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丁琉璃
李绪在寝殿门口站了许久,大冷天,夜色清寒,他却依旧摇着那把骨扇,凝望着殿中透出的暖光久久不语。小姜送走了正妃,想必知晓他的计划了,定是在生气,待会哄小姜可能会花些功夫,让下人们瞧见了终归不妥……
想到此,他收拢骨扇,暂时挥退所有的下人和侍卫,推开了西寝殿的门。
烛光霎时倾泻,镀亮了他细长上挑的眼。而他美丽的新娘,则端坐于榻上,团扇上一双顾盼生情的眸子直直地望向李绪,轻声道:“殿下来晚了。”
李绪一身王族华贵的婚袍,鎏金王冠,更衬得身子颀长,面如冠玉。他缓步踱进门,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并没有质问关于姜令仪为何放走那位本该死在今晚计划中的正妃,只是于她面前站定,轻轻取走她遮面的团扇。
“小姜想我了,差人告知一声便是,何必弄出这般动静?要罚。”李绪眯着眼睛,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该怎么罚小姜好呢?”
姜令仪静静地看着他,等待李绪盛怒的来临。
但他只是俯身,轻轻吻去了她唇上的口脂,薄唇也染上了鲜艳的红,像是一抹鲜血。
姜令仪别过了视线,止住了他进一步的动作:“殿下,该喝合卺酒了。”
“是,喝了这杯酒,小姜便与我是夫妻了。”李绪轻轻一笑,果真放开了她,“这酒,定要小姜亲自喂我。”
姜令仪袖中的十指紧了紧,而后从善如流地起身,端起了案几上的两樽酒,缓缓递了一杯在李绪面前。
她的面色平静,漂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李绪,端酒的手却微微颤抖。李绪的视线落面前的酒樽上,酒水荡开圈圈涟漪,揉碎了烛盏倒映的暖光。
他似乎察觉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知晓,若无其事地接过姜令仪递来的酒樽,两人的指尖不经意相触,才发觉她的手冷得可怕。
李绪握住了姜令仪想要退缩的指尖,另一只手执着酒樽从她臂弯中绕过,做了个交杯的姿势。
姜令仪略微僵硬地将酒盏递到自己唇边,正要饮下,却见李绪眸色一转,夺过她手中的那杯酒一饮而尽,继而又将自己手中的那杯酒饮了。
两杯酒都入了他的腹中,姜令仪一时怔然,下意识后退半步。
李绪一抹嘴上清冷的酒水,将两只空杯盏倒扣在案几上,随即牵着姜令仪的手,半强硬地拉着她一同坐在榻上,好整以暇道:“我不知小姜在哪杯酒中下了药,是要毒我还是毒小姜自己,所以只能两杯都饮了。”
带着笑意的话语,轻而易举道破了一切,令姜令仪浑身血液倒流,身子控制不住打起颤来。
李绪将她的反应收归眼底,神情有些无奈,叹道:“小姜又是何苦呢?一杯酒就将你吓成这样,胆子这般小,真不适合做坏人。”
“你既然知晓,酒水有问题……”姜令仪声音艰涩,僵硬道,“为何还要饮下?”
李绪呼吸间带着清冷的酒气,于她耳畔低语道:“我说过,只要是小姜的愿望,我都可以替小姜实现。你要本王的命,拿去便是,但你若想做傻事了结自己的命,本王却是不许。”
姜令仪深吸一口气,闭目道:“殿下就不怕,这杯酒耽误你谋逆称帝的大业么?”
李绪在打一个赌。
他气定神闲:“时辰一到,他们自会行动。何况本王的心愿并非称帝,只要龙椅上的那位和李成意能死,我怎样都无所谓,那皇位爱谁当就谁当好了。”
“殿下恨他们?”
“恨啊,如何不恨?你瞧,我只不过骗了小姜几次,小姜便对我恨之入骨,若小姜十岁那年,亲眼看着自己的母妃被绞死在殿中,若小姜十余年来,被自己的兄弟追杀到如丧家之犬的地步,焉能不恨?”
说着,李绪眼皮一开一阖,似是疲惫至极。
他身形晃了晃,不得不倚在床柱上,撑着太阳穴保持清醒,眯着一双温柔上挑的凤眼看着姜令仪,只是看着,笑得缱绻慵懒:“小姜还是这般善良,这般千载难逢的时机,给酒中下的竟然并非毒药,而是蒙汗药。”
李绪知道自己赌赢了,不管被逼到什么地步,姜令仪始终对他下不了手。
一点点蒙汗药,能改变什么呢?
