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丁琉璃
听到小花提及明琬, 闻致的呼吸果真平缓了不少,紧皱的眉头舒展些许,接过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谁能想到, 如今“明琬”这两个字,已成了闻致的定心丸。
见闻致此刻的心情还算平静,小花没忍住问道:“世子从前,为何不让嫂子陪同呢?那段时间,她很担心你……”
闻致倏地睁眼,眸中有少见的茫然之色,而后慢慢地沉下目光,冷声调转轮椅道:“你太多嘴了。”
小花脸皮厚,骤然被闻致刺了一下也不生气,依旧淡然通透,面不改色。
他其实知道闻致为何不让明琬陪同。
去年三月,闻致第一次尝试站立,却因高估了自己的状态而撞倒了明琬,致使她在床上躺了好几天。闻致虽然脸上冷冰冰的不说,但其实心底还是担心会再次误伤明琬,加之自尊心作祟,觉得跌倒的样子实在太过狼狈丢脸,所以宁可赶走明琬,不让她靠近,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般无用的窘态……
他能为了明琬而再次尝试治疗,却无法接受在她面前脆弱的自己,在某些方面,他真是自我到近乎偏执,固执到近乎冷漠。
后来闻致的双腿迟迟没有好转,又因李成意的拉拢而忙碌不已,故而生了放弃之心。他是个聪明人,不知何时开始就看出了明琬对他的爱慕之心,于是越发有了麻痹自己的理由,大概想着即便自己这双腿再也站不起来,明琬也会依旧在他身边。
只要明琬在身边,站不站的起来又有何关系呢?
他如此自负,不曾想过越是自作聪明之人,便越会作茧自缚。
若不是看在闻致如今已是很惨的份上,小花定是要肆意嘲笑他一番……
哪有这样追一个姑娘的?也亏得嫁过来的是明琬,临走前还能激他一把,若是换了别的女子,俩人的一辈子都会毁了。
三皇子李成意进门来时,闻致正扶着桌子尝试第二次行走,虽只是落地一步且有些踉跄,但足以令李成意震惊。
这世上瘫痪之人鲜少能有再站起来的,更遑论,闻致的双腿曾被太医们联合诊断为“不治之症”,几乎无再站起来的可能。
李成意和李绪生得有几分相似,都是细长上挑的眉眼,只是更温和沉稳些,徐徐进门坐下,打趣道:“真不愧是闻致你啊,若是常人,怕早已躺在病榻上生疮发臭了,哪还能站起?不过也是,尊夫人此去山高水长,若没有健全的双腿,又怎能翻山越岭追回她呢?”
闻致少年时与李成意关系匪浅,如今又同气连枝,也就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了。他坐回轮椅中,取了湿帕子拭净手指,淡然道:“如今宫中局势突变,殿下自身难保,就无需操别人的心了。”
近期来,皇后一直在病中,容贵妃势头正盛,加之闻太后驾鹤西去,一切形势对三皇子夺储极其不利。
“我这不是来找你了么?咱们俩,如今俨然是一对难兄难弟。”见闻致皱眉,李成意笑着接过下人沏好的茶水,岔开话题道,“对了,前几日你及冠了罢?还没问你的字是什么呢。”
闻致望着窗外的残雪新绿,视线不知定格在何方,沉默许久方道:“予之。”
“闻予之?”李成意吹了吹茶末,抿上一口,斯斯文文道,“‘将欲夺之,必故予之’,为何取了这样一个字?”
闻致闭口不谈,道:“无甚用意。”
这句话自然是假的。
当初明琬走后,生死不明,闻雅看着日渐瘦削的弟弟,心中悲恸不已,曾一针见血地对他道:“我虽不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是我的亲弟弟,我知道你是什么性子。夫妻俩之间的感情并非是靠一纸婚书维系的,而是双方共同的付出与经营,若只有一方付出,感情迟早会耗光,怎会走得长远呢?阿致,你不能只是理所当然地享受他人的好,明白么?”
闻雅说他很少顾及明琬的感受,说他只会索取不会给予,所以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所以,他给自己取字为‘予之’,若想得到,必先给予。
“对了,我近来得知一桩有趣的事。你还记得,去年底被贬出宫的那位姜侍医么?”李成意的话打断了闻致的思绪。
“姜令仪?”闻致也在留意李绪那边的动静,毕竟姜令仪是明琬的手帕交好友,若姜令仪有了下落,或许能从中牵扯出明琬的去向。
李成意颔首道:“不错,就是她。先前我一直不明白,姜侍医在母后身边侍奉了两年,一向谨慎老实,从未出过任何纰漏,为何会使得母后的惊悸之症越发严重?后来一查才知晓,燕王兄在那段时间与她走得极近。也不知这姑娘是为他所用,还是被他蛊惑了,总之,大概母后的病与你我频繁遭遇刺杀之事,多半与她有那么一点关系,毕竟她常在凤仪殿侍奉,听到什么在燕王面前说漏嘴了也未可知。所以燕王兄才急着找到姜侍医,大概是要灭口吧。”
闻致只需瞥一眼李成意,便知晓他在思虑些什么,“所以,殿下是想赶在燕王之前找到姜令仪?”
