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含胭
黎衍闻到她身上缥缈的薄荷味儿,是他送的那支香水,一天下来已经变得极淡。那味道用在人身上,果然不再那么呛鼻,黎衍想着,挺好闻的。
周俏,很香。
“黎衍,新年快乐。”周俏在他肩头轻声说。
黎衍嘴角勾了一下,低低开口:“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是从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一同看烟花开始的。
直到很久以后,黎衍都还记得这幅画面。
烟花十分钟就放完了,空气里散着淡淡的火/药味儿,隔壁传来关门关窗的声音,黎衍和周俏却都没动。一会儿后,周俏摸摸自己冰凉的脸颊,才把脑袋从黎衍肩上移开,偷偷地抹了抹眼睛。
黎衍问:“你怎么了?”
声音莫名地带着一丝温柔。
周俏垂着脑袋,说:“今天上班的时候,我和人吵了一架。”
黎衍挺意外的:“和谁?为什么吵架?”
“碰到两个不讲道理的顾客,没忍住就吵起来了。”周俏想到白天的事,问他,“我问问你啊,你们本地人是不是都不太看得起我们外地人?”
“你这话打击面也太广了,反正我是没有。”黎衍问,“后来吵赢了吗?”
“不好说,那个人对我们几个导购人身攻击,我也就对他们人身攻击了,挺没劲的。”回忆起那场吵架,周俏还是觉得很丧气,“那人骂我们乡巴佬,讲话特别难听……其实这几年,这样的人碰到过好几次,明明都是他们不对,吵不过就拿外地人说事,我也是奇了怪了,家里要是够好,谁愿意往外跑?我出来打工也有错了?打工的就天生比人低贱吗?”
“有些人的想法比较狭隘,你不用太在意。”黎衍不太懂怎么安慰人,试着劝她,“大部分人脑子都是正常的,再碰到这样不讲理的人,别理就是。”
“嗯,我知道。”周俏咬了下嘴唇,大着胆子说,“很久以前,有个人和我说过,我又不是人民币,
不可能人人都喜欢,只要做自己就好,做人就是要问心无愧。我一直记着呢。”
“谁跟你说的啊?这话谁都听过吧。”黎衍觉得周俏实在有些单纯,“网上不都是这样的鸡汤吗?又不是什么至理名言,是个男的吧?装深沉骗小姑娘呢。”
周俏:“……”
抱着可达鸭的手抠得更紧了。
“这雪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黎衍叹一口气,忍受着残肢处传来的阵阵刺痛,却不愿主动提出离开阳台。
周俏看着窗外细密的雨丝和雪粒,失望地说:“这哪儿叫雪啊?这不就是下雨嘛。我们老家那才叫下雪,就一个晚上,雪就积得很厚很厚,小时候,我和我弟一到下雪天就出去堆雪人,打雪仗,可好玩儿了。到这边这几年,就这毛毛雨样的,朋友圈都能欢呼说下雪了下雪了,搞笑呢。”
黎衍回想了一下,说:“钱塘的确好几年没下大雪了,以前下过的,几年前吧,有一年雪下得特别大,不过那时候你应该还没来。”
周俏转头看他一眼,心道——不,我来了。
那一年,跨年夜的前一天,钱塘开始下大雪,下到12月31日,整个城市已是银装素裹,充满了冬日趣味。
大雪天,又是旧年的最后一夜,火锅店的生意特别好,排队等位的客人挤在店门口,服务员们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晚上9点,一波用餐高峰过去,周俏终于缓了口气,黎衍一行人就是这时候进店的,打了个时间差来吃火锅。
他似乎没撑伞,从学校走到店里,身上积了些雪沫子,站在店门口掸羽绒服,周俏把他们迎到圆桌旁,刚要把菜单递给黎衍,领班出现了。
“小花,你去服务A9桌,这桌让小刚来。”领班命令周俏。
周俏呆呆看着她,身子没动,菜单还捏在手上。
黎衍抬头看了她们一眼,也不催。
领班加大音量:“叫你去A9桌!听不懂吗?!木头一样杵这儿干吗?你以为给人家点个菜,人家就会……”
没等领班说完,周俏就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似的溜走了,黎衍莫名其妙地看着领班,领班对他一笑:“抱歉啊,服务员新来的,有点笨,您别介意。”
A9桌是一桌很难搞的客人,吃
了俩小时了,同事聚餐,全员喝酒,周俏过去后他们又拼了一轮酒,有人叫周俏,说点的一份雪花肥牛一直没上。
周俏有点懵,问过之前的服务员,说早就上过了,盘子都撤了。周俏告诉客人后,几个醉鬼立刻吵吵嚷嚷说就是没上,发誓的发誓,骂人的骂人,领班过来后,当即表示立刻给他们上一份,回头对周俏说:“这份牛肉从你工资里扣。”
周俏大惊:“为什么呀?可以查监控啊!”
