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丁琉璃
两人各怀心思,谁也没再提及此事。
得知明琬要给闻致诊治双腿,丁管事显得十分高兴,一会儿指挥侍婢端茶,一会儿命令小花送水,唯恐怠慢了小明大夫。
最后还是闻致嫌人来人往碍事,冷着脸将不相干的人都请了出去,连小花都没能留下。
明琬将自己这三个月来搜集的相关典籍资料全部手抄了一份,分门别类整理装订,足有厚厚的三大本。
春寒料峭,闻致坐在温暖的炭盆边,随手拿起一本一目十行地扫视,问:“你何时准备的这些?”
明琬诚实道:“从入府时。你真以为我是那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吗?”
若非他之前的脾气实在太过糟糕,她早就能替他诊治了。
明琬的字很端正娟秀,但绘图技巧却是糟糕得不行,上头临摹的人体穴位图经像是小孩子画的草图,简陋呆板,显得滑稽而又憨态可掬。
他嘴角的弧度很淡,稍纵即逝,却让整张冰封的脸都温暖了起来。
明琬大概也觉得自己的画技难登大雅之堂,一时难堪,夺过他手中的手抄本道:“我现在要初步检查一番你的身体,问你什么你要认真回答,碰你也不要躲,更不能像对待以前那些大夫般出手相揍,知道么?”
闻致姑且算是默认。他没有解释,以前他动怒,是因为那些大夫给了他希望又亲口将他的双腿定下“死罪”,用怜悯的、看待阴沟臭虫般的眼神告诉他:“这腿治不好了,世子节哀。”
他不需要解释,那些陈年流脓的伤疤没必要揭开给别人看,平白恶心人。
“深呼吸,劲儿大点。”明琬半弯着腰站在他面前,示范地长长呼吸。
闻致照做,他的呼吸匀长有力。
“平日都是自己翻身、起身么?”
“是。”
“换衣呢?”
“嗯。”
“若是腿全然没有知觉,是很难做到这些的,脚趾能动么?”
“一点。”
“那,每日解手沐浴呢?”
久久没有回应。
明琬记录的笔一顿,侧首望去,看到了闻致眼底的疏冷和难堪。
“最开始,他们会帮,后来我自己……”过了很久,他艰涩地吐出几个字,然后闭了嘴。
那段在黑暗中挣扎,没有尊严、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必定是他内心深处难以启齿的伤痛,撕开时连皮带肉,鲜血淋漓。
明琬忽然想起自己曾见过闻致沐浴用的汤房,房中的浴池很浅,不过两尺来深,且并非嵌入式,而是凸起于地面,刚巧与闻致的轮椅齐平,池子的另一边是一张换衣用的卧榻,榻边供人攀爬借力的扶手已被磨得很光滑。
以闻致要强的性子来看,他必定是稍有好转后便不会假借他人之手,哪怕摔得头破血流、花上数倍的功夫,也要坚持保持自己生而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
明琬甚至能想到闻致是如何从轮椅上迟缓地宽衣解带,慢慢将双腿放入浴池,再攀着边缘滑入其中沐浴,沐浴完后,又是如何拖着湿淋淋残废的身子攀住卧榻扶手,用尽全身力气爬上去擦干换衣……
明琬没有继续追问,心情沉重地在簿子上写上“双腿触之有感,性子极度要强,能自理”。
第二日,明琬将明承远请来了府上。
接到青杏送来的请帖,明承远心中很是顾虑,还以为宝贝女儿在宣平侯府受了委屈,当即就收拾药箱赶来为女做主。
谁知到了侯府,就见女儿急不可耐地拿出闻致的初诊记录给他看,道:“阿爹你看看这个,世子的腿能有几成机会康健?”
原来是为了闻致的腿……
明承远松了一口气之余,又隐隐有些顾忌。知女莫若父,他能看出这傻姑娘对那冷傲无礼的少年动了情,这注定是一份不对等的爱情……
“阿爹?”明琬牵住他的袖子摇了摇,担忧道,“您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身子还没养好?我送的那些药,您没吃么?”