李成意道:“不错,此女虽非权贵党羽,却能撬动燕王那座大山。”
闻致对姜令仪无感,却记得明琬当初见到姜令仪时发光的眼神,记得除夕之夜她与姜令仪并肩走在拥挤的人潮中,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开怀笑意……
闻致是个冷情之人,极少能让别人走进他心里,但一旦走进,便至死不渝。当明琬在他心中落地生根,随之而来的占有欲也如藤蔓生长,他不想让明琬接近与李绪有牵扯的姜令仪,不想让明琬对着旁人笑,却忘了明琬只有姜令仪这一个朋友。
他自己习惯了孤独,便希望明琬也活在孤独中,在他的“保护”下,明琬连向朋友宣泄苦闷的机会都没有。
闻致对无关旁人的生死并不在乎,也不关心姜令仪落在李绪或是李成意手中,能否还有活路。但今日,他却对李成意道:“若能助殿下找到姜令仪,还请殿下护她性命。”
李成意有些惊讶的样子,随后笑道:“那是自然。姜侍医若真知道燕王兄的什么秘密,便是重要人证,当然要好生保护着。对了,还有一事,父皇虽打算收回宣平侯的爵位,但念在你是闻家唯一的后人,打算封你个定远将军,虽说是个有名无权的虚衔,但也能够你一生衣食无忧了,你觉着如何?”
定远将军虽然听起来名声响亮,实则是个虚职。闻致想也不想,抬眸道:“我要实职,哪怕官职再小。”
李成意露出为难的样子,思忖片刻道:“这恐怕有些难办,如今你这腿未曾痊愈……武将是不可能了,最多只能是个文官。”
四个月后,长安城中多了则逸闻。
听闻皇上收了宣平侯府的爵位,而闻家那个残废却是放弃了“五品定远将军”的虚衔,选择做了一名从七品的文华殿舍人。
定远将军虽说无实权,但好歹有不菲的俸禄了此残生;而文华殿舍人虽有实职,却只是一个从七品的编书小官,终日与文字书籍打交道,极少有出头之日,且俸禄极为微薄……
长安城的人都笑闻致不仅疯,而且傻,放着闲职不要,要去做个跑腿的编书文官。何况他站都站不起来,遑论跑腿?简直笑掉大牙!
连文华殿中的学士亦是好整以暇,等着看一个残废如何胜任中书舍人一职。
上任那日正是初夏时节,清晨露水微潮,内侍推着闻致停在了文华殿阶前。继而,在所有人探究嘲弄的目光中,二十岁的青年一身青色官袍,撑着双拐一步一步稳而缓慢地踏上石阶,迈入殿中。
阳光一层一层在他身上褪去,明明是清俊无双的面孔,却莫名生出一股疆场豪气。
他朝着众人颔首一礼,不卑不亢道:“下官闻致,新领文华殿舍人一职,有幸宦海同舟,还请诸位同僚不吝赐教!”
他眼中沉淀的坚定如瀚海汪洋,深不可测,极具压迫感,与传闻中那个“病修罗”迥然不同。年轻人极少有他这样的气度和眼神,只需一眼,文华殿的老学士们便知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夏日的枝头油绿,在文华殿窗外投下一片斑驳的浓荫。一片叶子飘然坠下,落在闻致未写完的公文上。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熟悉轻巧的声音:“闻致,院子里的紫薇花开了,等我们针灸完就去看花,可好?”
又来了……
闻致的笔尖一顿,平时拉弓也四平八稳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起来。
去年此时,明琬也曾邀请他去赏花,但他没有应允。他至今还记得明琬那失望的眼神,令他心中泛起绵密的闷意……不疼,只是闷得慌,喘不过气来。
他终于彻底醒悟,他失去的是怎样珍贵的东西。
文臣也好武将也罢,只要是实职,不管官阶多卑微,两年内他都会爬到令自己满意的位置。
不止是为了李成意,更是为了明琬。
三年后,徽州。
“娘亲,何时能到?”简陋的马车内,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童如粉雕玉琢的白玉团子,眨巴着湿润的大眼睛望向明琬。
女童大约也就三岁出头,脸肉嘟嘟,小小的嘴唇像是三角形的花瓣。
“马上了,马上。”明琬敷衍道。正摊开一本发黄的册子,照着新得来的草药叶脉画图,无奈她的画技着实不佳,加之马车摇晃,画了好几次都不满意。
“娘亲,玉儿饿。”依旧是奶声奶气的声音,戴着银镯子的小手拉了拉明琬的衣袖,瘪着嘴撒娇,教人难以忽视。
明琬只好长叹一声,苦恼地将药草夹入册子风干,待有时间了再慢慢画。她从包袱里翻出半块没吃完的米糕,喂到女童的嘴边,哄道,“再过两刻钟就能见到姜姨啦,到时候,让姜姨给你买好吃的,可好?”
“好。”小姑娘乖巧地点头,睫毛长长的,随后一字一顿问道,“那,也能见到爹爹么?”
