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姗姗
钟钰又问:“好像是从医院那次吧。可我记得,那是咱们第一次见面,到底我做了什么,才会引起你的怀疑?”
陆俨双手就搁在桌上交握,淡淡道:“你的公公正在ICU里急救,生死未卜,你婆婆死在家中两天,无人收尸,你在ICU外面哭的很伤心,那场戏演得不错,可惜还没有落幕,你就当着观众的面补起妆了。”
钟钰一顿,垂下眼皮开始回想。
陆俨:“你这个动作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我以为你只是过分爱美,后来我想,这大概和你的表演型人格有关,直到我们查到你的旧照,我才明白你这个动作,是为了掩饰整容手术留下的疤痕。”
其实钟钰的整容手术很成功,疤痕也非常浅显,不近距离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到,可钟钰太注意细节,还是个完美主义者,她每天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吹毛求疵,眼里不揉沙子,哪怕是芝麻粒大的疤痕也无法接受。
钟钰说:“我不明白,就算我在意容貌,更胜过高世阳的生死,这又能代表什么呢?我教给你们的下毒视频,已经说明了毒是高力鸣下的,我最多只是知情,为什么你还一直盯着我不放?”
一直没有说话的齐昇,忽然开口了:“现在是我们在问你,不是在为你答疑解惑。”
钟钰看向齐昇:“齐警官,我只是想死个明白,不然我脑子里会一直徘徊这些问题,我的精神就无法集中在你们的问题上。”
直到陆俨说:“我可以回答你。”
钟钰又看回来。
陆俨:“很简单,我们调查的高力鸣,包括你口中描述的高力鸣,和这个下毒者的心机完全不相符。高力鸣性格冲动,做事没有长性,虽然是高世阳夫妇收养的,但李兰秀对他一直很溺爱。高世阳依赖父母惯了,让他独立做事,他总是一事无成,在社会上十几年,一直在受挫。这样一个人,他或许会怨天尤人,会想到报复社会,但他没有完成这种下毒计划的能力。而高力鸣恰好有你这样一个妻子,具备下毒者的所有条件。”
听到这里,钟钰自嘲的笑了,又一次低下头,说:“看来我就是想得太多,计划的太完美,才会将自己暴露。”
几乎同一时间,单向镜的另一边,薛芃低声说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鲁莽的人,只会想到鲁莽的方式,只有聪明且自负的想要耍聪明的人,才会用如此迂回的方式。
而对面房间,齐昇这时用笔尖在桌上敲了几下,催促道:“行了,你的问题陆队已经回答了,现在该你了。”
钟钰的笑意又渐渐收了,低垂的眼睛看着地上,怔怔发直。
就在齐昇准备再次提醒她时,钟钰忽然开口了:“我们的故事,要从三十五年前说起。”
这话很轻,落下的刹那,陆俨和薛芃不约而同的屏住呼吸。
——我们的故事,要从三十五年前说起。
这是陈凌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钟钰:“我的父亲陈实川,那时候是会新化工厂的工人,他的工作表现很出色,对设备了解也深,很爱钻研,车间主任对他印象很好,早就想提拔他做小组长。那时候高世阳已经是小组长了,他心高气大、嫉妒心重,一直看我父亲不顺眼。这些事,都是我养父钟强后来告诉我的。”
“早在那次事故之前,我父亲就已经提议过要做好紧急预案,万一发生事故,就按照预案上的指示来办。可高世阳却说,哪那么容易出事啊,还说我父亲是危言耸听。其实高世阳推三阻四,就是怕暴露自己的短处,他不学无术,进厂培训后也只是个半吊子,尤其讨厌开会讨论,还总觉得别人在背后嘲笑他没文化。”
而就在事故发生当日,高世阳身为小组长,就对组员下了错误的命令。
事发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懵了,脑子都有点空,因为这样的事谁都没遇到过,都有点慌。
陈实川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立刻招呼大家,第一时间把反应釜的底阀打开,把废料排出去,流入地沟,同时还要打开消防水给地沟降温,然后尽快撤离。
可是高世阳却即刻制止了陈实川,在这个时候还摆起架子,说他才是组长,要听他的指挥,更当下质问陈实川,要是听你的出了事故,责任是不是你来担?
