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书白
她说她反抗,但其实唯一一次反抗痕迹,更像是亲密接触留下。
她说她完全没有任何意识,睁开眼时是蒙着眼睛,实际她饮酒量几乎不可能到达完全失去意识的程度,而赵楚楚临时补加的口供,更进一步证明,她整个过程应该是清醒,不太可能到达她所说的有一段时间彻底断片的程度。
她的口供中没有任何关于安全套使用的内容,但实际上现场是有安全套外壳的存在;
她说安全套是赵楚楚教她携带,但赵楚楚却对此矢口否认……
案子进行到最后,双方各自做最后总结。
公诉人先站起来:“本案中,嫌疑人与受害人为上下级关系,在案发之前,从无暧昧言行,不具有发生性关系的常理性。案发当日,酒桌上存在不正常的劝酒现象,嫌疑人作为上级,不加制止,放纵劝酒发生,有犯罪预备可能,从监控、证人证言证明,当事人当时存在醉酒现象,嫌疑人单独带醉酒受害人行至城郊芦苇地,对受害人形成绝对压倒性的密闭环境,足以造成受害人感知生命危险,陷入被胁迫状态,违背自己意志,配合嫌疑人完成性侵过程。案发后,受害人第一时间报警,主动提出做精液鉴定,可见意志坚定,虽然受社会阻力改口撤案,但也属于常理,结合精斑、皮屑等生物鉴定,我院认为,嫌疑人范建成以胁迫手段,违背受害人意愿,强行发生性交关系,其行为触犯《中国人民共和国刑法》第236条,犯罪事实清楚,应以强奸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公诉人说完后,孟鑫站起来:“本案中,受害人在案发前为了给弟弟买房,曾借助我当事人在公司地位,虚开工资证明,后因贷款被丈夫发现,受害人与丈夫婚姻产生间隙,由此可推断,受害人与我当事人过往有一定私交,并且处于极其缺钱的状态,具有诬告我当事人的客观动机。案件中,被告口供与物证基本一致,没有瑕疵,而受害人的口供与证人证言、物证均有出入,有力证人林枫本身对此案抱有偏见,证词可信度降低。检方对于我方当事人定罪并无直接证据,更多源于常理推断,但从常理来看,受害人在案发当天主动携带安全套,饮酒量完全不足以到达意识丧失水平却自称毫无意识,醉酒后在明知赵楚楚与自己住所路线情况,两人一路时自己必定会落单的情况下,指明我当事人—— 一位年长异性送她回家,事发后虽然报警,却并不直接说明性侵,等过了好几天才二次报警,种种行为,都并不符合常理,反观我当事人口供,与物证更为贴合,逻辑更为清晰。因此,我方为认为,此案证据不足,事实认定有误,对于我方当事人,应予无罪释放。”
孟鑫说完后,终于轮到叶念文发言,而这时候,叶念文已经大概知道结局。
他站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检方已经做出最大努力,他作为附带民事诉讼的律师,也提不出太多有力观点。
他站着,红着眼,好久,才沙哑开口:“叶思北是我姐姐,她一直是个很小心的人。”
所有人都看着他,他抬起头,缓慢说出这个在法庭上已经被理性争论了一早上的女性最柔软的一面。
“她爱美,但连手臂都不敢露。她喜欢化妆,但从来不敢画艳丽的妆。她几乎不在晚上出行,大多数时候,都要我爸、我姐夫接送。她受害时穿那件西服,是公司制服,她一直很介意,每次去公司,哪怕夏天,都要穿一件风衣裹着。所以报警那天,她和警察说,她要一件风衣,是因为,这件风衣对于她而言,就是性的一种安全防护,风衣没有了,她和警方要,其实就是她的求救。”
叶念文说着,眼泪止不住落下来。
他知道,他已经二十多的一个人,他一个律师,不该当众如此失态。
可他停不下来,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她报警了,我妈拦住她,我也拦住她,因为作为律师,我深知这种案件对于当事人的伤害,所以她报警,又否认自己报警。可我姐姐最后还是决定二次报警,不是因为钱,也不是想要勒索,只是想求个公道。”
“审判长,”叶念文留着泪,恳求看向审判长,“对于一个普通女性而言,能起诉,已经是极大的勇气。我想,正义不该让这种勇气泯灭,她应该得到一份公正。”
审判长静静看着他,他似有动容,然而好久,他才开口:“正义不该让任何勇气泯灭,也该尽量让所有人得到公正。可法官不是神,我们只能依靠法律,尽最大努力给大家公平。”
审判长说完之后,宣布休庭,所有审判人员进入评议室,商量一个最终结果。
秦南和张勇也走回法庭门口,张勇面上很轻松:“等审判结束,你打算留在南城,还是去其他地方?”
“看思北吧。”
秦南笑了笑,张勇有些奇怪:“其实我特别好奇。”
“嗯?”
“如果不是叶思北嫁给你,换其他人,你都对她这么好吗?”
秦南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
“怎么可能?”
“结婚一年多,就这么深情厚谊?”
张勇想了想:“不会以前认识吧?”
“没有。”
秦南摇头:“没见过。”
“真没见过?你几中的?”
“七中。”
“好吧,”张勇叹了口气,“还想这么你们有没有什么校友的可能。二中离七中很远吧?”