姜令仪道:“我是大夫,不能杀人。”
何况,李绪早就将她身边所有的利器和药材都收走了,连用膳都是用的银碗,从不用瓷器,唯恐被她摔碎后自寻短见。
杯盏中的药,是她前些日子以头疼为由求来的药方,而后将里头镇痛的曼陀罗粉一点点挑出来,攒了许久,只为今日。
“也对,小姜杀不了别人,便只会伤害自己。”李绪自顾自颔首,服下药酒这么久,竟然还能保持清醒,“明明小姜昨夜,还说爱着本王……”
“我从未爱过殿下。”姜令仪直视着面前这个强大到变态的男人,身上的喜服像是浸透了鲜血。她咽下喉间的哽塞,一字一句决然道:“从殿下利用我的那刻起,我对殿下的情,便死了。”
话一出来,她方觉痛快淋漓,痛快得眼中都淌下泪来。
被李绪从徽州的小山村里揪出来的这一年多,她挣扎过,愤怒过,绝望过,两次出逃,两次回归,皆是被李绪逼回了火坑中。她逃不掉,躲不开,于是学着妥协,顺从李绪,陪在他身边,就像是一对完美无瑕的璧人……
她以为她放不下李绪,却原来不是。
她所有的委曲求全、虚与委蛇,只为在这最浓情蜜意的时刻给予李绪致命一击,亲口告诉他:我不爱你了,你这般杀戮如麻的人,只会让我从心底感到恶心。
出乎意料的,李绪很平静。
他笑着,越笑越大声,胸膛起伏道:“我知道啊,小姜。昨夜你说心悦我时,目光是躲开的,你一撒谎,就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笑着笑着,李绪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不知是酒水还是药物的作用,他上挑的凤眼中泛起些许的水光,在红烛的暖光下显得格外苍凉,讽刺至极。他道:“我这一生,只动过这一次情。如今江山为聘,却依旧捂不热你的心,小姜与我,究竟谁比较残忍?”
“凭甚你对我好,我就必须要原谅你犯过的错?”
姜令仪凤冠上的垂珠晃动,迷离了她湿红的眼。她攥紧双拳道:“我是个大夫,一生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你却利用我的信任,借我的手杀死了皇后娘娘;你害死了雁回山七万条性命,令长安无数士族家的青年才俊,都埋骨他乡……”
“他们追随闻致,而闻致又与李成意交好,若各大家族都倒向我那皇弟,留给我的只有死路一条。”李绪撑着眼皮,声音断续,别有几分颓靡慵懒的气质,“我从未后悔杀了他们。”
他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姜令仪简直要发笑:“你暗杀我的好友,抓走了无辜孩子,斩下他们的手指,只为逼我现身、逼我屈服……”
“因为小姜总想着逃避,不愿与我解决问题,我只好出此下策。”
“是,只要我还活着,殿下便永远不会放过我。”
李绪唇上染了血意,以疼痛强撑意志道:“小姜,你为何总要钻牛角尖?只要你不再计较往事,与我好生过日子,我保证……什么事都不会再发生。”
“那便不谈过往,只谈当下……殿下能放过赴宴的诸位朝臣吗?”姜令仪问。
李绪露出诧异的神情,原本受药效影响疲惫闭上的眼懒懒睁开,问道:“小姜知道多少?”
“我知道你打算借婚宴困住那些文武百官,趁着皇上孤立无援,一举逼宫篡位。”姜令仪凛然道,“我还知道,今夜在场之人,只要不协助你谋逆,就都会死。而殿下的人已经对我起疑,我无法出门告知他们这是一场鸿门宴……所以我问,殿下能放过他们吗?”
李绪完美的脸色有了一瞬的龟裂。许久,他轻声道:“小姜,你太高估自己了。”
“你永远不知我的痛楚从何而来,燕王殿下。我害怕你,害怕看见你的脸,它总会让我想起那些死去的亡灵……你说你做这些是因为爱我,因为想要我登上这世间至尊的后位,你给你的杀戮按上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可我压根不想要这样的爱,它让我沉重得抬不起头来。这是爱吗?不,不是。”
姜令仪笑中带泪,哽声道,“我受够了。”
“小姜,你想做什么?”李绪眯起眼,浑身酸软无力,声音越来越吃力,“别又想着逃跑,闻致护不了明琬一辈子,你的叔侄们……”
“跑?不,不跑了,我累了,殿下。”姜令仪摇头后退,将头上的凤冠用力扯下,黑发顿时如漆黑的夜色般扬起又落下,珠玉崩了满地。
李绪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气定神闲不见了,沉声道:“够了小姜,我要生气了。”
但这一次,威胁没有奏效。
姜令仪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环顾了一眼四周亮堂的红绸和喜烛,清一色的嫣红色。
“这样的红色,刺眼得很。”说着,她走至殿中,用力扯下鼓动的薄纱帷幔。
嫣红的帷幔如云霞落下,姜令仪一手举着烛盏,一手取走了李绪的那把骨扇,退至那一堆易燃的薄纱之间,定定地望着李绪。
姜令仪一点点展开骨扇,眸中映着清冷的寒光,以前所未有的勇气,昂首轻松道:“我记得,殿下的骨扇中藏有利刃,抹着见血封喉的剧毒,只需要轻轻一刺……”
她是大夫,不能杀人,即便她如此恨李绪,也下不了手去杀他。
可她……能杀了她自己。
她麻痹了李绪的身体,却让他的精神保持清醒,就是为了让他亲眼看见这一幕。世上最诛心的报复,莫过于此。
李绪忽地剧烈挣扎起来,但他药效未散,根本无力站起,连声音都成了虚弱的气音,脸色惨白,竟是比姜令仪更像个垂死之人……
“小姜!”