接着,高世阳又问其他几人,是不是要跟陈实川一起背锅。
陈实川是个老实人,被高世阳这样一呵斥就不说话了,其他几人也跟着沉默。
就在那一刻,根本没人想到后面会面临怎样恐怖的事。
高世阳很快下令,要将有机物料先放到铁桶里,不能浪费,尽可能减小损失。
几人照做,同时还听了陈实川的话,用毛巾遮掩口鼻。
可是物料放出来时,还一直在反应,持续加热,铁桶经不住高温,当场炸裂。
那炸裂的铁桶直接伤到一名叫李建宏的工人,李建宏晕倒在地,而另一名叫盛玥的工人,想将他尽快拉出车间,但因为腾出来捂住口鼻的手,没多久也因毒气晕了过去。
这时,高世阳已经来到窗口,要往外跳。
跟在后面的陈实川,一回头,见到两人晕倒,当下就放弃跳窗,折回去想去救两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第二个和第三个铁通相继炸裂……
听到这里,陆俨很快提出质疑:“这些事都是在车间里发生的,那你养父钟强又是怎么知道的?”
钟钰回答道:“钟强当时就在窗外。高世阳跳窗的时候是单手,行动不便,是钟强扶了他一把。钟强说,他原本是想进去救人的,但是高世阳却拉住他,还问他‘你是不是不要命了’,然后就把他拽走了。”
有机物料暴露在空气里,很快就形成毒气,蔓延出工厂,直接影响到附近一所小学。
陈实川的妻子当时是小学教师,怀孕八月,即将休产假,却在那天不慎吸入毒气,和学生们一起送入医院。
而这之后的事,就是钟强做手脚的部分。
其实陈实川的妻子进医院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因为怀孕,身体本就虚弱,再加上中了毒气,进医院没多久就早产了。
孩子生下来也很虚弱,在保温箱里足足一个月。
而这一个月,陈实川的妻子也终于醒来,得知自己的丈夫离开人世,伤心欲绝。
按理说,这次事故工厂应该予以补偿,可是经过调查,当时唯一生还的高世阳,和在窗外经过的钟强,都口口声声说,是陈实川操作不当,才引起铁桶炸裂。
这下,所有中毒学生的家长,还有盛玥、李建宏的家人,都要工厂和陈实川的妻子给个说法。
陈实川撒手人寰,除了两个女儿,什么都没留下。
陈实川妻子在身体和精神上都遭受巨大打击,住院一个月,多次吐血,后来听医生说,她因为生产和毒气中毒,还有精神上的打击,有些器官已经出现了衰竭现象,以她当时的身体状况来看,就算治疗也只是维持时间,根本没能力抚育孩子。
陈实川生前工资就不高,离世后工厂也只是意思意思,给了少量的抚恤金,陈实川妻子不堪重负,就想到了死。
但在自杀之前,陈实川妻子还是联系到钟强,要当面问清楚。
钟强连日来也是精神不济,夜夜失眠,知道陈实川妻子不久于人世,还见她当着自己的面咳了一大口血,在那个瞬间终于良心发现,知道这将是自己最后,也是唯一一次忏悔的机会,当下便给陈实川妻子跪下了。
说到这里,钟钰“咯咯”笑出声,那笑声又冷又阴,随即说:“钟强啊,还是没有当恶人的潜质,看看高世阳,人家就可以‘心安理得’,吃得饱睡得香,后来换了工作,还将自己‘立功’的事到处宣扬。”
钟钰又收起笑,转而又道:“钟强不知道,我母亲当时录了音。那盘磁带连同遗书,都在自杀前都交给我姐姐陈凌了。我母亲真的很聪明,也很坚强,就算到了最后一刻,心里想的依然是为我们姐妹俩谋后路。”
“她看钟强跪地忏悔,哭的很真,知道这个男人容易心软,性格懦弱,就在那一刻,她将我托付给钟强。”
陆俨的眼睛眯了起来,就在这一刻,他脑海中似乎浮现出陈实川妻子的模样,就那样奄奄一息的躺在病床上。
她看上去已经快不行了,好像随时都会离开,可她却用尽所有力量,紧抓着钟强的手,就像是捏住了他的良心。
她很虚弱,脸色灰白,可她的眼神里却是极度的冷酷,充满了恨意。
她虽然即将离世,却给这个世界留下两枚种子。
或许这两枚种子可以延续她的恨意,终有一天可以为他们夫妇讨回公道。
*
陈凌、钟钰姐妹俩,就这样分开了。
陈凌很快就被送到了立心孤儿院,而钟钰则被钟强夫妇收养,他们收买了医院院长,将孩子抱走。
但钟强夫妇知道,会新工厂的老员工都知道他妻子没有怀孕,不可能突然蹦出来一个女儿,而工厂也在接受调查,复开无望,他们便趁此机会斩断所有联系,搬去历城投靠父母。
这之后,便是陈凌和钟钰的故事。
*
陈凌在立心孤儿院的日子并不好过,就像是一只家猫,突然扔到了野外,是生是死全凭自己的本事。
孤儿院就和社会一样,有欺生现象,尤其这些孤儿们心理都不健全,有的性格乖张,有的靠拳头说话,还有的狡猾多端,时常跟大人告小状。
陈凌被迫“拔苗助长”,起初生存很艰难,连温饱都是问题。
但好在那时候的陈凌,对母亲的印象还很深,比起父亲陈实川,母亲则更懂得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陈凌虽然还不到五岁,却已经学到了一点皮毛。
