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丁琉璃
八、九个面相凶狠的河盗掂量着手中沾血的刀斧,恶声吆喝船客:“不想死的,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明琬蹲在角落的最里边,看着为首的女河盗慢悠悠踱过来,阴凉的视线挨个扫过众人身上,然后定格在自己身上。
女河盗年纪不轻了,面黄而无眉,五官丑陋凶恶,却满身绸缎首饰。她以手中的短刃拍了拍明琬手上的金玉镯子,痞气道:“小娘子的镯子甚是好看,是自己取下来,还是姐姐帮你取?”
说着,她以刀背在明琬手腕处来回划动,仿佛稍有迟疑,就会剁下她的一双手来。
这镯子是明琬的陪嫁,这一年来她一直戴在身上,纵是不舍,为了保命只能用力褪下,交到了女河盗的手中。
女河盗心满意足,见船客们被搜刮得差不多了,这才架起一腿坐在长凳上,把玩着新得来的镯子道:“让船夫将船靠岸停下,咱们撤。”
“不可,不可靠岸啊!”一名老船夫拱手作揖,颤巍巍告饶道,“此处多暗礁,且暗流汹涌,贸然靠岸,极有撞石沉船的风险!若停船,得再往前几十里,于五河镇……”
话还未说完,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鲜血四溅而出,老船夫瞪着眼,抽搐着扑倒在血泊中。
受惊的人群争先恐后地尖叫起来,不住后缩,将头埋得更低,唯恐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女河盗慢悠悠将镯子套在自己手上,对着灯笼的昏光照了照,冷笑着命令:“老不死的还想糊弄人……去了五河镇,天已大亮,兄弟们岂能有脱身之机?靠岸,停船,不然我杀光你们所有人!”
客船改变航道,歪歪扭扭朝黑越越的岸边靠去。
忽的一声巨响,船身剧烈摇晃起来,地动山摇中,不知谁惊恐道:“不好!船触礁沉水了!”
……
闻雅接到弟妹不和分离消息,带着四岁的儿子匆匆赶来长安。
“阿致,你和阿琬到底怎么回事?”闻雅素面朝天,将怀中的儿子放在地上,让他自行去庭院中玩耍,这才转首望着书房中提笔写字的闻致,焦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阿琬的家书了,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阿致,你说话!她一个姑娘家出远门,万一有危险可如何是好!”
相对于闻雅的焦急担心,闻致平静得近乎冷漠。
“她走不远的。”他垂着润墨,笃定道,“最迟后日,定能将她抓回。”
闻雅蹙着柳眉,望着闻致日渐成熟冷俊的侧颜,低声道:“阿致,她是你的妻子,不是仇人,你应该诚心请回她,而不是‘抓’。”
闻致并未应声。
他想:有何区别呢?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她能回到自己身边,再也无法离开,这就够了。
闻致一直如此认为。
夜里,他做了个梦。
梦中是一年前的初冬之夜,他栽入冰冷绝望的池水中,看着明琬瘦小的身躯泡在水里,苍白的脸拼命仰着,抱着他沉重的躯体在水里挣扎,颤声说:“闻致,水里……好冷!”
她的脸如此惨白,眼中黑漆漆的没有一点色彩。
猝然惊醒,心口处仿佛压着一块千斤巨石,闷疼闷疼,连喘息都是沉重的。闻致再难睡着,抬臂搭在额上缓了会儿,而后艰难起身下榻,坐上轮椅推门出去。
正在晒月光的小花听到动静,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落在地上,朝闻致道:“这么晚了,世子要去何处?”