李绪爆发出一声喑哑的嘶吼,急火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第78章 涅槃
一支红色的烟火冲天而起, 在黑蓝的夜空中炸开一抹刺目的红光,虽说今夜是燕王大婚的喜宴,烟火陆陆续续放了小半个时辰, 但这一支明显不同于之前的烟火。
“是我们侍卫的暗号, 有情况。”佛殿门前守着的小花立即站直了身子, 随即抻了抻手臂, 大步冲过庭院,借着冲劲攀上殿前的围墙, 双腿一蹬跃了上去, 站在墙头极目远眺。
明琬也跟着紧张起来,站在围墙下不住张望,但什么也看不到, 只好焦急道:“如何?是闻致的信号么?他可有危险?”
“烟花信号是从长兴街方向传来的,应该不是闻致,他和陈王在一起,不可能出现在那儿。”小花转念一想, 揣测道,“兴许是我们放出去的另一拨人。”
明琬站在夜风中, 只觉得紧张得手脚都冰凉, 不放心道:“长兴街离慈恩寺只隔了两条街, 距离甚近,不如你去瞧瞧, 万一是闻致……”
小花从墙上跃了下来,想了想, 朝跟来的另外四个侍卫道:“你们四个,去看看。”
那四个侍卫直到半个时辰后才回来,身上都带着伤, 其中一个伤势颇重,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战。
他们带回来一个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女人。
那女子还很年轻,约莫也就十八九岁,胸口和腰部有箭伤。明琬解开她的斗篷查验伤处时,发现她里头穿的赫然是真红描金的礼衣和罗裙,那是只有朝中内命妇才有资格穿的婚服……而今日大婚的宗室内命妇,只有一人。
燕王新娶的正妃?她为何会被人追杀?
杀她之人是谁?姜令仪呢?
一时间思绪纷杂,领头的侍卫抹了把下巴上沾染的血迹,朝明琬和小花汇报道:“属下们顺着信号传来的方向赶去,看见长兴街东边的巷子里头,一群蒙面的死士正在追杀此女。我们的几名内应受了重伤,属下想着能让闻大人的内应拼死相救的,定是重要证人,便将此女带了过来。”
小花将佛殿大门打开一条缝,机警地朝外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那些内应呢?可有掩饰行踪?”
侍卫道:“他们说还有事未完成,要冒险再折回王府一趟。花统领放心,那些死士皆被处理干净,属下刻意兵分两路而行,绕路回的慈恩寺,没有被人跟踪。”
“箭上有血槽,失血过多,需即刻拔箭止血。”明琬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压在女子腹部的中箭之处,吩咐道,“你们去向寺中了然法师要些干净的纱布和绷带,还有金疮药……等等,箭矢有毒。”
女子的伤口处,血液呈现出不正常的暗紫色,与明琬当初在画舫落水时中的那箭如出一辙。
拔箭时,侍卫们都很自觉地背过身去,守在门口。明琬接过小花燎烧过刀刃的匕首,替女子剜出箭头,将带血的箭矢置于鼻端,嗅到了淡淡的刺鼻味。
“这羽箭熟悉……与当初暗杀嫂子和闻致的,是同一批毒箭?”小花看出了端倪。
“这个味道我不会认错。”明琬颔首道。
“那便是李绪的人无疑。”小花了然,嗤道,“刚利用完忠勇伯便过河拆桥,连自己新婚的妻子也下得了杀手,说起来,七、八年前他也曾订过亲,女方亦是在新婚前夜暴毙,后来紧接着便是雁回山那场阴谋。如今这位忠勇伯家的姑娘又不知知晓什么秘密,被他追杀至此。”
明琬俯身替女子吸出毒血,然而收效甚微,毒素早已蔓延。她只好利落地包扎好伤口,略一沉吟:“中箭太久了,失血过多且毒素入心肺,怕是凶多吉少。我上次中毒吃剩的药尚且搁在府中厢房的矮柜中,下边数第二层,你们谁腿脚快的回府取一趟……”
“不必这般麻烦,自上次嫂子遇刺,我们便留了个心眼,随身携带了解毒丸。”小花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递给明琬,“应急足够了。”
明琬将三颗全倒出来,但女子中毒已深,浑身打颤,牙关咬紧,根本不能自行咀嚼吞咽,明琬只好将药丸化开在水中,一点点哺进去。
女子呛醒了,涣散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线,只是意识还不太清楚,张着苍白的嘴急剧喘息。
明琬大喜过望,忙将斗篷盖在女子身上,扶她平躺,问道:“姑娘别怕,我们是救你之人。知道是谁要杀你么?”
女子咳了几声,张开的嘴微微翕合,似乎想要说什么。
明琬将耳朵凑在她唇边,方听见她气若游丝道:“燕王……谋逆……晚宴是……陷阱……”
话未说完,她紧攥着明琬袖袍的手一松,再次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