再加上那盘录音,和那封遗书,陈凌虽然听不太懂,却也能明白一个重点,那就是父亲陈实川是被人害死的。
数年时间转瞬即逝,陈凌始终没有人收养,就一直在立心孤儿院长大,从一个被欺负的新人,逐渐转变成“小团伙”的首脑,去压榨其他新来的,直到成年后离开,她已经成了这个小型社会的强者。
“适者生存,优胜劣汰”,这八个字对陈凌来说绝不是纸上谈兵,而是她十几年来在立心孤儿院身体力行学到的生存法则。
自然,那盘磁带和母亲的遗书,陈凌也反复听过、看过多次,早就会背了。
陈凌离开孤儿院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寻找仇人高世阳和失散多年的妹妹,但这对她一个没权没势也没背景的女生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这十几年间,钟钰一直都生活在历城,在钟强夫妇的照顾下顺利长大。
只是钟钰自小就多思、敏感,脑子也活络,这一点非常像是陈实川妻子,所以十来岁的时候,钟钰就已经隐隐感觉到这个家里的奇怪之处。
钟钰总觉得,她和父母长得不太像,无论是同学、邻居都这样说。
有一次,钟钰跟着钟强父母去看奶奶,还在厨房外面听到母亲和奶奶在里面小声说话。
奶奶问母亲,打算什么时候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母亲很为难,说一直怀不上,怀疑是不是钟强之前在工厂的时候把身体伤了。
奶奶又问,那是不是打算一直把钟钰当做亲生的,这抱养的能比亲生的贴心吗,就不怕以后是个白眼狼?
自那以后,钟钰对自己的身世就有了认知,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再一回想父母偶尔的古怪,甚至是父亲对她的疏远,对她总是隔了一层,似乎这一切都有了解释。
后来那几年,钟钰就一直在这样不安和怀疑的情绪中长大,和父母也越发不亲,甚至还经常担心要是有一天养母怀孕了,她该怎么办,会不会被他们扔出去。
加上钟钰那时正值青春期,性格也越发的内向,平日不爱说话,无论是走还是坐总是低着头想事情,对周遭的一切也十分敏感,很善于分析。
别人不经意间的一个举动,或是一句话,看在钟钰眼里,都能很快作出解读,明白这人背后的动机。
也正是因为如此,钟钰会比同龄人,甚至是成年人,更快更迅速的接触到他人的内心,甚至于钟强夫妇偶尔表现出来的一点小动作、小眼神,无论是对她的防备,还是疏离,钟钰都能立刻捕捉到。
而这些细节也一点一滴的走进她的心里,渐渐消磨掉她对养父母本就不多的“亲情”。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钟钰上大学住校,她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又亲切的女人,就是陈凌。
陈凌经过多方打听,又花了很多钱托人寻找,终于找到钟钰的下落。
钟钰因为性格缘故,也因为陈实川夫妇的死因,在钟强家里始终得不到真正的父爱母爱,所以可想而知,当陈凌对她无限包容,无限付出,全然没有一点自私的照顾、关爱她的时候,那种效果是直击心灵的。
当然,可能换一个人,钟钰也未必能接受这层温暖,或许这也和亲姐妹之间的血缘有关,钟钰从第一次见到陈凌就觉得很亲切,好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钟钰和陈凌很快就成了知己,陈凌也在潜移默化之间,将自己的故事一点点透露给钟钰知道。
钟钰听了十分愤怒,甚至和陈凌产生共情。
对钟钰来说,她和陈凌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真心对她们好的,只有她们两人才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钟钰甚至多次幻想过,如果陈凌是她的姐姐,如果她就是那个被人抱走的婴儿,那该多好。
直到某一天,钟钰的“幻想”实现了。
陈凌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钟钰受到惊吓,起先是怀疑,不肯相信,后来冷静下来又要求看到证据,心底还隐隐有点高兴。
陈凌和钟钰很快就去做了DNA鉴定,证实两人是亲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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