明承远回神,不知为何长叹一声,接过明琬递来的纸张仔仔细细研读了一番,方道:“虽腿有知觉,二便自理,但因病了太久,恐脊椎中有损伤,亦是难以自愈。即便是为父这等水平的医者费尽心血,也只有三成的把握。”
明琬眼中的希冀黯淡下去,随即复又亮起,笑着道:“三成把握也够了,至少不是毫无希望。何况我年轻,精力足,有更多的空闲调整药方对策,兴许希望更大也未可知!”
明承远讲了些自己治疗偏瘫、久卧在床的治愈病例,将药方子默出来交给明琬,道:“这种事,不可操之过急,先内服外用将经脉疏通,待肌肉恢复力度,再让他慢慢尝试借助工具站立、行走。”
明琬应允:“知道啦,阿爹!”
“琬儿……”明承远深陷的眼睛注视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明琬道:“阿爹还有何事?”
明承远黯淡的唇嗫嚅了一番,终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哑声道:“爹别无所求,万事只要你开心就好,但不管如何,万不可荒废医学药理,不可将自己的全部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过得没有自我。”
明琬觉得阿爹定是看出什么来了,不由脸一臊,垂首说:“好。”
……
整个二月,明琬都是泡在耳房改造的药房中,不断翻书记录,配药试药,连梦里都是茯苓、白术、骨碎补的药材满天飞,等到回过神能喘口气的时候,才发觉墙外的桃花不知何时开了,灼灼一片,蜂围蝶阵。
青杏抱着一束新折的桃枝进门,喜盈盈道:“近来真是好日子呢!小姐你看,花开了,老爷的事也有了结果。”
这是忙碌间隙中唯一的好消息。
容贵妃的“酸汤”一事水落石出,据说是另一个新得宠的昭仪嫉妒她有孕,故意买通膳房中的厨子改了酸汤配方……不管真假,阿爹所受的折磨都得以结束。
“小姐,你都好些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去睡会儿吧!”青杏蹲身望着明琬眼底的疲青,劝道。
明琬摇头道:“待我研究完这个方子。闻致的腿已经耽搁了一年之久,不能再拖下去。”
青杏道:“小姐,你脸都熬瘦啦,再怎么着急也要顾着身子啊!何况,我看姑爷每日冷冰冰的,您为他做了这么多,也不见他有句好话。”
明琬道:“我为他治腿,不是想博得他的愧疚或是感激……”
“我知道,他救了老爷两次,您是在报恩嘛!”青杏嘟囔道,“那小姐,是不是世子的腿好了,咱们就可以离开了?”
明琬捣药的手一顿。
她记得自己刚嫁给闻致的那晚,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新婚之夜,她还和青杏躺在榻上畅想了许多和离后的光景……如今想来,那些单纯负气的话如同遥远的前世般,已变得斑驳模糊。
明琬改良了古偏方,将药材碾碎拌葱汁捣成泥,每日让闻致敷于足部,坚持热汤药浴,活血通络。闻致不爱喝药,不爱吃蔬果,明琬便想方设法给他调配药膳食补,一个月来倒有些细微的成效。
再不久,明琬开始给闻致针灸按摩,刺激双足反应。
金色的暖阳躲在屋檐上,她看了眼窗外,将银针从闻致的双腿上一根根拔除,忽然轻快道:“府中的花都开了呢!”
闻致半倚在榻上,从书卷后露出一双漂亮的凤眸,轻轻“嗯”了声。
他的反应总是这般平平淡淡的,好像这世间根本没有值得他动心的东西。
明琬兴致不减,继而道:“等忙完了,我们去外边赏花晒太阳,可好?”
她最近总爱说“我们”,好像两人生来就是这般温和情深,更有意思的是,闻致发现自己竟然也慢慢适应了如此。这种变化超出了他能掌控的范围,下意识抵触,却又忍不住每日翘首等候她的到来……
正想着,忽然感觉下腹一紧。
闻致目光一凛,几乎下意识攥住了那只按向他胯部的手,惊怒道:“你做什么?”
