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淳
“都说了那是不懂事不成熟的玩笑话,我都没往心里去,你怎么反而还当真了。生孩子这么郑重的事情,怎么能随随便便说生就生呢。”
噢?
是么?
几个小时前,这姑娘坐在沙发上正儿八经地说她愿意在衣服里塞枕头假怀孕的时候,语气听上去可比现在郑重多了。
男生摆明了不信的轻蔑眼神果然刺激了敏感又暴躁的青春期女高中生鹿小绿。
她把面碗放到一边,整个人撑着台面往前一滑,两条腿就从灶台上垂了下来。
纤细,白嫩,笔直。
十分打眼。
“我是说真的。现在可不是六七十年代了,养孩子不是让他吃饱穿暖就行,孩子也不是什么坚强男子汉和贴心小棉袄,有的时候烦起来能把你烦哭,你要是没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就干脆别生。只管生不管养,那比谋杀好不了多少。”
裴措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十七岁。
就像她自己说的,还是个没成年、不懂事的小孩子。
但是上一秒还坐在灶台上装可怜扮无辜,下一秒,就开始一板一眼地大谈育儿经。
神情是完全的正经和严肃。
配上她那张稚气的脸蛋和清脆的嗓音,显得场景莫名有些滑稽。
又滑稽的让人心酸。
裴措好几次听鹿赤提起他家里的情况。
毕竟他和鹿赤,除了是大学舍友,多年死党之外,还有一层亲戚关系。
有些话,鹿赤和别人不好说,只能找裴措倾诉。
所以在见到鹿绿本人之前,裴措就已经被分享过很多关于她的故事了。
譬如什么”她天生基因好,脑子非常聪明,就是被逼得厌学了,要不然早出息了“。
又譬如什么“她可怜啊,小时候小婶一心情不好就拿她出气,那么小一小孩,被关在鞋柜里一下午,换我我得自闭”。
甚至譬如什么“她打小儿主意就大的很,小学三年级离家出走,竟然一路走到了火车站,还差点上了火车坐到邻省去了,才多少岁啊,真是不得了......”等等等等。
鹿赤很少说”鹿绿“这个名字,也没展示过她的照片,甚至不会谈及她的日常生活状态,只是在聊到家庭关系上的困境时,会顺带着提一嘴自己那个”可怜的堂妹”。
所以,在裴措心里,关于鹿赤堂妹的印象,非常模糊。
基本就是一个瘦弱又矮个的小学生,顶着一颗蘑菇头,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校服,时常低着头缩在角落里,胆怯又自闭,寡言又倔强。
气质非常像是希望工程广告片里的大眼睛女孩。
结果没想到。
完全出乎了预料。
胆小倔强的希望工程小女孩变成了徒手抠美瞳的叛逆少女。
还大放厥词地说要给他生孩子。
......
但话又说回来了,不管是什么样的性格,鹿赤都不可能故意给他妹妹编造假的人生故事。
那么这小妹妹在经历那么长期的家庭冷暴力后,还能保持这样落落大方的性格,裴措已经觉得很了不起。
于是他端着面碗,宽容地颔首道:“嗯,是需要耐心。”
“这不光光是耐心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小姑娘拿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他,眼神专注的像是在辩论,语气却又轻松的仿佛在闲聊,“小孩是超级烦人的一种生物,你没有养过,所以你不知道。”
“首先,孩子还没生出来的时候,万一一个不好要剖腹产,肚子上留那么丑一条疤一辈子,你说你会不会恨死这个小孩了?会不会想掐死他?好,你是男人可能不会有这种情况。那假设小孩生出来后,要是不分昼夜哇哇的哭,影响你工作,导致你失去了一个非常大的单子,你会不会气死?会不会很想把她丢掉送给别人家算了?或者如果小孩不懂事弄坏了你的东西,比如把你电脑搞坏了,代码全删了,你想不想骂人?想不想把他弄死?”
“就算小孩好不容易上幼儿园了,你以为你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结果又有一大堆亲子活动非要你参加,耽误你正常工作生活,你高兴吗?养着这么一个累赘,你后悔吗?而且万一小孩还会和别人家小孩打架呢?把你经营了十几年的名声全毁了,你能忍下这口气?小孩......”
她噼里啪啦讲了一堆,完全没给人留下半点插话的空隙,口条顺的仿佛在背一篇已经背过千万遍的满分作文,连语气都可以做到声情并茂。
而事实上,大部分正常的家长,在遇到上述这些情况时,都不会有这么极端的反应。
裴措沉默了两秒,忽然开口问:“你遇到过这些情况?”