“……”
大概是章似白那混蛋在明含玉面前说了些什么浑话,小含玉最近总是追问“爹爹”的下落,问为何大牛、铁柱、石头他们都有爹爹,而她没有……
明琬只能编出一套跌宕起伏的折子戏来,哄她道:“爹爹去外地做大官了,过两年就会回来接咱们娘儿俩。”
于是,小含玉便撑着下巴,眨着黑曜石般漂亮的圆眼睛,开始一脸严肃地期待有从京城来的大官做她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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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孩子
去年秋, 北狄联合突厥大军压境,气势咄咄,大晟战事节节败退, 眼看着黄河防线就要攻破,年迈昏聩的老皇帝不得不派使臣前去游说突厥,议和休战。只要突厥肯退军,北狄不足为患……
但突厥人何其凶猛?当初雁回山屠杀大晟七万人的“功绩”, 足以令朝中过惯了太平日子的文臣们胆寒。正惶惶推让之际, 闻致主动请缨,出使曾经给予过他灭顶重创的突厥十二部。
这年, 他二十三岁,持符节, 出长安, 踏过雁回山脉。雁回山风雪茫茫,不见旧人骸骨,此次出使, 亦是凶多吉少。
但他挺过来了。
突厥可汗记得他是当年败在雁回山的那个残废, 百般刁难, 谈判时自始至终不让他入座歇息。他撑着还在康复期间的双腿, 站着游说了整整两个月,降服了草原的烈马, 射落了雪山的大雕, 以雁回山北丰盈的牧草为诱饵, 许以关外贸易, 终于兵不刃血劝退突厥大军。
而另一边,李成意趁机一举而起,灭了北狄残部, 加封陈王。
闻致因此立功,升迁为吏部侍郎,一时名声大噪。直到此刻,长安城才真正明白当初的“病罗刹”早已涅槃重生,不复当初。
他败于疆场之上,又崛起于朝堂之中,其百年难遇的毅力和能力,使得天下噤声,再也无人能非议他分毫。
闻致住的依旧是宣平侯府的旧宅,只是撤了原先的牌匾,改为“闻府”。皇帝赏了他不少宅邸和美人,他一一辞谢,一样也不收,世人都道他清廉,只有他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他是怕换了住处,明琬回来会找不到家。
年前,闻致出使突厥时困难重重,加之塞北奇寒,他腿疾复发,在榻上躺了两个月,等到能稍稍下地时,已是第二年上元节了。
李成意近来喜欢没事就往闻致这儿跑,今天得知是闻致二十四岁生辰,特地命人寻了一套极为上品的文房四宝送来。
他进了院子,便见闻致一身暗青色的常服站在花厅中,垂首望着木架上摆放的盆栽忍冬,皱着眉面色凝重,仿佛在面对一个无解的难题。
“还没痊愈呢就下地久站,你这双腿真不打算要了?”李成意命人将生辰礼搁置在石桌上,随即挥退侍从,负手走到闻致身边道,“给你准备了个好东西,你一定喜欢。”
闻致对石桌上那价值连城的古董砚台毫无兴致,依旧皱眉望着忍冬垂下的枯藤,自语般低声道:“这最后一盆,也要枯死了。”
四年过去,她当初种下的栀子、芍药、虎耳草都已枯萎,仅剩的一盆忍冬也大限将至……可是,她仍未归来。
闻致忍不住想:若哪天她回来,看到花厅里的草药都被自己给养死了,会否生气?
或许,可以赶在她归来前去买几盆一模一样的摆着。闻致认真地思忖,又迟疑:可她也曾说过,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即使补偿一份一样的,也不会有最初的感觉了……
“真是稀奇,这天底下还有能难倒闻侍郎的问题!”李成意随意捻了捻忍冬泛黄的叶片,意味深长道,“没用了东西丢了便是,犯得着这般伤春悲秋?就像你头上这根半旧的木簪子,都戴了好几年了,好歹也升了三品大官,何至于这般寒酸……”
说着,李成意伸手去碰闻致发髻上的木簪,却被他猛然抬手挡住。
李成意与闻致关系匪浅,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生气,不由愣了愣,越发好奇他头上的木簪是怎样宝贝的物件。
“我念旧。”闻致松开了李成意的手,视线透过花厅的垂帘,落在瓦砾的清霜上。
每当闻致露出这般岑寂的神情时,李成意总觉得他眼中藏了许多心事,沉重且孤独。
这四年来,闻致变了许多,更强大,也更寂寥,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李成意揉了揉手腕,没有介意他的失礼,只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好好,予之是天下最念旧情之人!只是莫怪我没提醒你,你的旧人若还不归来,怕是又有新人要看上你了。鄱阳郡公正在到处打听你是和离还是丧妻呢,估摸着是要将他那宝贝孙女许给你,如今长安城内外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若你无意呢,还是早些打消老头的如意算盘为好。”
闻致不喜旁人亲近,淡然地将肩头的手拂去,道:“不必殿下提醒,全长安皆知我只有一妻,绝不另娶。”
徽州歙县,小镇白墙黛瓦,冷气氤氲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