大概是因为方才梦境的原因,闻致心慌得很,冷漠拒绝了小花陪同的提议,只说要一个人静静。
自明琬来了身边,闻致已经很久没有失眠惊梦之时了。他推着藤编轮椅,缓缓碾过庭院,行过池边,最后停在厢房的阶前。
四处皆有明琬的气息,但四处都看不见明琬,只有黑漆漆的夜与孤寂包裹着他。
不过没关系,明天她就回来了,厢房的暖光会再次为他亮起。
黑暗中,他扬着下颌,满是志在必得的坚定。
闻致没有想到,第二日,派出去的人果然全都回来了,却没有带回明琬。
那些人进来复命的时候,他眼神不住地往他们身后张望,确认了好几次。
但,不见明琬。
他们说,去往岐州的那艘船遭遇河盗劫持,触礁沉没,所有人没入了湍急冰冷的江水之中,活下来的几人中间没有明琬。
闻致嘴角的笑意淡去,幽黑的凤眸轻轻落在那几个垂首跪拜的侍从身上,像是听到一个玩笑似的,轻轻问道:“明琬呢?”
侍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其中一人讷讷道:“世子,尸首已打捞出了大半,只待家属前去辨认。属下等不敢贸然认领,故而……”
“把明琬带过来!立刻!马上!”闻致突然发作,猝然提高了声线,眼睛红得几乎能吃人。
侍从们垂下了头。
他们都是闻家一手训练出来的高手,最擅追踪,这样的沉默足以说明了一切。
闻雅已是泪流满面,按住闻致的肩哽塞道:“阿致,你冷静些……”
“骗子。”闻致呼吸急促,眼睛像是凝着黑色的冰,然后极缓极缓地扬起嘴角,如梦方醒般道,“我明白了,因为我没有亲自去找她,所以她闹脾气不回来。”
他越发觉得这个理由可行,涣散的视线缓缓聚焦,冷冷道,“我这就去岐州,亲自把她找回来!”
他几乎没有片刻停歇,立即让人安排车马,日夜不休赶往岐州。
到了岐州渡口时,官府的人刚好把河中的尸首捞了出来,若尸首身上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件,便被仵作取下来,存放在县衙中等候家属辨认。
长而斑驳的木桌上,铺着刺眼的白布,白布上陈列着所有从尸首上取下的物件,有些模糊的路引,有腰带,有绣鞋,还有一只熟悉的、沾了泥沙的金玉绞丝手镯……
闻致的视线像是冻结了,死死地盯着那只镯子。他抿紧了唇,伸手去碰桌上的镯子,不知为何竟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顺利将镯子握在掌心,力气大到指骨发白。
看守证物的官吏不认得闻致,吆喝道:“哎哎!认领尸首要出示证明,岂能乱碰证物?”
“她人呢?”闻致冰冷的目光刺向那聒噪的官吏,厉声道,“把她还给我!”
那小吏从未见过气场如此可怕之人,还是个残废……不禁后退一步,嘟囔着去唤停尸间的仵作。
昏暗的房间内,地上躺了几十具盖着白布的尸首,仵作对照着镯子上标记的‘三十七’,掀开了一具女尸身上的白布。
尸首浸泡已久,早已披头散发面目全非,但她的左手上赫然戴着一模一样的另外一只镯子。
曾经无数次,闻致看见明琬戴着这对镯子,细白手轻轻按过他身上的穴位。
这好像,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她嫁入侯府一年整,他从不记得给她添置一件新的首饰……
闻致死死地望着那只带镯子的粗手,目光通红,僵硬的身躯不住发颤,而后慢慢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张嘴发出短促的,从胸腔中压抑的咳嗽声,不知是哭是笑。
一旁的小花看得心惊胆战,又为自己那天心软放明琬走而内疚后悔不已。他以为闻致疯了,但他没有。
他依旧倨傲,固执,用一种莫名希冀的语气哑声喃喃道:“我就知道,不是她……她会凫水的,小花。”
作者有话要说:撒点狗血,中间几年会快进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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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醒悟
闻致拒绝认领尸首。
所有人都劝他节哀, 但他依然固执道:“那不是明琬。”
明明是很冷静低哑的语气,却无端给人一种状似疯狂之态,仿佛完美的皮囊之下, 灵魂已被撕扯成无数碎片,一碰就塌。
“虽说已入了冬,但泡过的尸首亦是存放不了多久的。”仵作鼻上罩着白布,已有些不耐了, 劝道, “能捞上来的都在这儿了,苦主还请节哀……”
话还未说完, 猝然撞见闻致冷冽如刀的目光。仵作从未见过如此凶狠的目光,不由心尖一颤, 讪讪住了嘴。
“我不能让别的女人进闻家祖坟。”闻致轻轻闭目, 紧攥的双拳在袖中颤抖,咬牙道,“给我验尸!”