明琬反被他这么大的反应给吓着了,小愣了一会儿,莫名道:“按摩居髎穴呀!我新学来的法子,对下肢无力极有效。”
她终日面对无性别之分的铜人,心无杂念,倒忘了活生生的男性身躯与铜人是不一样的。
闻致耳尖绯红,呼吸变重,眼睛死死地望着明琬,目光极具侵略性,如幽黑的漩涡般能吸入人的灵魂。但这种眼神又与以往的愤怒敌对不同,是隐忍的,不甘的,还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瞬息万变。
明琬的视线下移,想看看自己是否按错了穴位,使得他如此不适……然后她发现,闻致那儿有了明显的变化。
闻致满脸的狼狈。
明琬再过一个多月才满十六岁,如含苞的蓓蕾青涩。在此之前她从未触碰过男人的身躯,自然对这种反应十分陌生,只是本能地觉得这大概是件令人害怕的事……
莫名其妙的,她的脸也渐渐红了,烧得皮肤疼。
她忽的挣开了闻致的手,有些慌乱地起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半晌才磕磕巴巴道:“药……嗯,我去看看厨房里的药膳。”
话还未说完,她就被闻致重新拽回了榻上。
“不许走!”他咬着牙,几乎恶狠狠道。
“好,我不走,但你能不能先放开……”明琬跌坐在榻上,压到了闻致的腿,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明琬怕压坏他,小心翼翼地挪开身子,倾身艰难跪坐,不得不搭着闻致的肩膀保持平衡。
两人距离太近了,近到能望见他眼中倒映的自己。
明琬有些害怕这样的闻致,屏住呼吸,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炸开。
闻致没有松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冷玉般俊美的脸不知是因为羞恼还是情动染上薄红,哑声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明琬想辩解,然而闻致却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他几乎是恶狠狠的,掌下稍稍用力,她便低头吻上了闻致的唇。
柔软的触感,陌生的气息。
明琬瞪大眼,马车中那段朦胧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在脑中浮现。她看到闻致半阖着眼,睫毛抖动,深邃的眉骨轮廓清俊无双。
他也在紧张吗?呼吸都是颤抖的。
不知哪来的力气,明琬忽的推开了闻致,他的后背撞在床栏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明琬落荒而逃。
闻致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偏生双腿动不得,连追上去拉住她都做不到,顿时面色铁青,血色褪尽,泄愤似的一拳砸在褥子上。
明琬迷迷糊糊跑回了厢房,青杏和芍药正在选取裁剪春衫的料子,见到明琬低着头闪进房,俱是一愣。
芍药道:“夫人不是在给世子针灸按摩么,怎的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明琬面朝下趴在床榻的被缛中,露出的耳尖如落梅绯红,抱着花枕嗡嗡道:“累了,歇会儿……你们出去吧。”
待侍婢们走了,明琬才翻身仰面躺着,一张脸憋得通红,长长吐了一口气。
闻致的嘴唇很软,呼吸干净轻柔。很奇怪,脾气那般冷硬之人,竟然有这样柔软的唇舌……
第二次了,他为何要吻自己呢?
他也有一点喜欢上自己了吗?
咦,为何要说“也”?
须臾之间,明琬脑中已是天人交战,无数念头争先恐后地冒出,最后汇聚成一道雷电当头劈下,震醒她混沌的思绪。
她知道自己近来为何越来越在乎闻致对她的态度了,知道那天在马车上等不到闻致偷吻她的解释时,为何那般委屈失落了,她所有的患得患失、矛盾迷茫,只是因为——
在冷冽的冬日,她爱上了那个像冰一样锋利的少年。
是何时动心的呢?
或许是那晚遇刺时,他拼着血流如涌也要弯弓搭箭将她护在身后;又或许是,得知她在为阿爹的事疲惫奔波之事,悄悄安排小花替她解忧之时……
原来,心悦一个人是如此简单,又如此艰难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