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丁琉璃
送走明承远,明琬陷入了短暂的疑惑中。
片刻,这种疑惑在青杏飘忽躲闪的目光中达到巅峰。
明琬与青杏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胜似姐妹,怎会看不出对方的心虚?她一把拉住准备贴墙根溜走的青杏,烟眉一沉,问道:“青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青杏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当即呜哇道:“小姐,不是我!是他将我堵在墙角,威逼利诱哄骗我说的!”
“他?”
“……是小花。他问我,小姐为何生气不理世子?我说,小姐没有生气,是因为老爷的事才不开心……后来,丁管事他们就什么都知道了。”
青杏支支吾吾,小心翼翼地瞄着明琬的神色,“我也不知道宫里那动静是否和姑爷有关,但是小姐,老爷有机会翻案,这不是好事么?”
“话虽如此,可是……”可是,她不想再欠宣平侯府的人情,不想让闻致觉得她这些日子焦虑在是欲擒故纵,哗众取宠。
“你呀,以后好好管住嘴!”明琬又气又无奈,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不管怎样,她都万分感激。至少阿爹不会再蒙冤受辱、被人谩骂排挤了。
可是,真的是闻致出手替她摆平此事的吗?
不可能,闻致是绝对不会管这等闲事的,多半是丁管事和小花从中斡旋了吧……
明琬思来想去,心中没底,打算寻个机会旁击侧敲打探一番。
机会很快来了。
午膳时,大家都在,小花推着闻致入座,明琬心中不断打着腹稿,正在犹豫怎么开口,就听见丁管事“哎呀”一拍脑门,站在门口处宽厚笑道:“听闻明太医之案有望重审伸冤,真乃喜事,我在此先恭贺少夫人啦!”
果然……
明琬搁下碗筷,按捺不住感激道:“果真是丁叔帮的忙?”
“这可折煞我了!我一侯府管事,哪有这样通天的本领?是世子爷担心少夫人,命人暗中周旋解决的。”丁管事笑眯眯道,“别看侯府如今凋敝了不少,但这点人脉还是有的。”
闻致本在饮茶,闻言险些一口茶水喷出,呛咳一声,有些恼怒地瞪了丁管事一眼,责备他多嘴。
明琬心脏扑通扑通,莫名紧张,又不可置信,半晌望向身边的闻致,细声问:“是世子做的吗?”
“不是!”闻致口是心非,一副‘怎么可能是我’‘我才不屑于插手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冷傲神情。
他越是恼羞成怒,明琬反倒确定了心中的想法,心中的忐忑更甚……
闻致冷着脸,将茶盏重重一放,说:“不吃了。”便抛下一屋子人,自顾自推行轮椅离开。
小花淡定剥着瓜子,一语道破:“世子害羞了。”
这……这算是‘害羞’?
“我去看看他。”明琬心中复杂,起身追了出去。
闻致并没有走太远,轮椅停在回廊的拐角下,望着雪地中两只偷食的鸟雀出神。
听到脚步声,他乜过眼来,见到是明琬,又毫不留情地调开视线,淡然道:“你来作甚?”