一旁的小花几经犹豫, 终是轻声道:“死者为大, 还是让她入土为安吧。”
虽然他也不愿相信地上那具泡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就是明琬, 但尸首身上的绸缎衣裳和腕上的镯子做不了假, 何况过了这么久,验尸也验不出什么来了。
“连你也不相信么?地上躺着的, 明明就不是明琬啊。”闻致嗤笑一声, 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喃喃道, “她的手很细很白,怎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世子……”小花想说溺水肿胀的尸首根本无甚“细白”可言。
但闻致突然狠厉道:“给我验尸!”
他眼底翻涌的戾气,让人不寒而栗。
等待验尸结果的那几日, 闻致犹不死心地派人沿河四处打听有无落水女子的消息,结果皆如石沉大海。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即便戴着镯子的那具尸首不是明琬,一个弱女子掉入湍急的冬水之中,暗夜深沉,礁石遍布,又有几分生还的可能呢?
岐州多山脉,没有长安的盛世灯火,闻致在客舍之中枯坐了整夜,涣散的视线望着远处黑魆魆的山脉轮廓,忍不住地想:这么冷的天,呵气成冰,明琬落入水中时,一定还拼命朝岸边游着,就像是去年在藕池中那般,小小的身躯中满是生的敬畏与渴望。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听到动静来救她……
没有人去救她啊,她当时该有多绝望!
可笑他端坐府中,自以为算无遗策,沾沾自喜,盘算着明琬回来后要如何将她留在府中,留在心里……他从未想过,明琬有再也回不来的一天。
天亮后,仵作验尸的结果出来了。
仵作公事公办道:“因尸首泡水损坏过大,又停放了数日,已极难分辨生前身份。但其盆骨窄小,可见是未经生育的女子,身高约五尺四寸。”
闻致浑身一僵,紧绷的下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仵作又道:“左后槽牙有损坏,右臂和左肋下有刀伤……”
“刀伤……是新是旧?”闻致嗓子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对明琬的了解竟是如此之少。他不知道她的后槽牙有无损害,没有见过她衣服下的身躯,更没有留意过她是否有过旧伤……
仵作验出来的这些特征可以是明琬,也可以不是明琬。
仵作被他的样子吓到,忙道:“是陈年旧伤,年纪约三十至四十岁间。”
听到这,别说是闻致了,便是小花的一颗心也悬在半空中起起落落,最终停到了实处。
只此一言,闻致紧绷的身形渐渐松懈,脱力地靠回椅背上,冷峻的眉目隐在阴霾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看,我就知道不是她。”他苍白的薄唇动了动,像是笑,又像是自言自语,“可是,她去了哪里呢?”
闻致在岐州呆了半个月,期间小花将那具疑似明琬的那具尸首火化了,骨灰不敢带回去刺激闻致,便自作主张埋在了城外山脚,立了块无名碑。
这半个月内,任凭闻致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人寻找,依然没有明琬的消息。
期间又捞上来两具女尸,其中一具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仵作来报告这个消息时,闻致的脸阴沉得要杀人,如果不是坐在轮椅上,他真的会扑上去将那仵作撕碎。
“她没有死!”他倔强地认为,像是宁折不屈的钢铁,红着眼道,“她会回来的!”
可明琬就像是从世上凭空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期间,闻致命人剿灭了岐州一带的河盗,一举端了他们的老巢。
那夜月黑风高,闻致硬是推着轮椅走了几里崎岖的山路,手掌心被轱辘磨出了水泡,水泡又破皮渗血,他却毫不在乎,只挨个冷声质问那群无恶不作的河盗,问他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有没有见着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