“不为什么,我说扣就扣。”领班眼含讥诮地看着她。
周俏年龄虽然小,这时候也明白了,领班就是想整她,也许这时候她硬气地说一句“我不干了”,领班能马上笑成一朵花。
但她没说,回头看了黎衍那桌一眼,咬着后槽牙,不再吭声。
A9桌的一堆人终于走了。
周俏收拾干净桌子,看着空了一半的大厅,悄悄地溜出店去。
店外大雪纷飞,寒风刺骨,周俏找到一个屋檐下的角落,蹲下/身子缩成一团,脑袋埋在胳膊上大哭起来。
离家半年,她想念小树,想念邱老师,想念班里那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她们现在已经在上高三了,再过半年,就能参加高考。施丽丽说她要考去省会的师范院校,以后做老师;林艳说考到市里就行,想学财会;贾云莺成绩差,说自己最多考个大专,无所谓什么专业……
她们以前是前后桌,最是要好。四个人里周俏成绩最好,大家都说她能考一所好学校,去北京,去上海,去广州……说到这些事时,施丽丽骄傲地说:“周俏俏,你以后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了我们呀!”
林艳说:“放暑假啦!我要去天津找我爸妈,顺便打两个月工,俏俏,下学期见!”
贾云莺:“俏,暑假里我要去我姥姥家,八月份回来我找你玩!”
……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周俏穿着火锅店不合身的工作服,蹲在屋檐下嚎啕大哭,哭得气都要喘不上来。
不知何时,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双脚,周俏吓了一跳,以为是领班找来了,泪眼迷蒙地抬头看去,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居然是黎衍。
他指间夹着一支烟,看清周俏后抚了抚心口
,说:“吓死我了,我听到有人哭呢,又没见着人,鬼片儿似的,小妹妹你怎么了?”
周俏贴着墙根站起身,抹抹眼泪,低着头不吭声。
黎衍歪着头问:“你是不是……刚才要给我们点菜那个……小花?怎么了?你那个更年期领导又欺负你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周俏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哎哎哎,你别哭,多大点事啊。”黎衍似乎很头疼,看看周围也没人,说,“外头下雪呢,你赶紧进去吧,我是出来抽根烟。”
周俏刷刷摇头:“我不进去。”
“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来,讲给我听听。”黎衍似乎心情不错,抽一口烟,眯着眼睛看她。
周俏哀哀凄凄地说:“我没犯错,但领班要扣我工资,一盘牛肉,78块钱呢,呜呜呜呜呜……”
黎衍:“……”
他从兜里掏出皮夹,抽了张一百块给周俏:“拿着,别哭了,以后小心点就是,实在不行就换个餐厅,在哪儿不能打工呢?”
周俏吓坏了,怎么都不肯收,黎衍把钱塞到她手里:“拿着吧,就当新年红包了,你成年了没啊?现在都能招童工了?”
“我十七,明年就十八了。”周俏蚊子哼哼。
“不上学吗?”
