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往来的仆役变少了许多,游廊一侧也再没有被养着的金贵鸟儿,雕梁画栋虽犹在,只是却看得出乏人养护,因而朱漆脱落、油彩黯淡,再没有当年那般鼎盛之家的气派。
沈西泠原本还想不通一切为何会如此,后来走着走着才想明白。
这五年来齐家败落了,朝廷之内只有齐婴一人为官,所得也仅仅是他的俸禄,齐家上上下下有几百口人,他一个人怎么养?何况世人势利投机,在他家出事之后恐怕也都难免落井下石,原先往来多的高门想必都怕引火烧身因而断了来往,原先求他们办事的也必然都会退得八丈远,齐家孤掌难鸣,要败落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这满目衰败令沈西泠看得揪心,忍不住就牵住了齐婴的手。
齐婴一侧目便看见了小姑娘忧忧愁愁的眉目,她正仰头看着他,继而又对他说:“家里是不是没有银子了?我有银子,还有很多,可以都拿出来给家里用。”
她看向四周,补充道:“这里要好生修缮一番了,可不能让夫人她们瞧着伤情。”
她专注地看着四周、心中盘算规划着,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家里”。
她其实早已把他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了。
齐婴淡淡一笑,心中的暖意长久地持续着,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她的手,与她一起向本家正堂走去。
正堂之中,齐家人已经到齐了:齐璋、尧氏、齐云、韩若晖、齐宁、徽儿、泰儿、宁氏,以及齐乐和宁氏的女儿念儿。
念儿还在襁褓之中,想来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长逝,仍睁着一双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兴高采烈地注视着抱着她的母亲,小嘴咧着,看上去高高兴兴的,还觉得母亲鬓间别的白簪花很漂亮呢。
家中正活泼的孩子也就是徽儿和泰儿了,徽儿将满十一岁,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坐在父亲和母亲身边安安稳稳的,至于弟弟泰儿就活泼些,他还只有五岁,正是爱跑爱跳狗都嫌的年纪,今日在这正堂上也不安分,时不时就要跑到门口张望一番,若望不见有人来便要撅着小嘴跑到祖母身边,拉着尧氏的衣角问:“祖母祖母,二叔叔和二婶婶怎么还不来呀?泰儿要看二婶婶!”
作者有话要说: 他俩之间没有波折了,以后都是搞别人,大家放心~
第215章 喜悲(2)
尧氏还未及说话,泰儿便被他母亲训斥了,说:“泰儿过来,快别去闹祖母。”
泰儿一贯是服母亲管教的,一遇韩若晖训斥很快便老实起来,垂着小脑袋回到了母亲身边。
而韩若晖之所以叫他过去,也是因为顾惜婆婆的身体。
尧氏也苍老许多了,这五年她过得可不容易,既忧心着这个败落的家,又要照顾因为中风而不良于行的公公,心力交瘁得连鬓间的白发也多了起来,令人看了心疼。
泰儿是有些怕母亲的,因而在母亲身边待了没一会儿就又去了父亲身边。他父亲待他总是很宽容,虽然前些年他父亲总是离家说要去寺院静修、惹母亲哭了很多次,但这几年他已经不这么做了,因此更让泰儿安心。
他凑到父亲身边靠着,问他二叔叔什么时候才回来,他父亲温声答道:“快了,很快就回来了。”
这说法齐泰已经听得腻味了,便不满地撅起了小嘴,随后又百无聊赖地看向不说话的祖父和三叔叔。
他祖父前些年生了病,如今不能走动、往来只能依靠轮椅。听姐姐说,祖父原本就是个很严肃的长辈,但生病后就更加严肃沉默了,的确,在泰儿的印象里,这位不苟言笑的祖父甚至几乎没有抱过他。
而三叔叔也和祖父一样沉默,甚至比祖父更加不容易亲近。只是他并不是严肃,倒显得胆怯瑟缩,尤其在父亲面前格外闪躲,甚至到了走在路上远远看见父亲都要闪避的地步。泰儿一直觉得奇怪、不明白三叔叔为什么这么怕自己的父亲,有一回便禁不住问了父亲缘由,那时父亲的神情令他看不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说:“因为你三叔叔做错了事,而他……至今还不能原谅他自己。”
泰儿还太小了,他不明白人为什么会自己为难自己,明明父亲都不生气了、也没有人继续责备三叔叔,那他又为什么要这样束手束脚、畏畏缩缩地过日子呢?他都瘦得皮包骨头了,还生了许多白发,比祖母的白发还要多呢。
他实在想不通这些事,索性便也不再去想了,只又巴巴儿地看向正堂的大门外,终于听见了些许动静。他高高兴兴地从父亲身边跑到门口张望,果然瞧见是二叔叔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个仙女一般漂亮的人,想来、想来那就是传闻中的二婶婶了!