“我来谢谢你。”明琬呼出一口白气,眼神澄澈坦然,一步步靠近他道,“谢你救了阿爹。”
半晌,她轻声补上:“两次。”
不管他是无心插柳还是被迫出手,都救了阿爹两次,一次是生命,一次是尊严。
“有何好谢?反正你嫁来此处,不就是为了你爹吗?”来不及收回话中的尖刺,他一针见血道。
大概也意识到这话太冲了,他随即闭紧了唇线,转动轮椅轱辘,沉默离去。
明琬心中被蛰了一下,但她并未退缩,而是望着闻致的背影清晰道:“不管怎样,这句‘谢谢’都是你应得的。”
闻致的背影微不可察地一顿,却没有回头。
浮云消散,天光乍泄,残雪闪烁着晶莹的碎光。明琬久久站在廊下,按捺住叠涌的心绪想着:看来这份生辰礼,不得不好好准备了。
第21章 修罗
今日是除夕,寅时便隐隐听到城中燃放烟花辞旧岁,闻致本就睡得浅,吵醒后再难入睡,索性自行穿衣下榻,艰难挪上轮椅,去铜镜前梳洗。
烛台快燃到了尽头,也没人剪烛花,光线昏暗,闻致的袖口不小心扫到桌面上搁置的玉簪,簪子坠地,吧嗒一声碎成几截。
闻致皱眉。这根簪子他用了好几年,骤然碎去,早起的心情更是糟糕。
辰时要去神堂祭祀先祖,然后再分食祭祀用的酒肉,以获取先祖的庇佑。
忙忙碌碌至黄昏,府中下人们抢着挂灯笼放炮竹,向侯府主子们说吉利话讨喜钱,闻致素来不爱参与这种热闹,独自回房看书消磨时间。仆役们不敢在闻致面前造次,只是围着明琬闹腾,吉利话一句赛一句响亮,使她半晌不能脱身。
不多时,书房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闻致以为是小花,不假思索道:“进来。”
轻快的脚步声靠近,明显不属于小花。
闻致抬眼,看到明琬穿着一身鲜亮的茜红色新衣而来,挽着小髻,带点婴儿肥的面容如暖玉凝脂,乍一看,颇有几分灵动的可爱。
“不在厅中呆着,来这作甚?” 闻致反正说不出几句好话。
“想请你写几个福字,贴在门上。”明琬将手中的红纸轻轻搁在书案上,怕闻致不同意,补充道,“丁叔说,世子的字颇有风骨,写出来极好看的。”
闻致神情冷淡,没有回应。
明琬知道读书时最忌思绪被打断,以为他定会拒绝,正想说“算了”,却见闻致搁下书卷,沉默着伸手取走了她手中的红方纸。
“研墨。”他执笔命令。
“噢,好。”明琬心中一动,有些受宠若惊。
闻致今天意外地好说话,明琬蹬蹬蹬绕去一旁滴水研墨,又蹬蹬蹬跑过来为他铺好镇纸,忍不住拿眼瞥他,越看越上头,总觉得他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
看了许久,才恍然发现他今日没有束簪,只用一根玄青暗纹的发带绑了一束头发在脑后,其余的如黑墨般自肩头垂下,耳后一缕坠在胸前,垂下的眼睫盛着日暮的光,给他过于深邃冷冽的轮廓平添了几分柔和,极富少年气。
他修长的指节握着羊毫笔,行书落拓不羁,一气呵成。明琬随意问道:“今日怎的没有用平时惯用的白玉簪?”
闻致落完福字的最后一笔,将方正红纸搁在一旁晾干墨迹,方道:“坏了。”
明琬‘噢’了声,心道可惜,他看上去还挺喜欢那支玉簪的。
“碎碎平安。”她说了句吉利话。
又想起上元节是闻致的生辰,他暗中帮了阿爹一个大忙,这份礼物必须要送。可是,又不知闻致喜欢什么……
正走神,磨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闻致笔上润墨不足,落笔成了干树皮般的枯笔。他面露不满,将那张红纸揉皱丢在一旁,沉声道:“叫头驴来研墨,都比你磨得好。”
明琬加快速度,趁机问道:“世子平日,可有什么想要、或是喜欢的物件?”