周俏摇摇头,黎衍没再多问。
手里攥着钱,周俏紧张得脑门冒汗,掏遍身上口袋也没找到零钱,说,“你下次再来,我把22块钱还给你。”
“什么?”黎衍反应过来,“不用不用,不需要,你拿着买点小零嘴吧。”
“不行。”周俏固执地说,眼神飘着都不敢看他。
黎衍想了想,左右一看,说:“这样吧,你跟我来。”
周俏跟着他来到火锅店隔壁的一家店门口,那是一家卖玩具、文具、小首饰的店,店外摆着一排抓娃娃机,大雪天气,一个玩的人都没有。黎衍领着周俏去店里换了22块钱游戏币,把剩下78元人民币塞给周俏。
“22个币,抓十一次娃娃,你说,能抓到吗?”他把一堆硬币摊在手里,给周俏看。
周俏哪里知道啊,她从来没玩过抓娃娃,店里的几个年轻男服务员有时候会趁下午空闲过去玩,周俏就在边上看,但从来没见他们抓起来过。
“我觉得这是
骗人的东西。”周俏说。
黎衍哈哈大笑起来:“走,试试去。”
两个人站在一排娃娃机前,黎衍问:“你想抓哪个?”
周俏不敢说,黎衍观察了一下,说:“咱们别挑,哪个容易抓就抓哪个,好不好?”
周俏点点头。
黎衍带着她走到一台机子前,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卡通玩偶,周俏几乎都不认识。黎衍丢进两个币,操纵抓手前后左右地移动,一拍按钮。
周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抓手只把一只小兔子带起来一点点,就松开了,周俏失望地叫了一声。
“正常的,再来。”黎衍又丢进两个币。
抓到第四次时,周俏已经不看娃娃机了,偷偷地朝黎衍看。
他玩得很专心,时而垂眸看娃娃的位置,时而抬眸看抓手移动,纤长的眼睫一眨一眨,霓虹灯光在他脸上打出几道幻彩般的光影,令周俏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她不着痕迹地向他靠近一些,又靠近一些,大气都不敢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黎衍身边,周俏已经心满意足,几乎忘掉之前所有不快。
“Yes!有了!”黎衍开心地叫出声,周俏连忙看向娃娃机,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黄色的玩偶掉进洞里。
“哇!”她激动地跳起来,啪啪拍手,“抓到了抓到了!真的可以抓到啊!”
黎衍弯腰从机器底下拿出那个玩偶,递给周俏:“送给你,新年快乐。”
周俏双手接过,才看清是一只……很一言难尽的鸭子。
头上三簇黑毛,两只眼睛呆呆的,嘴巴又宽又长。
“这是鸭子吗?”她问。
“可达鸭。”黎衍告诉她,“丑是丑了点,不过挺可爱的。”
周俏好紧张,圆睁着眼睛看他:“真的可以送给我吗?”
“当然啦,你们小姑娘不是都喜欢这些玩意儿吗?”黎衍把剩下八个币递给周俏,“这个也给你,今天应该抓不到了,你拿着下次自己来玩。”
周俏接过,小声说:“谢谢。”
“啊,冷死了,赶紧进去吧。”黎衍在周俏脑袋上拍了一下,周俏乖乖跟着他走,快要进店时,黎衍说,“小花,是叫小花吧?小花你记着,你躲起来哭,欺负你的人又不会少块肉,反而搞得自己不开心,
何必呢?”
周俏想不通:“可是我没犯错,我不知道领班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让她喜欢你?”黎衍觉得很奇怪,“你又不是人民币,不可能人人都喜欢你,你只要做自己就好。做人就是要问心无愧,你永远都改变不了她对你的看法,但你可以改变自己,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好,那些看轻你的人就会自动闭嘴了。”
周俏眼神懵懂地看着他,黎衍笑起来:“你还小,还不明白,等你再大一点,你就懂了,在外头打工,注意安全,记得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