他很高兴,立刻扑上去抱住二叔叔撒欢儿,眼睛又禁不住一直盯着天仙一般的二婶婶瞧,既好奇又害羞。
啊,二婶婶真美啊。
泰儿正这样想着,又见二婶婶随着二叔叔一道上堂拜见了祖父和祖母,泰儿不知道为什么祖母那时竟然哭了,还拉着二婶婶的手一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天仙一般的二婶婶也跟着哭了,唤了祖母一声“夫人”,随即便低着头泣不成声,祖父和父亲的神情都有些复杂,依泰儿看还有些悲伤难过的样子,但也不至于此,他说不清。
他看到二叔叔在安慰二婶婶和祖母,随即又听到祖父说:“大喜的日子不兴落泪——走吧,一起吃顿家宴。”
那天的家宴一家人用得其乐融融。
孩子们都在笑闹,大人们一开始有些局促,后来也就慢慢自然起来。
尧氏一直在给沈西泠夹菜,夹着夹着又反复端详她,一边说她长大了、更漂亮了,一边又说她瘦了、要她多吃些饭菜。沈西泠盛情难却,倒是比平时齐婴在旁敦促她时吃得还要多一点。
男子们寡言一些,但沈西泠依然能感觉到他们的善意。除了齐宁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人以外,齐璋和齐云都对她很和气,当日在朝堂对簿之时的那些震怒之色已经都消退了,变成了宽厚和体恤。
而沈西泠知道,他们的态度是不会突然转变的,齐婴一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做了许多努力,才让他的家人们放下过往的种种,心无芥蒂地接纳她。
她已不知该如何感激了。
家宴过后齐家来了人,是齐婴的学生李巍,来寻他商议政事的。
齐婴自任太傅之后其实很多政务都不再亲自料理了,只有一些极重要的会过手,李巍来找他商议的是此次水患过后的赈济问题,齐婴对此颇为重视,自然不会避而不见。
他去书房之前沈西泠还有些不高兴,不是因为他要撇下自己,而是她总挂念他的身体,不想让他太操劳了。齐婴当然知道她的意思,走之前哄了她几句,说他一会儿就会了结政事,不会很累,她这才不情不愿地由他去了。
尧氏看着他二人恩爱,心中也很欢喜感慨,又拉了沈西泠回嘉禧堂,同她一道吃茶闲话。
嘉禧堂于沈西泠而言也不是陌生的地方了,遥记当初她头回来拜见尧氏就是在这里,此外还一并见了相爷,她假称自己是方筠,为了圆谎还现学现卖了一段巴蜀之地的童谣,如今想来真是汗颜。
尧氏见她神情感慨,自然知道她也想起了往事,两人在坐床上一同吃茶,茶香袅袅也勾起了尧氏的谈兴,她笑了笑,说:“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一眨眼就是十年——我头回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坐在那儿文文静静的,漂亮得不像话。”
沈西泠低着头有些害羞地笑,又给尧氏添茶。
尧氏看着她,帮她别了别额前的碎发,神态祥和,又说:“那会儿我就觉得敬臣待你不同,你们是有缘分的,就算中间波折一些,最后也还是要走到一起,这便是缘法——好,真好。”