“......”
“你爹妈就是这样把你养大的?”
“......”
鹿绿没有回答,甚至下意识抿紧了唇,冷若冰霜地看着他。
幸好裴措的神情很平静,连语气都是冷淡的,仿佛只是随口一句,对她的回答半点不期待。
这种不带任何侵略性和冒犯性的态度,从某种程度上也稳定了鹿绿的情绪。
于是她盯着他看了半晌,点点头:“差不多吧。”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对他们没什么怨恨。”
女生又重新坐回灶台上,挺直背脊,期望能和他平视——没有做到。
行,那就不看。
鹿绿视线下移,把聚焦点放在他的喉结上:“我初中的时候养过一只猫,非常小,很漂亮,但是不会用猫砂,随地大小便,饭也不好好吃,喜欢叫,会抓人,还会把虱子带到房间里。你知道吗,我养了它大概一个月,在那一个月里,我没有感受到半点来自于它的治愈和可爱,全部都是烦人。烦人的要死。”
“我虚伪地对塔好了一个月,每天都假装自己很喜欢它的样子,但是一个月后,我终于装不下去了,把猫直接送给了朋友。”
送的非常果决。
前一天晚上猫咪抓了她脖子一下,她没打没骂,反而笑眯眯地亲了它一口。
然后第二天一早,她立马就把猫送了出去。
没有一点征兆,也没有一点后悔。送完之后依旧该上学上学,该打游戏打游戏。
果决冷血的要命。细思恐极。
“反正那个时候我就想明白了,你养连一只猫都觉得烦,千方百计要把它送走。那你爹妈养你觉得烦,不挺正常一件事儿么?毕竟人要比猫难搞多了,活的也长久多了。”
“所以对他们养而不教这件事儿吧,我不仅没什么怨恨,反而还很理解。”
小姑娘抬起头,一张小脸白嫩又素净,眉头紧蹙,“我唯一搞不明白的就是,他们究竟为什么要生我?”
......
面对她灼热的目光,裴措下意识摸了摸喉结。
而后松开。
面色如常,眉目淡定,依旧是那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冷模样。
闷骚装逼狗。
“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噢?又不是我想被生下来的,当初要生的时候也没问过我的意见,他们想生就生了,结果生完之后,还说这是父母的大恩大德,要懂得感恩。你说,这是不是婊的过分?”
是有点。
但裴措没有背后聊八卦的习惯,也米有在当事人面前吐槽她父母的爱好。
所以他只淡淡一点头,用词模棱两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习惯就好。”
鹿绿觑了他一眼,轻“呵”一声。
又端起方便面碗开始嗦面条。
裴措本来以为,聊到这些话题,这姑娘心情肯定不太好。
眼眶红一红,掉个几滴泪,触景生情地开始大谈未来理想和过往回忆,那都正常。
但是没想到,小姑娘脸上干干净净的,半条泪痕没有,话也不再往后说,反而埋着头开始吃面,吸吸嗦嗦喝汤的声音特别香甜,看不出一星儿的沮丧。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还奇怪地抬起眸:“你盯着我干嘛?看入迷了?”
裴措顿了好一顿。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他开口,说出了一句不知道算不算安慰的安慰,“别人家的小孩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你家也不好过吗?”
“......不算太好过。”
男生思考片刻,缓缓道,“我父母早逝,爷爷七十几岁了,身体没有从前硬朗,目前管事的是家里的堂叔。堂叔心思多,胆子也大,做事情不一定遵纪守法,所以家里的人和事业都不安全,一不留神就可能被一锅端了。”
“被你堂叔一锅端了?”
“不是,连带着我堂叔被警方一锅端了。”
“......”
鹿绿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警、警方?
他们家做的是什么生意?黄赌毒还是走私枪械?
妈耶,她大伯母娘家人这么叼的吗?!
那鹿赤现在不是很、很危险?
“只是说以后逼急了有这个可能。”
裴措心累的揉了揉眉心,“不是说我们家现在就是违法犯罪的不法分子。”
“......噢。”
鹿绿想了想,又问:“你父母,是什么时候离开你的啊?”
“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因病去世,母亲是难产走的,所以我大小也算个孤儿,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
有句话说的好:当你情绪低落时,让自己振奋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碰见一个比你更惨的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完裴措的“惨状”后,鹿绿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心情有半点好转。
反而甚至,陷入了一个更加低落的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