏星下意识地想戳穿他吹牛，宋闻夜明明从小就容易被骗，但她想想自己就是欺负小孩的罪魁祸首，又默默地将此话咽回去。她当年还能掐着小小段的脸蛋，现在对方却摇身一变金主老板，实在让人心生感慨。
附近有一片安静的湖景，湖边立着明亮的路灯，抬眼就能看到不远处的商区。两人迎着夜风沿湖闲逛，宋闻夜今日似乎比往常还安静，他望着湖光月色出神，不知在思考什么。
楚夏星紧盯他许久，她微微地挑眉：“宋总不都说习惯了，怎么现在还失落？你不是早就知道，连许导都做不了。”
如果连大名鼎鼎的许导都拒绝此事，那言川影视城短期内估计没指望。
宋闻夜摇头：“我确实没有失落，今天只是又听到聪明人的见解。”
楚夏星疑惑道：“聪明人的见解？”
宋闻夜看她一眼，他忍不住笑笑，坦白道：“其实从我想做这件事开始，周围人的反对就没有停止过，所谓聪明人的见解，就是做最不费力的事情，花最少的力气赚最多的钱……”
聪明人有着自己的圆滑，他们永远不会冒险，聪明地守着主流。
宋闻夜在元圣集团里经常做聪明人的事，他对数字本来就敏感，在管理上也算出色，堪称最典型的聪明人。正是由于他的聪明，所有人在得知他要做言川影视城后，全都觉得他变得不聪明。这就像许贤成所说的话一样，宋闻夜已经足够出色，对方又何必执着于此呢？
即使他放弃这个念头，他也能赚到大笔的钱，仅仅是守着元圣集团的摊子，便足够吃喝不愁。
没人会在意真相，没人会在意言川的一切，大家只要聪明地顾忌自己就好，哪用管洪水滔天。
“我现在倒庆幸许导没有接下来，他或许并不是合适的人。”宋闻夜刚开始还想过许导，但他在接触后突然意识到，即使对方真的敢接，他也没法委托许导。
许贤成的确是导演界大师，可他已经失去敢拼的胆识，或许是天才不需要拼命，又或许仅仅是他老了。
宋闻夜无法想象许导调度一座城来拍摄，也许曾经的许导还能踏出舒适区，但他现在已经不敢冒险，有着各式各样的顾虑。即使许导答应影视城的事情，宋闻夜也很难想象言川在他手下能出好作品。
楚夏星面露促狭：“你算不算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居然连许导都敢嫌弃？”
宋闻夜无奈地低头：“我知道说出来很失礼，但说实话他来规划言川，我也不放心……”所以他在许导面前客气地掩饰，尽量没有展现出来。
楚夏星啧啧道：“许贤成你都看不上，这事恐怕真做不成。”
宋闻夜：“那也不一定。”
楚夏星：“你现在眼光就那么挑，难道心里还有认为比许导更好的导演？”
宋闻夜：“楚导今年多少岁？”
楚夏星猝不及防被问年龄，她顿时误以为他猜出什么，狐疑而心虚地应道：“二十几岁吧……”
楚夏星：这件事真是触及知识盲区，难道要两辈子加起来算？
宋闻夜眨了眨眼，他颇为认真道：“那就是还要等几十年，等楚导像许导般知名就行，也不能说完全做不成。”
“看来我得活长一点，才能抱到导演的大腿。”他语气轻松地笑笑，但神情却并不像玩笑。
第49章
楚夏星没想到对方会认为自己比许贤成强, 她沉默地紧盯宋闻夜片刻，想要分辨他是玩笑还是真心话，最后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楚夏星随手捡起路边的石子, 潇洒地将其投向湖面, 眼看石块在水面溅起层层涟漪, 这才漫不经心道：“嗨，宋总也学会这种套路, 说一些场面话糊弄人，这可不够真诚。”
虽然楚夏星时常嘴上拉踩许贤成, 但她很清楚跟其比肩要付出多少努力，甚至不是单纯靠汗水就行。楚夏星或许仍然保留着技艺，可想要重新爬回过去的地位，更多还需要机遇和命。
一流的导演会用作品刻画变幻的时代, 可她并不是诞生于此时代的人。