她一个劲儿地说着好,语气柔和极了,看上去很美——她的确不再年轻了,这十年光阴对她很残酷,将她折磨得两鬓斑白,可她依然很美,美得不落凡俗,美得慈眉善目。
沈西泠望着尧氏,心中又再次想起她对自己的千般万般好:她在齐老夫人的荣瑞堂上对她的袒护,她让人送她去风荷苑、让她住进握瑜院,她亲自为她主持笄礼,她在她伤情的时候宽慰陪伴她……
竟像是母亲一般暖人。
沈西泠感激极了,也正因此更加为旧年的冤孽感到歉疚,她对尧氏说:“夫人,当年的事都是我的错,连累了公子,也连累了……”
她还没说完,尧氏便摇头打断了她。
她的眼眶有些红了,看起来倒像是比沈西泠更激动,说:“好孩子,那些陈年往事可不要再提了,那不是你的错,只是时也命也,没法子的。”
她拉过沈西泠的手,有些哽咽:“你谁也不欠,敬臣都回来说了,说这次在淆山是你救了他的命——我从不祈求他多么富贵、多么有权势,我只是想让他平安,文文,你救了他,便是救了我,救了我们一家。”
她的眼泪终究是落下来了,引得沈西泠也跟着哭,她一边宽慰尧氏,一边又说淆山的事自己只是误打误撞,既算不得什么、也抵偿不了齐家对她泼天的恩情。
尧氏仍是摇头,哭了一会儿又破涕为笑,一边给自己擦眼泪,一边又给沈西泠拭泪。
她像个慈母一般看着沈西泠,说:“好了,不哭了,咱们都不哭了。”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
“你和敬臣这一路多有艰辛,往后都要好好的,不高兴的事情便都丢在脑后,一点也不要再记得才好。”
沈西泠憋着眼泪一直点头,尧氏便又夸了她两句“好孩子”,过了一会儿又似想起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对沈西泠露了笑脸,说:“你们成婚是要挑个好日子的,依我看万不能马虎的办,最好去定山寺问问住持方丈,再去拜一拜佛祖菩萨,有了神明保佑那才最好,可算是万事皆宜了。”
一谈起婚事,沈西泠又不禁羞红了脸。
这回跟五年前不一样了,她真正有了待嫁的欢喜和紧张,此时仅仅是听人说起婚事她都悸动极了,心跳得好快。
“婚事我们都由长辈们做主,”她努力克制着欢喜,尽力得体自然地答,“至于去寺庙的事,公子一贯不信这些,还是不拖他一起了,我自己去便好……”
尧氏闻言摸了摸她的头发,先是夸她乖巧懂事,又笑着说:“敬臣原先是有些不信,但如今已变了许多,这些年还时常去栖霞寺礼佛,比我还虔诚呢。”
彼时沈西泠听言一愣,心想这倒真在她意料之外。
她越琢磨越觉得惊讶,以至于在入夜后随齐婴一同于本家的后园中散步时,她便忍不住同他求证了此事。
她走在他身边看着他问:“公子是真的信佛了?还常去栖霞寺?”
她着实有些不敢相信,毕竟在她看来信不信这个事情总有几分天注定的味道,遑论齐婴这个人本就是信自己多于信命,他原本那样不信的,怎么会在这几年间匆匆转了性?
她问得急切,而齐婴对此事倒像是不想多谈,凭她问了好几次都没有答复,后来还顾左右而言他,摘了一朵后园的扶桑花给她赏玩。
而这便反倒更让沈西泠起了一探究竟的心思,她拉着他的袖子左摇右晃、撒娇耍赖:“不行,今天我一定要知道,不知道就睡不着觉——二哥哥难道舍得我一晚上都睡不着么?”