“对。”
两人说着话,周边人声多了起来,秦南听见不远处有人走出来的声音,他转过头,看向声源,才发现证人被逐一带出来,叶思北在其间,她红着眼,疲惫站在不远处。
秦南静静看着她,她勉强笑了笑,正想走过来,就看见法庭大门突然打开。
法庭里的人一个个走出来,人群把他们隔在中间。
最先走出来的是孟鑫,他面上不太好看,一片冷漠,他身后的范建成满脸喜色,急急冲到门外妻子面前,拥抱住妻子孩子,同一起来的其他家属激动说什么。
赵淑慧似乎极为高兴,最后在范建成的安抚下,低低哭了出来,然后转头冲出法院,冲着外面的记者大喊。
“无罪!”
她喊得声嘶力竭,一面哭一面嘶吼:“我老公无罪!听到了吗,我老公无罪!”
叶思北一瞬间懵了,她眼里什么都看不到,然后她就看见公诉人走出来,他们站在她面前,低头说了声:“抱歉。”
叶思北愣愣看着他们,她说不出话,公诉人见她不语,沉默好久,终于离开。
秦南和叶思北的父母都走过来,到叶思北身后,等了好久,叶念文红着眼走出来。
黄桂芬急切上前:“怎么样?什么结果?”
叶念文不说话,黄桂芬一时急了,她一把抓住叶念文的手臂,哭着大喊:“说话啊!说话!”
“你别急啊!”
叶领拉开黄桂芬,大吼:“你让他缓缓!念文,”叶领关切看着叶念文,“赢了,还是输了?”
“对……”叶念文一开口,就嚎哭出声,“对不起……姐……对不起……”
叶思北静默。
她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按进了水里,就是她梦境里无数次梦见过的那口棺材,水灌进来了,这一次,她连逃都逃不掉,好像有人连棺材盖都盖上,敲死。
“先回去吧。”
秦南最先反应过来:“人太多了,先回去。”
“对,”听到秦南的话,张勇也上来,他相对冷静很多,“叶思北需要缓缓,我送你们先走吧。”
叶领听到这话,他深吸一口气,扶着整个人都懵了的黄桂芬点头:“先回去。”
一家人搀扶着走出法院,一出门,细雨就细雨就拍打在脸上。
穿着雨衣的记者蜂拥上来,采访着叶思北:“请问您还会再上诉吗?”
“您对范先生无罪这个审判怎么看?”
“您诬陷范先生是为了钱还是另有隐情?”
“网上有人爆料您是小三上位不遂报复您怎么看?”
……
无数令人羞恼的问题冲击上来,叶思北被秦南护在怀中,麻木往前。
而不远处,范建成的妻子正高调同记者叫骂着:“我就说她是为了钱勒索我们家建成,我们建成一直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对谁都好的。”
听到这些话,黄桂芬突然停住了步子。
叶思北茫然抬头,就看黄桂芬尖叫了一声,猛地扑了过去:“我撕了你!”
年迈的女人挤开人群,一把抓在范建成妻子头发上,她迟钝的身躯略显肥胖,对方立刻尖叫着和她推攮起来。
赵淑慧旁边一个男人去推黄桂芬,叶念文大吼:“别碰我妈!”
叶念文一上,范家的男人立刻动手,叶领跌跌撞撞冲上去,秦南也冲了过去。
人群尖叫成一片,两家人扭打在一起。
雨越来越大,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叶思北麻木看着这一切。
她看着她一贯懦弱年迈的父亲被人推倒在地,看着她高血压高血脂头发半白的母亲和赵淑慧扭打在一起。
看着她从小到大都没动过手的书生气弟弟被人按在地上一拳一拳揍,看着秦南像一只孤立无援的雄狮被众人围着,奋力嘶吼挣扎。
他们都像是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奋力做着困兽之斗。
雨水拍打在她脸上,她颤颤抬起头,看见人群中的范建成。
他带着好几个男人同秦南扭打在一起,他一拳打在秦南脸上,好似终于发泄了自己的恨意,嘴里叫骂着:“妈的,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他好好的。
他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她一路付出心血,她几乎是毁了自己,都做不到玉石俱焚。
这像她人生无数次反抗,无数次斗争。
过去她可以告诉自己,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不够勇敢。
可如今呢?
她努力了,她抗争了,她奋斗了,她如所有人所说,逆流而上,奋力对抗。
可结果呢?
为什么,她从未做错什么,要遭此劫难,而那个作恶之人,还可以这样高高在上地活着?
有什么在她心中轰然坍塌,她看着滂沱大雨里的家人,终于彻底了理智,她尖叫了一声,抓着手里的雨伞冲过去,狠狠打在范建成头上!
范建成回头一巴掌抽去,她一口咬上范建成的手。
她像是拼了命,眼中凶悍的光惊得范建成下意识想退,然而手上的剧痛令他愤怒,他朝着叶思北一拳砸去,秦南整个人扑过去按住范建成,也就是这时,警察终于赶到,拖开他们。
叶思北被人生生拖开,刚退后半步,稍一松手,她就拼了命向前冲。
几个男人都按不住她,谁拦她她就打谁,咬谁,她死死盯着范建成,疯了一般去抓他。
“放开我,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她努力推攮来阻止她的法警,她眼里什么都不剩,她只想着——
她要去地狱,要拖着那个人一起去。
不公必须要有偿还,伤害必须要有弥补。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个公道,我只是要个公道啊!”
她拳打脚踢,奋力挣扎。
她跌倒又站起来,后退又往前冲。
她横冲直撞,叫骂嘶吼,没有人见过她这样凶狠的模样,她像一匹狼,一头狮,她眼里什么都没有,就死死盯着范建成。
周边警察来拉她,拦她,直到最后,有人从背后一把抱住她。
“思北,停下吧。”他由着她又打又踹。
她根本没看是谁,拼命挣扎:“放开我,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