这就像许贤成近年的作品风评下滑一样，他们能在属于自己的时代大放光彩, 但现在已经是新时代。她总是嘲笑许导的江郎才尽，却同样理解他的怯懦和动摇, 他们都在质疑自身是否属于这个时代。
因为他们曾经辉煌过, 所以更有新的迷惑。
即使是楚夏星, 她也不能保证在新时代封神, 这并不是孕育出她的时代。
宋闻夜：“我没有说场面话。”
楚夏星：“许导是被记录在影史上的人物，他都已经纵横电影界几十年，我如今才是二十几岁的小导演, 你可真是抬举我了……”
宋闻夜反问：“导演的年纪很重要吗？我在集团里同样算年轻，但我并不觉得自己逊色。”
楚夏星诧异地望他一眼，她既好气又好笑道：“这是突然拽起来了？”
宋闻夜平时说话都谦虚保守，他如今坐在湖边吹夜风, 浑身却像松懈下来，并不似往日般紧绷，连带措辞都直白起来。
宋闻夜一本正经地眨眨眼，随即轻松道：“反正我今晚已经失礼地评价过许导，再失礼地评价一下集团前辈，应该也不算什么。”
“其实我刚进集团时争议很大，尽管段董已经提前做过工作，但少不了被其他人议论，尤其是部分元老，例如你上回遇到的秦总……”宋闻夜从未向别人说起过自己的经历，但他今日似乎被舒缓的气氛感染，语气悠然而平和，“即使是安排我进来的段董，也认为我可能没法适应，更应该去走仕途”
楚夏星听他说起往事，迟疑道：“段董是……”
宋闻夜：“集团的董事长，也是我的爷爷，不过工作时都叫段董。”
楚夏星陷入沉默，段董就是段辉的父亲。按道理，宋闻夜的性格确实更该从政，但段辉当年在言川市的风评如此，他的儿子于情于理都很难继续这条路。
楚夏星微微挑眉，她推测着接下来的剧情，随口道：“然后你决定靠努力证明自己，接着在集团里风生水起，最后还夺得段董及元老赏识？”
宋闻夜在集团里是标准的升级流套路，这不就是逆风翻盘的剧本？
宋闻夜摇头：“不，我当时也没想证明自己，只是感觉不努力集团就会垮。”
楚夏星：“？”
宋闻夜煞有介事道：“段董作为偌大集团的管理者，他都会对人进行刻板判断，先入为主地认定我不行，实在有失管理岗专业性。这就体现出公司整体气质，他带领的团队垮掉也正常。”
楚夏星听出宋闻夜的暗中记仇，好笑道：“……我觉得段董听到这话想清理门户也正常。”
楚夏星：居然评价自家的产业会糊，你怕不是想被亲爷爷暴打？
“所以我不觉得导演的年纪及资历代表一切，更关键的是他本人适不适合，而不是外人口中的他适不适合。”宋闻夜直直地望向楚夏星，他眼眸明澈，认真道，“我平时可能会说不少场面话，可刚刚那句真不是场面话。”
宋闻夜确实永远无法拥有导演能力，可他具备着筛选导演的能力。当他听到许导说“何必强求”时，他竟然在脑海中自动模拟楚夏星的语气，她恐怕会当场回一句“偏要强求”，否则就不是她嚣张的性格。
他在那一刻就明白自己发现最合适的导演，甚至跟年纪、资历及地位无关，而是那种由内而外的艺术生命力，犹如言川傍晚时灿烂的晚霞，绵延出无边的梦幻色彩。
楚夏星听过无数他人对自己的赞美，但那都是她成名过后的事情，全属于楚夏星时代，而不是楚夏芯时代。即使是谢昭妍等人，也是在《血色天空》后信服她的实力，楚夏星在刚入行时其实不被期待。
她偶尔都习惯不被期待，因为圈里鲜少有女导演，所以被人带有色眼镜看待；因为成名时年纪尚轻，所以免不了被前辈议论；因为是劳模式连续拍戏，所以被人说走量不走质，不像许贤成般精品。
当然，楚夏星死后就不再有这些声音，逝去的大师都会被捧上神坛。这就是世人的习惯，故去之人是完美无缺的，在世的人则可以被随意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