她娇滴滴地痴缠,最知道怎么让他心疼服软,齐婴知道这小姑娘的心思,可是偏偏真的舍不得拂她的意,默了半晌之后终于还是拗不过她,告诉了她因由。
那时后园之中月华如练,满园的花香馥郁芬芳,这个他们曾经共处并一起论过诗经的园子是那样熟悉和陌生,仿佛纠缠着许许多多的前尘因缘。
他说:“与你别后,我便常拜观音。”
月色温柔。
夜风缱绻。
她有些不懂他的话,可是恍惚间又其实深深的懂得。
他是那么坚韧无妄的人,能把一切都稳妥地掌握在手中,因此之前才不信神佛。可这五年他过得太孤独也太痛苦了,他原本拥有的一切都在离他远去,几乎所有人都与他刀兵相见,他一定很无助,也一定有过茫然。
他拜观音是求什么呢?无非是求她平安——她已经不在他身边,而与他隔了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江,从此南北相隔止于相望。他知道自己不再能保护她了,因此难免感到无力自失,最终只能求告神佛。
别无他愿,只是希望那个在远方的人……能够平安。
沈西泠明白了,心中一时感到极致的甜蜜和极致的酸涩,她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紧紧紧紧地抱着他,像是再也不会与他分离。
“我很平安,”她哭着说,“我们以后都会好好的,永远都好好的。”
那个男子身上的甘松香默默将她围绕,她感觉到绵延不绝的安稳和恬然,又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轻叹息,说:“嗯,永远都好好的。”
像是这夜一样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是感谢读者们的一天!谢谢大家的留言、bwp以及营养液!鞠躬鞠躬鞠躬!
PS:小团子应该不在正文报到了,暂定放番外啦~【番外为什么被我安排了这么多东西??合理怀疑是为了强行保flag…【我是辣鸡我摊牌了
第216章 喜悲(3)
世间悲喜总有殊异,这厢齐家人苦尽甘来欢声笑语,另一头的廷尉法狱却仍如旧年一般森冷可怖。
建康城的月光到了这里似乎都格外冷清了起来,无声地笼罩着这大凶之地的最深处,那里关押着即将被处以极刑的逆臣——曾经权倾朝野风光一时的大梁第一武官,韩守邺。
他正独自闭着眼睛坐在牢狱的墙角,披头散发、满身疮痍,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无声无息的,仿佛已经死去了。
牢狱之内静极了,如此深夜万籁俱寂,再也没有白日里的吵闹,他这一脉的子弟也不像白天一样有精神叫嚣了,大概他们也都累了吧,此时兴许都已经疲惫得睡着了。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黑暗中渐渐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空荡的牢狱内显得尤其清楚,韩守邺忽而睁开了眼,映着微薄的月光勉强看见了牢狱外站立的人
是他的好侄儿,韩非池。
那时韩守邺似乎笑了,阴影中他的神情格外晦暗,看着韩非池的那双眼睛也乌蒙蒙的,声音亦很沙哑,说:“这不是我的好侄儿吗?”
牢狱中有淡淡的回音。
“难得你如此惦记大伯,深夜还来这污糟地界走一趟,”他说得很慢,好像没什么力气似的,而声音中却含着冰冷的讥诮,“法狱可不是轻易能进得来的,你费了不少心吧?”
与韩守邺的阴阳怪气不同,韩非池显得平静坦然。
他负手站立着,隔着一道森严的牢门注视着自己的血亲,淡淡地说:“大伯或许还不知道,前段日子陛下升任我为廷尉正卿,如今这里已在我的辖下了。”
他这话虽不过是实事求是,可却难免令韩守邺震怒,倘若此时此刻他不是因为受伤太重而浑身无力,则依他的脾气必然会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可惜此时仅仅只能讽刺道:“是陛下升任你?还是那齐敬臣升任你?小小一个廷尉正卿的位置就让你心满意足感恩戴德了?倘若你和你老子当初不背叛于我,今日你们得到的会更多!”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看起来已然气极了。