闻致道:“没有。”
意料之中的回答,成功掐灭了明琬泛起的好奇。
每年除夕皆有庙会,乃是一年末最大的盛典。
早在前几日,姜令仪便和明琬约好了,除夕酉时于慈恩寺门口相见,一起去拜佛祈福。今年明家世道艰难,明承远又病体未愈,去寺中拜佛就当是求个心安。
“正巧世子也要去替大小姐还愿,不如与少夫人一起同行吧?街上人多,相互也好有个照应,只是戌正前须得回来,还要吃年夜饭守岁呢!”丁管事致力于说媒拉纤,极力撮合闻致与明琬同行。
闻致神情淡淡的,虽说没什么兴致,但也并未反对。
大概怕再出意外,这次多带了两名侍卫,小花也一路随行。
马车行驶缓慢,满耳都是市井的热闹,走走停停半个时辰,明琬竟是一点焦躁也无,甚至还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打开一看,里头包裹着两块淡绿的梅花形豆糕。
她毫不介怀地分了一块给闻致,道:“给你垫垫肚子,要回去才能吃饭呢。”
闻致嘴挑得很,不喜欢甜腻,正欲冷声拒绝,不料乍然对上明琬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干净,映着市坊灯火的样子格外清澈,夹杂着几分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的期许。不知为何,拒绝的话没能说出口,他终是捻了一块糕点送入嘴中,咬了一口……
皱眉,甜得牙疼。
明琬扭头看着迟缓倒退街景,弯着眼睛,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这两日,明琬好像能摸准闻致的一些脾气了,譬如真正他生气时反倒是没有表情的,越是不好意思了便越会装出一副高冷不耐的神情来,装不住的时候就会索性躲开,别扭得像个脾气糟糕的小孩。
马车到了坊门下,无法再继续前行。
“世子,前方在庙会,车马不行。”侍从探路回来道。
闻致本就不太有耐心,闻言更是皱眉不悦。
闻致的轮椅笨重,上下车极为不便,何况路上人这么多……
想了想,明琬提议道:“我左右都要进庙,不如将贡品和香油钱给我,可一并完成了。”
闻致屈指叩着扶手,良久指了一名相貌平平的侍卫道:“你带上东西,和她一起去。”
明琬在那名侍卫的护送下,好不容易挤到慈恩寺门口,果见姜令仪已等候在暮色初临的灯火中。
寺中香客极多,长钟香雾,坐佛慈悲。明琬排队上香还愿,捐了香油钱和贡品,又见院前那株百年娑罗树上挂满了红绸缎,树下几名高僧设台打坐诵经,有人在向他们求平安符。
明琬心下一动,拉住姜令仪的手道:“姜姐姐,我们也去请个平安符吧。”
姜令仪知道明琬很担心她爹的身子,便颔首道:“好。”
明琬求了两只平安符。
“一个给伯父,还有一个给谁?”姜令仪温声笑着打趣她,眉目在灯火中婉约如画。
明琬将手背在身后,藏住两只平安符,笑而不答,伸长脖子去看姜令仪手中的那只道:“那姜姐姐的这只符,又是送给谁?”
姜令仪的父母前几年相继去世了,虽说有叔父,但一直关系平平,这只香囊必定不可能是给叔父的,那便只有可能……
“给上次送你斗篷的那位病人?”明琬笑着猜测。
姜令仪恍然回神,不好意思地嗔怪:“又胡说。”
姐妹俩说说笑笑地出了慈恩寺,走入一片华灯初上的热闹中。
摩肩接踵,锣鼓喧天,带着面具的傩戏戏子跳舞祝神,杂耍艺人喷火舞剑,男人肩上扛着小孩儿,女人结伴挽手,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此盛景,便是侯府侍卫在也没法以肉躯开道。
明琬索性停了脚步,伸手拿起路边摊位上贩卖的傩戏面具遮在脸上,声音捂在面具中,显得嗡嗡的,笑着问:“姜姐姐你看这个,好玩吗?”
姜令仪正欲回答,却没发觉身后一名颀长的男子缓步靠近,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姜令仪一惊,回头一看,看到一张黑红二色的鬼脸面具,不由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两步撞入明琬怀中。
明琬还以为是谁家调-戏少女的登徒子,正欲唤侍卫前来,却见那面具男子抬起握着黑金骨扇的手,以扇子顶了顶面具,露出一张极具冲击力的脸来,歉意笑道:“抱歉,吓着小姜了?”
年轻男子的声音很好听,浑厚低沉,一张脸不如闻致那般俊美精致,但笑起来十分惊艳。尤其是他那双狭长上挑的凤眼,望过来的时候有着溺死人的深邃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